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七日?前天你还拿了那糕饼来,说是林纾让人带的,你就浑忘了?”
“林纾困着我,你倒偏帮着他?连你也要骗我?”镜郎已是气得狠了,一腔子的怒火直往天灵盖上冲去,额角青筋突突跳着,脸容紫涨,牙关咬着,就连腮帮子也在抽搐,双眼充血涨的通红,像是要直直喷出火来,往日的从容早已失却,哪里还有半点贵家公子的气派,简直就如魔怔了般,拳头紧紧攥着,只剩余一分理智,没将手里的东西脱手砸出,“连你也要骗我!”
又急又气,又是灰心又是丧气,随手将勺子往桌上一丢,砸出个闷响,竟然不知不觉,流了满腮帮的热泪。
青竹哪儿忍见得他这般伤心神色,忙不迭就在他身边跪下了,心头千种滋味,像是让刀活活剐碎了一般,伸手就去扳他肩膀,镜郎执拗着不肯动,反手就扇了他一耳光,青竹躲也不躲,脸上硬生生受了这一记脆响,便再去搬动,硬是把镜郎搂进了怀里,拍着他肩膀,不住细碎落吻,吻去那满脸的泪痕。
“——公子,娇娇……你打我,你打我吧,别哭了……你哭得,我、我心都要碎了。”
一时情急,连称呼都顾不上了,镜郎却也只顾着哭,根本没在意,胡乱搡了他几下,挣脱不开,恼火道:“我打你作什么?你既都不听我的话了,你自去吧,爱做什么做什么!我管不着你!”
“什么管不着,公子怎么管不着我?我是公子房里的,不听公子的,又听哪个的去?”
“呸!不要脸!”
镜郎好歹气平了些,拽着青竹的袖子往脸上胡乱一擦,青竹叹了口气,摸出方靛青色的帕子,为他细细拭着泪痕,柔声解释:“大公子留了话,连同京城里咱们殿下也让人递了急信来,都是让你别急着回去……”
镜郎梗了一梗,抓住他的衣袖:“到底是谁病了?怎么会闹得连寒露都叫了回去!……是舅舅?还是阿娘?”
“……不是陛下,是,是七殿下。”
镜郎脸上登时空白了一瞬。
青竹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这疫病,就是叫七殿下他们这批人,从南边带回去的,七殿下想来是染上一阵子了,据说才到长安就不大好,却也强撑着,并未怎么管,再加上军中人四散回家,一时之间发散出去,宫里完全没防备,哪里来得及!”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公子这般吩咐,我也想着,你从来就体弱,到了秋冬,无事尚且还要不舒服,闹一场,何况是疫病这么厉害!等到一两个月后,天寒地冻的,咱们再慢慢地回去过年,避开这一出,岂不便宜?”
镜郎推开他的手,光着脚踩在地上,就去寻自己的鞋:“清明是不是还在城里,你这就去,不,我这就去让他给我寻艘快船来,这就回京去……”
“这病是会死人的!”青竹急切道,“几天前的消息,京城里已经开始一户一户的……往外抬死人了,就连宫里也!你这身子,若有万一,娇娇,你听话些……”
“若是七哥死了呢?阿娘,舅舅,还有林纾,他们都在京城里,若是他们死了呢!我在这里,我连见他们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我若死了,你也不想见我最后一面?”
青竹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一时失态,竟吼了镜郎:“别说这样话!”话已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只得妥协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公子,我这就去寻人去,一切齐备,就上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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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回来了
狂犬疫苗好痛又好贵……
提醒:
文中提及的秋疫是伤寒和霍乱的混合爆发,主要由卫生条件不好,食水不洁导致,与之前提及的溃堤与民乱有关。主要参照清代末年的江南瘟疫。
感兴趣的话可以阅读余新忠《清代江南的瘟疫与社会》。
## 九十四
镜郎要走,自然还有一番准备要做。
收拾行装,打点一路行走坐卧,采买当地风物手信,又是在满城寥落之中,动静更闹得大了,除了清明令属下前来听令,个园里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来帮忙,只是广平未曾亲来,姜令望处也没有反应,镜郎也乐得不去见他们。到了出行这一日,夫妻俩也未曾亲自前来,倒是送了不少箱笼,领头的两个,却也熟悉。一个是当时接镜郎下船的中年女官,还有一个便是广平身边的琉璃。
中年女官与琉璃打扮已非往日那般只求稳妥得体,堆金着玉,十分光鲜,连着脸上全是笑,能把阴沉沉要滴下水的天空都映亮半边,说话的嗓音也亮了许多。
“这儿是富春茶社里的点心果子,听说公子吃了觉着好,我们娘娘特意打发了人,要了几炉子,公子带着路上吃……”
“上好的龙井、碧螺春,还有岩茶,若是建昌殿下吃的好,千万来信来讨要……”
“几篓子螃蟹,还有些腌鱼、醉蟹,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一点儿风物心意……”
“公子这一路北上,怕是天冷了,还有些皮草、斗篷,不如北边的强,只是这海外来的洋缎有些意思,公子穿着玩儿,拿去赏人也是好的。”
一唱一和,说不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开了腔,说着个园里的春情荡漾,柔情蜜意。
“我们娘娘与驸马爷,蜜里调油,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一时一刻都分不开。”
“娘娘身子大好了,十分健旺,驸马也是,这么忙了,还每日都往娘娘屋子里去……”
“可不是说娘娘福气好,咱们个园里地气也健旺了,三年多前娘娘种的那垂丝海棠,一直都只有叶子不开花,谁晓得就这段时日,这么大的雨,反而开的娇艳极了。”
接着两人对视一笑,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还是那女官颇有几分得意,忍不住揭了盅:“如今娘娘有了身孕,刚一个月多一点儿,不稳当,并不敢轻易挪动,不然是要亲自来送公子的。”
“我们驸马爷呢,为了娘娘好容易有了身子,但凡有点时辰,就往寺观庙宇里跑,为娘娘求顺产,求平安,最好啊,是得个漂漂亮亮,白白胖胖的哥儿!殿下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后福无穷……”
镜郎心里正烦着呢,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敷衍过去,等到船扯开了帆,一路摇摇摆摆离了码头,才恍然觉得不对,问青竹:“姜令望不是被阉了吗?难不成,还有什么秘法偏方,还能让那东西长出来?”
青竹好笑,为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自然不可能,若是有这样的好事,还轮得到姜令望受用?”
“那八姨母还能有身孕,看琉璃那样子,怕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镜郎说着,自己便失笑,摇了摇头,“算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自己求来的日子,就让她且多高兴几天罢——”
青竹捏了捏他的掌心,就要他回舱房里去:“风大的很,手这么凉,可别在这儿杵着了,气味也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早上没吃什么,去开了那匣子,看有没有蟹粉酥,那个好吃,把大黑叫来,一道尝尝。”
如此也就略过不提,只当是不知道其中关窍。
十月末,遇到寒凉些的天,就该落雪了。谁知道越往北走,天气竟然愈发热了起来,船行入了鲁运河一段,再往西边去,更是热的连夹衣都险些穿不住,要重新换了绸缎衣裳来。
据说九月以来就没下过几滴雨,还好不是耕种时节,只是河水太浅,他们乘坐的站船便罢,货船吃水深,稍有不慎就搁浅难行,多由纤夫拉着才能走,在狭窄河道处遇见加塞、堵塞,也难免耽搁了行程。
就连镜郎这样不晓事的人,也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几分凝重气氛。
虽说疫病只在江南、京畿一带蔓延,但河堤上讨生活的人,南来北往,难免也有接触,船只虽然日夜不停,但到了码头,也要停泊下来补充食水,在船舷上透风时,听见几句不知哪里的口音议论“前天村头那家一家五口……”“昨天又有一个拉了起来,就这么活活拉死……”,分明就是霍乱的症候。
他还没听完,就被王默拉住了手,一拧身,就看到青竹满脸的不高兴 不赞同,两人一边一个,把他架回了舱内。不过在外面站了一刻钟,青竹就很不放心,打了热水来洗脸洗手,换了一身衣裳,过不片刻,又端了浓浓一剂药茶上来,镜郎偷偷觑着青竹肃穆脸色,只得夹着尾巴乖乖喝了。
紧赶慢赶,到了洛阳已是当天午后,天色阴沉了几分,寒风凛冽,热度倒是降了下来,有些冬天意味。在别院里照旧歇了一夜,镜郎心里有事便睡不安稳,青竹灌了他一盏安神汤,点了安息香,又与王默两个陪着哄着,勉强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一早起来,眼睛底下就是一圈儿的青黑。
他神色恹恹,由人服侍着梳洗换了衣裳,也没什么胃口,拿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搅着燕窝粥,就是不大肯往嘴里放,吃了半个甜奶馅儿的水晶包子,剩下半个硬是塞给王默吃了。青竹看着直叹气,知道他不高兴,只得接了碗过来,把搅和的一塌糊涂的粥一口咽下去:“罢了,最迟今天晚上就到家里了,见了殿下,就也安心了。”
镜郎闻言,强打了精神:“反正箱笼也没拆,这就收拾东西走吧?”
“我这就去让人预备着,你枕着王默,再歇一会儿。”
青竹出去没多久,却又进来了,附在镜郎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镜郎便睁开了眼睛,不大耐烦:“侯府的人?侯府的人能有什么事儿找我……关我什么事儿?”
来人还是青竹拐着弯儿的亲戚,什么叔爷的,叫做林培,倒也是他父亲身边的近人——若没有这层关系,青竹的父亲如何能娶了长公主的陪嫁?镜郎纵是不耐烦,想着多听些消息也好,还是勉强按捺性子,见了来人一面。
林培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生得高大,不苟言笑,一身贡缎衣裳也是极深的墨蓝色,偏偏宁平侯林诫是个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性子,也不知道两人怎么做的主仆——他没闹什么弯弯绕绕的,行了礼,问了好,直截了当道:“侯爷请二公子暂缓回京,最好也别在别处耽搁,这就动身往别业里去,一家人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好端端的,侯爷到洛阳来做什么?”
“为了避疫,皇城深锁,听说西山皇陵一带也乱的不得了,死了有数百人了。若是再乱,便避来洛阳,侯爷就是为了这事儿来打前站的。”
“除了侯爷,还有谁也到洛阳来了?”
林培也没敷衍,道:“府中太夫人年老体弱,还有姑娘郎君们,都同侯爷一并来了。”
“我娘呢?”
林培微微一顿,镇定道:“长公主殿下还在城内,但殿下金枝玉叶……”
“林纾也没来?”
“……大公子自有差使要做。”
“你派人去叫过了?你亲眼见过了?让他们躲躲,他们不肯,非要送死是吧?”
林培没做声,片刻后要说话,镜郎早不愿意听,冷笑道:“我娘没来,我哥也没来,哪儿来的一家人?谁和那起子贱人生的贱种是一家人!正头老婆孩子不理睬,巴巴儿地带了一群贱人躲出来,怎么,我娘不是人,我哥不是他生的啊?林培,你自己说,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林培脸色铁青,咳了一声,摆出积年老仆的款儿:“二公子慎言!对着侯爷和太夫人,也该放尊重些!”
“怎么,你才知道我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啊?你在我爹身边三十年了,见过我几面?”镜郎抄起手边茶碗,整个砸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话,让宁平侯来和我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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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令望不能生了,广平的孩子是别人的,可以看作是他的报复
镜郎:但是又关我屁事
## 九十五
天阴欲雪。
萧瑟寒风卷落零落枯叶。
镜郎迈出门来,登时打了个寒噤,还未说话,王默已拎着一袭貂皮大氅,将他兜头一罩,裹得密不透风,青竹往他手里塞了个手炉,还嫌不够,唯恐短短一日功夫便冻着他了,又让人备了炭火,预备时时更换。
镜郎也知道,连日奔波已隐隐有些不好,刚刚发了一通脾气,头颈沉重,像是要病,尽管兴致不高,仍然乖乖听了话,背过人来,便亲了青竹几口,耐心哄得他转过了凝重神色。
这么一耽搁,出门的时辰就迟了
道路尽头,却是一队骑士,浩浩荡荡奔驰而来,毫无迟疑,将他们这边的车队兜头一拦。为首一人拨转马头,在马车边停住,倒持鞭柄,在马车檐角坠着的铜牌上轻轻一敲。
“林纪。”
这声音虽不陌生,却也绝不能称得上熟悉。
是林诫亲自来了。
镜郎厌烦地合了合眼睛,却并不下车,仍旧歪在王默身上,将车帘一掀。
对于这张脸,自然是不陌生的。
宁平侯与弟弟是双生子,生得简直一模一样,当年被戏称作京城双璧。只不过脾性大相径庭,林诚冷淡得犹如冰雪,他却明朗好似朝阳。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依然舒展从容,眼角有些细纹,唇边也有笑纹,看着甚至还比冷漠的二叔还要年轻一些,唯有鬓边的几缕白发暴露了年纪,没了青涩跳脱,只让岁月沾染上了几分少年人不及的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