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团花袍,玉冠金带,一领墨色的墨狐大氅加身,身形仍然没有沉重之感,十分挺拔,只是襟口身周,似有似无,萦绕了一丝脂粉的甜腻香气。
镜郎容貌肖似母亲,唯有一双眼睛,像极了父亲。据说他嬉笑怒骂,甜言蜜语哄骗起人来的做派,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宁平侯世子,不愧是亲父子。
可镜郎见宁平侯的次数,还不及闲来无事,撞见府里的老花匠多。
上次相见,还是将近一年之前,大年初三,宫中领宴,镜郎依偎在舅舅身侧,同他咬着耳朵,就着舅舅的手喝一盏甜酒,那许多关于宁平侯风流韵事的嬉笑,随着热闹的丝竹,不断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年方十六岁,哪个小官家娇滴滴的老生闺女,在长街上远远见了侯爷一眼,芳心暗许,情愿入府做妾……什么巷尾的卖花女郎,侯府的马车经过,三个多月,日日都买她一篮子鲜花,要采的自然不是鲜花,而是比花还娇嫩的人……
真是作怪,怎么还会像他?偏偏像他?
宁平侯还没说话,镜郎就已先问了:“我二叔没来?”
林诫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好脾气道:“他也是这么大人了,不愿来洛阳,难不成,我还要将他绑来?”
镜郎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问:“那我娘呢?”
“我去问过你娘,她不肯和我走。”
林诫答得云淡风轻,这回轮到镜郎怔住,想要刺他一句,但他分明知道,林诫没有在撒谎,许多狠话一时全堵在口中,林诫却只是淡淡一笑,俯下身,将一只修长的锦匣塞到他手里。
不知道在他的怀抱里沃了多久,还带着微微滚烫的体温。
“你既要回去,不如替我转交一样东西。”
“昔年我送你娘,原是一对儿的,少了一支,实在不成样子,若是她不喜欢了,也该一起丢了。”
“京城里不安全,你……照应好你娘和你哥哥。”
呸!这会儿倒会装什么慈父心肠!
同样是长子嫡出,陈之宁十二岁就成了国公世子,林纾却一路磨到了三四品的官职,现在还没被请封,其中差异,还用得着人来说?
他也顾不上给林诫留面子,当着众多随从的面儿,恶狠狠道:“怎么,我和我娘,我哥,我们三个一道死在长安城里了,你那个什么春什么生的小杂种,不就正好能做世子了,不遂你的意了么?”
“不如就让太夫人每日烧香祈福,让我娘连着我,我哥,一道都赶快死了。”
林诫策马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攥了攥缰绳,丢下一句:“你这脾气,和你娘真是一模一样。”
镜郎还要再说,他已一夹马腹,潇洒地绝尘而去。
镜郎被冷风扑了一脸,大声咳嗽起来,等缓过这一阵来,长街上已空无一人,接着脸上微微一凉,伸手一摸,竟是落了一缕雪花。
青竹轻声道:“咱们可得快些走,若是下了大雪,怕是要陷在半道上了。”
镜郎也只得狠狠一摔帘子,发泄心头不满,更恨不得把这匣子随手丢到马车外头去,可怀揣着一丝隐秘的好奇,打开锁扣,揭开妥帖包裹的绒布,不由一愣。
那是一支剔透犹如冰晶的琉璃簪,在昏暗天光里微微闪着光,簪身修长,隐隐有云雾缭绕,呈鹿角支离之状。
分明就是被他弄丢了那一支。
街头巷尾,房檐屋角,都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赶着宵禁的尾巴,回到了长公主府里。
王默叩门叩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有人听到动静,开了门,一见镜郎的腰牌,却是惊疑不定,等到一行人下了车,进了门,在前引路的老苍头端出了几分尊重,却也谨慎地离了几步远。
一别数月,由夏至冬,景致自然大不相同。
但更不相同的,是看不出来的东西。
白醋煮沸后刺鼻的酸味,艾叶焚烧的灰烬气味,乳香甜腻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伴随着从人忙乱的脚步,汇聚成了说不出来的惶然气氛。
镜郎被熏得晕头转向,禁不住干呕了两声,一个装着香草的香囊被瑞春塞到了手里。
他捧着香囊深深吸了几口,对上出迎的瑞春。
她瘦了许多,丰润的脸颊微微凹陷了下去,唇边的笑容有些勉强,眉头紧皱,现出一道深深的褶皱来,脂粉也遮不住眼下的两团乌青,显然最近日子烦心。
“青竹也是,怎么也不多劝你几句!”瑞春狠狠白了青竹一眼,也只是叹了一口气,“罢了,回来了也好,省的在外头,也要挂心!”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不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勉强干瘪的笑容:“公子别怪我,最近……不大太平,您和殿下若是哪一个病了,那我们罪过也就大了……”
瑞春说得委婉,镜郎也知道其中意思:他一贯体弱多病的,没准儿这长途跋涉,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也得了霍乱呢?牵连到长公主,两人一起倒了,可不是天都要塌了。
“我晓得厉害。一路累得要命,我梳洗过,歇息几天,再去见阿娘。”镜郎伸手搓了搓冰凉的脸颊,努力打起几分精神,“家里怎么样,可有人得了病?”
“几个外院的管事生了病……殿下警觉得快,内外隔绝,并没有出什么事儿。”她经镜郎眼神提醒,又对青竹道,“你娘与弟弟也一切都好,殿下命人将城中散住的人集结在一起,都迁到外头庄子去了。”
青竹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松了一线,瑞春顾不上寒暄,撂下一句“你们也都别去外院了,同公子在院里待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去了。
镜郎从头到脚洗浴一新,穿着家常衣裳,让新来的小幺儿服侍着晾干了头发,顺带赶走了还要来服侍的青竹和王默,享用了热气腾腾的迟来晚饭。
虽然比之从前的份例,三菜一汤显得十分寒酸,寻常稻米的滋味也远不如绿粳米或胭脂米,但镜郎还是吃下了大半碗。
吃过了饭,屋子里暖意融融,他累得全身骨头都是疼的,便什么都不想,瘫在榻上,没翻腾几下,便睡了过去。
他趴在枕上睡得正沉,冷不防感到一丝凉意,不禁扯了几下绒毯,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往旁边望了一望。
林纾一身的寒气,在榻边坐着,衣角挨着衣角,没敢伸手抱他,见他似睡非睡望了过来,只低下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亲,低声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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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六
镜郎在房中无所事事了两日,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动脑子,好好享受了一把京城里纨绔该有的无所事事,安心休养,好歹把脸上养出了点肉,作养出了几分血色。
府里其他人避着他们一行人由南方疫区来,并不肯接近,唯有一个林纾天不怕地不怕的,每日也不管什么时辰回来,就往他屋里钻。镜郎睡得昏昏沉沉的,大半夜里被窝里就能多出个大活人来,好在林纾也老实,没折腾他散架的骨头架子,镜郎也就把他当成个大号的汤婆子,抱着睡觉。
到了第三日上,见他连带着青竹王默,看着都活蹦乱跳的,既没高热,又没腹泻呕吐,精神焕发地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古怪得很,头大肚皮小,看着下一秒就要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地上。
瑞香带人捧着新衣来时,迎面就被撒了一把雪粉,吓了一跳:“公子——怎么一身的雪!”又嗔怪道,“还不快洗手换了衣裳,山参野鸡子汤刚滚了两遭,殿下唤您过去,一道用午膳呢。”
镜郎换了汗湿的衣裳,裹着一袭火狐斗篷,脸颊埋在绒绒风毛之中,衬出了十分的白,一路穿廊而过,就着手里香囊,勉强没被白醋混着焚烧艾叶苍术的气味熏得吐出来,进了延春殿,才惬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夏日里常用麒麟髓,冬日里便换了暖调的花果香气,名叫“凤凰言”,也是熟稔香气。殿内陈设也更换一新,春夏多用瓷与玉,秋冬则陈设金银器皿,就连屏风也变了,进门时的红漆屏风替成了一件镜郎没见过的七扇多宝围屏,内外之间撤走了玻璃屏风,只垂着珍珠帘,桌上那时时赏玩的插屏,由百蝶穿花换作了双面绣美人图,正面是西施浣纱,反面便是貂蝉拜月,只有长公主素日爱赏玩的一尊白玉美人觚仍设在窗边高几上,供了一株半开的红梅。
见殿中富贵气象未变,因时气变更,就晓得长公主仍然有闲心指点陈设,镜郎就先放下了心。
建昌长公主正坐在窗下,借着天光看一卷古书,室内暖融如春,她穿着檀色的绉绸衫子,朦胧胧雾霞色的缎子裙,人在家中无心妆饰,脂粉很淡,髻上只有一枚缀满明珠的压发,耳边佩着一对小小的猫眼石坠子。只是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好半晌也没翻过一页,水葱似的指甲在书册上划出一道褶皱。
瑞香掀了帘子,瑞月解了斗篷,镜郎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跑进了内室:“娘。”
“娇娇!”建昌立时丢了书,把扑上来的镜郎抱了个满怀,捏着他的脸颊轻轻拧了一把,“怎么还是跑了回来?娘不是要你在江南多待段时日么?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瞧瞧你,脸色这么差,青竹没盯着你好好吃饭?”
镜郎往建昌怀里一钻,没骨头猫儿似的撒起娇来:“怎么没有好好吃饭,只是外头东西不大合胃口,八姨家里也忙乱得很,再说,哪儿哪儿都不太平,我一个人在外头害怕——阿娘,多久没见,您多嫌了我啊?”
“天魔星,你还会怕!”建昌搂着他好一阵揉搓,又狠狠地顶了几下额头,在他脸上印上两个淡淡的口脂印,“娘怎么敢嫌弃你!我们娇娇不嫌弃娘,还晓得回来,娘就要求神拜佛了。”
镜郎偎在母亲怀里,只是傻笑,建昌也只是搂着他,一面拍着揉着,一面笑吟吟地念叨起来:“怎么样,府里的气味闻着不习惯?要么就在娘这里歇?”见镜郎摇头,也就罢了,又问,“让青竹取些香回去,秋日里新合的,你试试看,合不合心意——虽说不同往年,可要吃什么,想吃什么,也不费什么精神。送去的燕窝糕可都吃了没有?饿不饿?一起来就疯跑,早上吃了什么?粳米粥?你改了口味,不是嫌那粥水没滋味么?”说着又一迭声地唤人传菜来,“——那汤就在炉子上放着端上来——就别吃鱼虾了,船行上来,可腻味的很罢?阿娘让他们做了莲藕来吃,爽脆可口,可不许吃多了,冷着肚子。”
冬日里时蔬金贵,好在长公主府有许多温泉庄子,供给不缺,餐桌上几道菜肴,也大半都是娇嫩绿色,围着当中一个紫铜锅子,散发着滚滚的浓香。瑞春在一侧布菜,建昌为镜郎盛了半碗热汤,亲眼盯着他喝下去,这才吃了几口菜。
镜郎寻到机会,开口便问:“七哥的病怎么样了?宫里还好?阿婆和舅舅可生病了不曾?”
建昌也并不惊讶,道:“我只知道你七哥在叶家的别院里养病,但是一直没传来什么消息……”
“——娘,你没消息,还有谁能知道什么?您可别瞒着我。”
“……小冤家,还没成家呢,就一个劲儿地记挂你七哥来了?”
镜郎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建昌沉吟须臾,使了个眼色,瑞春放下手里的碗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她才道:“实话告诉你,这事儿是蹊跷。”
“……老七得了病,在宫里住了几日,身边的人也多多少少,过了病气,想来宫中这次发起病来的,源头就在他身上,没几日就传了太后的意思,把老七挪出宫去了,不过他病症轻些,想来没大碍,只是你舅舅……”
她眉头紧皱,犹豫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把握住镜郎的手腕,低声道:“……我也有七八日没进宫去了,宫禁森严,你阿婆说是犯了旧疾,有些咳喘,也怕得了病,只是在宫里不见人,皇后一直不大好,指望不上,你舅舅已经不上朝,一应事务都是太子带着宰相,再有平国公、令国公等勋贵在做,按理说,现在后宫之事,应该是李氏带着韩氏在管,毕竟妃位上就只有她们两个,不过韩氏的儿子没了,一向没什么声音,应该是李氏说的算……”
听得皇帝染疫几个字,镜郎手中一松,象牙筷落到桌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他定了定神,接过瑞春递过来的一双新筷子,再捡了一块肥嫩的羊肉入口,已是食不知味:“李氏是谁?韩氏又是谁?”
虽然常常进宫,能把后宫当成自家园子来逛,可说起什么嫔妃,却是摸不着头脑。
能就着相貌衣着,记住哪个是哪个就不错了,谁还知道她姓甚名谁,家里几口人,做个什么营生?
“李淑妃,韩贤妃。”建昌看着他一脸的迷糊样儿,不觉好笑起来,“李氏五年前生了个儿子,就是你舅舅得的最小的十二郎,新封了淑妃,虽说是小门户出身,不知是个绣户还是泥瓦匠,但她娘家兄弟还算有些出息,在北戎历练了几年,如今也在禁军中做个首领,老七跟着陈之宁去了南边儿,他便顶替上来,以副职暂代。老七回来不几日就病了,时局紧张,太子也不便动他的位置。”
内有淑妃,外又是她娘家人,说那什么一点,隔绝内外……
问题的关窍只在一处:皇帝病情究竟如何。
淑妃到底是严守宫禁,还是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