岑远没有作出明显的反应,只饮一口酒:“她那私生女呢?”
“那私生女从小就被毒哑,在段家做个打杂的婢女。属下查到,在几年之前,那女子在被其他仆役推搡时落入湖中,等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
岑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饮完了杯中的酒。
他用指腹摩挲着酒盏边缘,片刻后问:“金尚宫知道吗?”
“应当不知。”娄元白道,“她绝口不提自己有私生女一事,将所有的罪名都拦在了身上,说是……”
他只说到一半。
听见没了声音,岑远微微抬起眸看了他一眼,虽是无声,娄元白却倏然感觉到一股令人肃然的杀气。
“金尚宫说……”娄元白吞咽了一下,接着说道,“蒋昭仪平时行事虚伪,总是端着一副烂好人的嘴脸,她看着厌恶,所以……所以才动了杀机。”
岑远没有应答,摇曳的烛光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印下晃动的明暗分割,他轻手放下酒盏,隐没在暗处的嘴角猝然扯了一下。
“殿下。”娄元白轻声问道,“您准备如何处置金尚宫?”
岑远悠悠起身,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竹帘,问道:“还有气?”
“只剩半口气吊着了。”
岑远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酒楼上,神色蓦然一凝。
半晌后他道:“舌头拔了,如果还有气,就帮一把手,让她和爱女团聚去吧。”
娄元白道:“是。”
他应完声,见岑远依旧望向窗外,便也忍不住顺着对方视线朝外看去。
——对面的茶楼之上,相对而坐的竟是五皇子岑仪和晏暄晏将军。
虽有月色加持,但夜晚依旧能模糊人的视线。娄元白不敢确定:“那是晏少将军?”
“嗯。”岑远轻轻应了,“如此身形,除了他还能有谁。”
娄元白又看了一眼,心想他怎么就没看出什么特殊之处?
只不过这个问题只掠过一瞬,很快就被他丢至脑后,换作更重要的事。
“晏少将军,包括他的父亲晏太尉,都从未明示过是支持殿下还是五皇子。”娄元白道,“如果晏家也投向五皇子,那殿下……”
岑远冷笑了一声:“你又怎知,父皇不会降五弟一个结党营私之罪?”
“这……”
岑远脸上的笑渐渐散了,只余下恍若冰窟的冷意。
“鹿死谁手,尚且未知。”
他紧盯着那道黑衣身影,好一会儿过后,才语气凛冽地道:“他要跟随五弟就让他跟吧,我又不缺他的一句支持。”
说罢,他便将窗边竹帘放下,回到桌边:“让人再拿坛酒来。”
“殿下,您今天已经……”
“去拿!”
他这一声吼连娄元白都从未听过,后者只能噤声,退出了房间。等娄元白拿上来一坛酒,他又挥了挥手,让人直接离开。
·
等岑远喝完酒,离开逸仙楼前,没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可对面茶楼上早已没了五弟和晏暄的身影。
老鸨见他出来时只能勉强走成直线,下楼梯时晃晃悠悠的,就连忙搀扶了一下:“哎哟喂,二殿下,您醉成这样,要不要喊人送您回去?”
岑远扯起嘴角笑了下,刚要作答,就看见逸仙楼对面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
“不用。”他拍了拍老鸨的肩,朝对方使了个眼神,“明日我再来啊。”
老鸨立刻了然,变了脸赔笑:“诶,那二殿下您走好,明儿个奴家肯定给您找个更好的。”
岑远颇为满意地笑着“嗯”了一声,接着摆了摆手,往小巷里走了去。
果不其然,没多久身后就有走路声传来,来人没有刻意隐藏,显然就是为了让他发现的。
“晏将军晏大人。”岑远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若我是个女子,此时你趁月黑风高,悄悄尾随在我身后,我就要怀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采花大盗了。”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
“啧,烦人。”岑远咂了声舌,这才转身望去,就见晏暄一身黑色窄袖劲衣,发丝高束,隐没在小巷的阴影里,表情看不真切。
“你今天不是和老五吃茶去了?”岑远道,“又跑来这里跟着我作甚。”
黑暗中,晏暄长眉微蹙:“你看见了?”
“怎么?”岑远觉得这种对方在暗我在明的境地着实让人难受,便朝对方走近了两步。
“晏大人这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看到?”
挨得近了,岑远逐渐看清对方神色,带着他最近几回见到对方时都能看见的愠色。
“我与五殿下只是偶然相遇,聊了漠北匈奴一事。”说罢,晏暄敛下眸,目光举棋不定,“而且,我也没有秘密。”
岑远嗤的一声笑了:“晏大人,好心劝你一句,像你这般不会说谎之人,以后还是别隐瞒什么事情了,瞬间就暴露了。”
晏暄沉吟不语。
“算了,无论是你与老五做了说了什么,还是你的秘密,我都没有兴趣。”岑远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顿了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上肢,语气中满是轻浮:“没事我就先回府了,劳累一晚,还得回去睡觉呢。”
似是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某种情绪,晏暄猝然往前跨了一步,直逼到他面前:“岑远,别闹了。”
岑远微微朝后仰身,从宽袖中取出折扇,将一端抵在对方胸前。他忽地哂笑一声:“那你说说,我闹什么了?”
晏暄问:“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
“这样是怎样?”
“整日荒淫无度,流连春楼。”晏暄拿剑的手一紧,连声音也拔高些许,“还对宫中之人私下动刑拷问。”
岑远没想到他竟然连金尚宫之事也察觉到了,眉梢一挑。
“然后呢?”岑远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晏暄似乎越发咬牙切齿,“岑远,你何曾是个如此不择手段的人。”
“晏大人。”岑远笑看着对方,“今日你在这里直呼皇子名讳,又出言不逊,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晏暄沉默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如若动我能让二殿下收手,那在下便恳请二殿下,切莫手下留情。”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岑远久久没有回应,只安静地盯着他瞧,原本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去。也不知有过了多久,久到连遮挡住月亮的乌云都散了,皎洁的月光铺天盖地地洒到了两人身上。
岑远仰头扫了眼天,继而就将视线轻描淡写地落回对方脸上。
他缓缓抬手,为对方鼓起掌来。
“中秋之夜,晏大人不陪着家人在家赏月,反而来对我苦口婆心,还真是费心了。”
晏暄一听这话,便知道今日所言又全都成了无用功,于是朝对方伸出手去。然而岑远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执扇的手一扫,正好敲在对方的手腕上。
扇子与手腕敲击的声音极响,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一下是不是能把人手腕都给敲断了,而因为近在眼前,岑远很快看到对方腕骨处浮上了一片红。
他眉心皱起,握着扇子的手用力收紧,但依旧没有说任何话,少顷之后把手收入另一边的袖中,撇开脸安静下来。
两人僵持许久,四周散发出莹莹的光,仿佛是被针尖麦芒折射出的光亮笼罩。
——但那些对峙分明是没有形体的,真正落在他们身上的,不过只是纯粹的月光罢了。
“晏大人还是早些回府罢。”片刻后,岑远终于先开口道,“趁今晚月色还美。”
说罢,他没再看晏暄一眼,转身就走。
然而还不等他走出几步,就忽而听见身后再次传来一声轻唤。
“岑远。”
仔细听来,那声音并不像方才那般剑拔弩张,反而让人品出一丝如沐春风的意味来。
岑远不自觉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听见晏暄的声音传来:“来年上元的圆月……长安还有灯市,我陪你看。”
岑远偏了下头,条件反射想回“不用了”,可不知为何,他张口嗫嚅半晌,最终还是没能将这三个字说出口,就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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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桓二十四年,正月初二。
新年伊始,长安城内张灯结彩,万家灯火摇曳其中,处处洋溢阖家欢乐的氛围。
连着三天,城门通宵敞开,取消戌时宵禁,于是岑远拎着一坛粟醴,骑马出了城。
他去了蒋昭仪的陵墓。
夜风习习,为这片静谧的土地吹出几分凄凉,但岑远觉得此地比起热闹的长安城反而更让人心安。
他将马绳捆在树上,席地而坐,朝两只酒盏中分别斟酒。
自蒋昭仪落葬之后,他就没有再来过这个地方——他有许久没有和母妃说过话了。
因此,这晚他说了许多,说这粟醴酒果然如传说中的香醇,说近日父皇身体又差了不少,说不久之后就是上元……
仿佛是下意识的反应,也可能因为喝了酒,粟醴后劲强,他渐渐地有些神志不清,于是不禁跟着喃喃:“也不知晏大人还记不记得当时做下的承诺……”
只是眨眼后,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又换成了其余的话题。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喉咙□□涸和酒精刺激得火辣辣得疼,才终于停了下来。
“母亲。”他声音嘶哑,“等上元节时,我再来陪您说话。”
说罢,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倾倒在墓前,便将酒坛一丢,驱马回城。
谁知还没进城门,他就遇见了晏暄。
第30章 深渊
“晏大人。”岑远先开了口,“让我猜猜,你不会是专门在这等我的吧。”
谁知晏暄竟回了声:“是。”
他这么毫不掩饰的回答倒有些出乎岑远的意料,后者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翻身下马。
尽管城门大开,但在这时候出城的人还是少数,而且他们身处的地方正好位于一座名为安西桥的桥头,一端是长安城,另一端则是皇家陵墓区,白日里就人烟稀少,这冬日的晚上就更是杳无人烟了。
桥头只有两盏石灯正发出微弱的光,晏暄背对着长安城,仿佛身背万家灯火。
地上积了些雪,岑远牵着马匹,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踩出一阵咔吱咔吱的响。
“说吧,什么事。”岑远道。
晏暄视线微微低垂,望着他道:“陛下命我赴楚国调查征兵一事,明日动身。”
“征兵?”岑远问,“具体何事?”
他如今倒是每日上朝,但从未在殿上听过此事。
“近几月来,由各诸侯国上交的名单中,楚国报上来的数字有异。”似是看透岑远的想法,晏暄答道,“陛下不想打草惊蛇,因此派我私下调查。”
“既然如此,为何我一问,晏大人就说了?”岑远微微眯起眼,“晏大人对我可真是信任啊。”
晏暄对他的暗讽置若罔闻,只道:“和我一起去。”
岑远:“……”
一瞬间的沉寂过后,岑远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他撑在马上,笑到直不起身,笑到双眼都仿佛蒙上一层雾。
——这人怕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岑远抚着额,撑在马上的身体不住颤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笑声才渐渐淡了下去。
一直到片刻后,四周彻底陷入寂静,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岑远这才起身看向对方,声音还因为笑意带着些许颤抖,然而听起来倒更像是讽刺:“我为什么要和你去?”
“去年五月起,段相主动提出调整江南漕运路线,次月,名单就开始出现异常。”晏暄一字一句道,“这不会是偶然。”
“利用船只转移征召的士兵,他又能转去哪儿?”岑远道,“总不能在江底吧。”
晏暄只道:“不知。”
岑远静了许久,也紧盯着晏暄看了许久。
“晏大人,”少顷过后他喊道,“既是私下调查,我又有什么理由和你一同前去。再者,若是被父皇知晓,你又要如何解释,为何会将楚国有异一事告知于我。”
晏暄沉吟片刻,道:“明日天亮我会先进宫面圣,总会有办法。”
“还是算了吧晏大人。”岑远忽然一哂,别开了视线,“太麻烦了,我这人呢现在没什么耐性,还是喜欢更直接一些的方法。”
他这话里好似隐含着深意,因此晏暄目光如炬般看着他,就好像在试图去扒他表面上的那层画皮。
晏暄沉声问:“听闻殿下近日派人在调查丞相府的防守图。”
“这都能知道?”岑远微微挑眉,“晏大人果真厉害,上回我从府中捉出些你的眼线,竟然还不是最后的。”
晏暄装作未闻:“殿下要做什么?”
岑远道:“你心中已有答案的事,为何又要多此一举来问呢。”
刹那间,似有一阵风吹来,让石柱中本就微弱的灯火晃了一晃,连带着岑远落在晏暄身上的影子也晃动两下,就好像是让人抓不住的浮萍。
天上忽然落起了雪。
晏暄静静看着对方,蓦地轻声唤道:“云生。”
——他竟是久违地喊了岑远的字。
不同于方才的声色俱厉,他这声唤得轻柔,就像是很久以前他们之间每一次的称呼,无论是直接喊名或称字。好似他们现下并非是在对峙,不过是在夜晚出门赏灯赏月。
然而岑远不动声色,脸色并未变得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