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铭黑着脸,正要关马车门时,镜郎却探出个脑袋来,勾住他手腕:“表哥,你怎么不进来,要把我一个人撂在里头?你特意这么早回来——都没和娘娘多说几句话,不是为了陪我啊?”
贺铭不答,只道:“我骑马。”
“真的啊?”
“嗯。”
镜郎就真的松了手:“那好吧,让青竹儿上车来,给我倒茶。”
青竹儿就顶着贺铭能把人戳出几个窟窿来的利剑似的目光,踩着车辕上车时,险些滑一跤摔下去,叫镜郎纡尊降贵地扯住袖子拉住了。
待青竹儿在车厢里坐稳,镜郎朝贺铭露齿一笑,就把着车门,“啪”的一声,当着他的面关上了。
车夫先前得了吩咐,此时却拿不准主意,小心地再确定一次:“七殿下,咱们还……还去荣华胡同……”
“回长公主府。”
贺铭一派从容地上了马,拨转马头,轻轻一夹马肚,神色云淡风轻,只是捉着缰绳的手上已隐忍地绷出青筋来。
一回屋,镜郎就嚷嚷着热,要宽衣裳,要吃冰果子,可惜侍女早得了吩咐,又瞧见七殿下面色不善,只奉了茶水和切好的鲜果上来,低头匆匆溜了。
镜郎却冷静从容得多了,喝了一盏冷茶,觉得涩口,啧了一声,又挑了一块蜜瓜吃了:“表哥,你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
“那你怎么黑着脸,气势汹汹地就来了——算算时辰,你得是到了家门口,就跑去找我了吧?”镜郎笑嘻嘻地去勾他手指头,“连衣裳都不换。”
贺铭挣了一挣,没用劲儿去甩他,只淡淡应了一声,又道:“你拉着我,我怎么换衣裳?”
镜郎就干脆利落地把手一松,又笑吟吟地推着贺铭,将他推到屏风后面去,还替他挑了件家常穿的燕居服,纱罗质地,墨绿颜色,倒是和他自己身上那件,颜色颇有几分相配。贺铭缓了脸色,披上衣裳,正要示意镜郎来系上绳结,镜郎又似没见着他眼色,转了出去,隔着屏风和他说话。
“表哥你这样沉着脸,我还当你吃起醋来了呢。”
“什么吃醋?你……你浑说什么呢?没大没小。”
“真没有啊?”
“没有。”
“哦。”
镜郎真就不再问了,自己随便摸了本书装模作样地翻了起来。贺铭换了衣裳出来,有些生气,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咽了下去,镜郎却是一脸无辜,仰起头来朝他甜甜一笑。贺铭登时一顿,俯下身来欲亲吻他,又嗅到那一缕陌生的香气,又生气起来,拂袖而去。
“表哥——外头日头毒辣,你出去可遮着些啊!”
青竹儿给镜郎换了盏茶,轻声劝道:“公子,七殿下看着是生了气了……您不去……”
“生了气了?怎么会,七殿下这么大年纪人了,不高兴了不会说吗,怎么会一个劲儿憋着,和谁置气呢?”镜郎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啦啦乱响,“咱们都不是七殿下肚子的蛔虫,哪里能猜得透,青竹儿,你可别乱想乱猜,反而惹殿下烦心——”
话虽如此,镜郎独个儿坐着,还是觉得没意思,想起陈之宁说的春日宴,又有些心头痒痒,可此时却不方便再出去找他了。
“哎,无聊!——阿娘那儿肯定有新鲜玩意儿。走,我们去阿娘那儿请个安。”
长公主年少时便好玩闹,如今过了不惑之年,却也没改个性子,只是到底收敛许多,不再大肆饮宴,闹出许多动静来,授人话柄。不过仍好新鲜,好奇人异事,甚至特意选了一批人陪她玩乐,反正她食邑五千户,又有嫁妆田产和太后贴补,四时八节宫里还变着法儿地往府里赏赐,有的是钱。
若说京城里能有什么时鲜有趣的玩意儿风尚,什么有意思的话本八卦,百戏唱段,寻建昌长公主,便是没错。
公主府占地广阔,建昌长公主住了正中主屋,面阔五间,称“延春殿”。进得门来,侍女侍立,朝镜郎一躬身,丝竹之声悦耳,镜郎领着青竹儿掀起玉珠帘来,就见长公主不施脂粉,松松挽了发髻,着一袭象牙色罗衫,倚在贵妃榻上,满面笑意,看廊下的一袭磊落青衫的青年男子弹琴,手边案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碗,盛了淡红色的梅花汤。
扑面而来,萦绕不散的香气名“麒麟髓”,以陈其贵重,镂金箔为饰,清淡素雅,余味冷冽。角落铜釜已摆上了阳刻山水的巨大冰山,殿中珠光宝气,处处奢华,博古架上珍玩琳琅。案头随意散落的一枚画卷,便是以青玉碎金为轴,长公主亲自装裱的前朝古卷;妆台上随意落着的一枚压发,南海金珠大如拇指,金丝纤细如发,编作草虫,栩栩如生;垂下遮掩的门帘,冬春用珍珠,夏用青玉,秋日换作红檀;廊下男子手下那张七弦琴,则是前朝制琴国手周素一生前钟爱的“九霄”——这也不过是长公主收藏中并不值得多提的一件。
据说,延春殿与长公主在宫中所居的云天殿几乎全然一致,却显而易见,没有丝毫男主人居住的气氛。
建昌长公主贺飞瑶和宁平侯林诫虽是夫妻,但各有爵位、食邑与府邸,虽两处宅院同在荣庆里,却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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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废话很多的作者
写黄文,废话依然很多
但是大家明显可以看出,即使要虐,虐的也一定不是我们镜郎
## 九
建昌长公主府上住长公主及公主府僚属。宁平侯府上住宁平侯和林氏家眷,除了林张氏太夫人,已故老侯爷的妾侍之外,还有镜郎至今没有婚娶的二叔林诚,其他的叔父成婚之后各有去处,早已分家,此外就是宁平侯那些没过明路的妾侍与庶出子女。
按理说驸马尚主之后都不得纳妾,但私底下偷偷摸摸抱女人的绝不在少数,贺飞瑶却最不耐烦这些,“太夫人和妾别闹到我头上,爵位不旁落,那便无所谓,既已琵琶别抱,不如别互相妨碍,各自欢喜。”
生了两个儿子,就也全了夫妻情分,宁平侯身侧美婢环绕,建昌长公主呢,也就大大方方,给自己选了不少美色相伴。
长子林纾长到八岁,因要承袭爵位宗祧,便搬回宁平侯府去,由孩子们他二叔,曾经的探花郎、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林诚开蒙教养,长成后常年不在京中,回来后也是两府各有院子,看他喜好,林纾也会尽量一碗水端平。镜郎就跟着母亲住在长公主府里,每逢节庆便去侯府应卯,只在春节前后住上几天,全个家族颜面。
要镜郎说,自然是长公主府里宽绰自在。
宁平侯虽然同样奢华幽静,世代经营,花草园林也好,陈设摆件也好,非同一般,但曲曲悠悠尽是隔断,这一个小院儿住着祖母,那一个院儿住着一个小娘,另一个院儿又住一个小娘,还带几个小野种,那边呢,又住了哪个小祖母,乱七八糟,尽是祖宗。底下服侍人呢,又一个个仗着年资老,也想蹬鼻子上脸做祖宗。
自从镜郎扇了两个倚老卖老说规矩的祖母身边的嬷嬷,踹飞了一个拖着鼻涕要往他袖子里放毛毛虫的庶弟,推了一个要在长公主面前装柔弱要晕倒的美貌妾侍,又拎着偷拿长公主首饰的庶妹丢出了窗外,他的飞扬跋扈、仗势欺人、气焰嚣张之名,便是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在哭哭啼啼的妾侍和嗷嗷大喊的太夫人要个说法的时候,长公主只说了两个字:
“杖杀!”
太夫人喘着粗气,拄着拐杖,重重地往地上顿,当当钝响里大声嚷嚷,端的是中气十足:“这可都是你的血脉孩子,你怎么能说……说杀就杀!”
长公主捧着镜郎的手左看右看,确定他没因为动手而伤着哪儿,这才有闲暇回了太夫人一句:“郎君姓林,我自姓贺,郎君和奴婢的儿女,怎么就成了我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天家骨肉,天子外甥?”
太夫人一时噎住。
那些妾侍,说是如夫人、侧室,受宠爱的、有子嗣的,在府里还很有些颜面,实际上因有约在先,全都没有纳妾文书,从律法上说,统统都是林家的奴婢。
自然也是长公主的奴婢。
长公主要杀奴婢与婢生子,还轮得到你来拦?
“偷盗,婢妾偷生子,以卑伤尊,是什么个刑罚,我刑律学的不好,太夫人系出名门,不如教教我?”
长公主笑吟吟地用金刚石戒指敲了敲松鹤长春的螺钿桌面,将精细雕琢的图案敲出个凹痕。
被拉来救场的妯娌,林家老三之妻宋氏抽了抽眼角,忙张口转圜,百般软话说尽,终于劝得长公主回心转意:“几个小畜生不杀也罢了,可也得学着点规矩。哪只手要作乱作耗,便打五十板子吧。”
“小畜生”几个字,简直就是照着太夫人的脸,一下一下地扇巴掌。
宋氏干巴巴咽了下唾沫,艰难道:“既如此,就由府里……”
“我身边有宫里的掌刑嬷嬷,精于此道,分寸把握得好。哎呀呀,三弟妹你不知道,下人下手没个轻重的,毕竟年纪还小,若是打坏了,可怎么好?”长公主笑意盈盈,回过头来,轻轻一敲桌子,“胡嬷嬷,郑嬷嬷,当着我的面儿,打。”
两个面色冷漠的中年嬷嬷就上前来,一躬身,取了戒尺便打,女人和小孩的鬼哭狼嚎里神色稳重,纹丝不动,直把太夫人气得,要背过气去。
回公主府的路上,那时候才十三岁的镜郎偎在长公主怀里,拿了那金刚石戒指去划马车车壁,将吉祥如意的花纹划拉的一塌糊涂:“阿娘,你不生气吗?”
“我生气?那老虔婆,还有林诫,也配让我生气?”长公主笑了起来,“好娇娇,这木头毛糙,你可别划着手了……你学着点儿,以后遇到贱人欺负你,就得照着脸,狠狠打回去,阿娘给你撑腰。”
“那若是阿爹生你的气了呢?——我看二叔好像也不大高兴,都没给你敬酒呢。”
长公主淡淡道:“他不说,谁知道他生气了,多大人了,话也不会说?自己要置气,憋着劲儿,哪天活活气死了才算好呢。”
阿娘说的“他”是谁?阿爹,还是二叔?
镜郎摇摇头,把突如其来的回忆摇得散了,亲亲热热地依偎到了长公主身侧:“阿娘——”
长公主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娇娇,带着七哥去什么地方玩儿了?阿娘好几天未见你,你舅舅也说,七哥回来,连娇娇也不见了,反而丢了一双!”
“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再说,七殿下忙——着呢。”镜郎笑吟吟的,猫儿似的扑在长公主膝头,只差呼噜呼噜起来,“舅舅喊我进宫,又有什么好玩意儿等着我?”
“小东西,进宫看你舅舅和外祖母,就只是为了好玩意儿?”长公主笑着一戳他额角,镜郎嘿嘿笑起来,将脸埋进她怀里,“我听陈之宁说,七殿下带了许多蛮人女奴来,想是不日便有新的歌舞咯?”
长公主没应声,为他理了理鬓发,挑了挑眉:“什么七殿下,怎么,你七哥惹你生气啦?”
“哪有的事儿——阿娘,这人是谁,新来府上的清客?”
长公主淡淡地嗯了一声,唤了声:“十二郎。”
廊下的青年至多不过二十岁出头,闻声住了琴,阳光下,一张脸俊美的如明珠美玉,透着淡淡的冷淡,长睫微垂,很是矜持地一礼:“孔阅见过二公子。”
镜郎的视线从他那双冰冷漂亮的凤眼上一掠而过,心说似乎有些眼熟,漫不经心道:“嗯,生的不错,弹得也不错。”
长公主笑道:“你这琴和筝都分不清的小滑头,倒还品评起人家十二郎来了。”
“阿娘此话差矣,我不会弹,还不许我会听么?”镜郎笑嘻嘻地又蹭了蹭她,接着朝长公主讨茶吃,长公主被他磨蹭的没办法,敲响了案头一枚金质小磬。侍女鱼贯而入,端水来为二人净手,又换过桌上残汤,添香、换茶、换茶果。
“十二郎,下去歇息吧。”
孔阅又是敛衽一礼,依旧神色淡淡,转身下去了。
“怎么,阿娘换了心头好,弄了这么朵高岭之花来家里?想来是要入夏了,正巧了,放在房里,清凉解暑啊?”
“十二郎是教坊司的教习,你瞎说什么呢?”长公主漫不经心地取了茶盏,抿了一口冰镇乌梅汤,话里话外的意思很分明了,“不过是件玩意儿”,“阿娘借他来,不过是想听首曲子罢了。方才那支新谱的《凤鸣》,真是林籁泉韵,清耳悦心。哪日咱们开了清溪阁,在水上远远地听一曲。”
“人也是齐整,赏心悦目,尤其那双眼睛……就是不知姓孙那个,会不会吃起飞醋……”
长公主嗔了他一眼:“娇娇。”
镜郎便会意一笑,拈了枚桃花糖吃,不说话了。孙珏是长公主府里面首——怎么说呢,算是长公主“侍妾”里头最得脸,也是最长情的那位,隐隐有些自傲。不过,过不了几天,这位孔十二郎就要连人带身契带家当,被教坊司恭恭敬敬地送到长公主府里来。想必有的闹腾。
只是何必戳穿呢。
长公主亦是换过了话题,拍了拍镜郎的手背:“这个月你可得进宫一次,上个月你病着,也就罢了,没得七哥一回来,你就到处疯跑,也不去请安了,好没规矩。娇娇,听见没有?”
“是,是,这样,我明儿和陈之宁出去玩,后日……大后日便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