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时辰,竟连镜郎的边儿也没沾上。比他不在身边的半年多……不,论起难捱来说,真是不相上下。
出了房门,镜郎拉下兜帽来,遮掩住容貌,快步向外走去,只怕惹人注意,陈之宁却不依不饶,非要粘着他,随意寻些话来同他搭讪:“——不知谁家人上京来,带了上好的绍兴酒,惠泉酒,不来吃一点儿?”
“同你两个人干吃酒,又有什么意思。”
“那我去将九娘、十一娘姐妹都叫来,她们新谱了一套曲子,琵琶配着笛箫,在我家沅泉小筑上,隔着水音远远听来……”
“京城人心惶惶的,宫里又……你还敢叫她们去家里歌舞助兴。”镜郎诧异地递过去一眼,“人来人往,也够点眼的,不怕你娘扒了你的皮么?”
陈之宁却全没在意,只为镜郎多看了一眼而暗暗高兴,面上却还强要装出一副淡然模样:“这有什么难的,偷偷的派了马车去便是,我们家别的不多,空院子还有几间,寻了人收拾了,就打发走,只留我们几个取乐,岂不清净?反正这段时日车马冷落,她们也无事可做……”
闻得外院的人声隐隐在望,镜郎停住了脚,对着陈之宁微微一笑:“说起来,我还忘了问你——你与叶家的亲事,礼走到了哪一步?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陈之宁不妨他问到此事,神色微僵,却又不能不答,强笑道:“已过了纳吉,正预备着要送聘礼呢,可惜……估摸着,要压到年后了。”
“是了,之前应当已吃过几次酒了罢?皇后牵线,天子赐婚,公府联姻,那场面想必十分盛大。”镜郎挽了挽鬓边落发,语气柔和,甚至笑弯了一双凤眼,“当时我不在京城,却送了礼物,不知荣家表弟有没有为我送到?你若有时间,回去寻来看看罢。”
陈之宁直觉一颗心往下坠,说不出的慌张:“镜郎……镜!”
“成婚之时,记得邀我喝一杯喜酒,也不算我亏本了。”
陈之宁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镜郎敛住斗篷,快步离去,融进了一片拥挤之中,再不回头。
建昌长公主府的车马还没出街巷,迎面又来了一队人,纵马疾驰,一阵风似的与他们擦肩而过,一群都是壮年汉子,衣着不同,但都在腰上胡乱缠了一条白色麻布,甘嬷嬷探出身去撩了一眼,低声对镜郎道:“是报丧的队伍。”
“……进了平国公府的别院。”
“不知道是他们家那位主子——看来陈之宁的婚事,还有的延宕了。”
镜郎只淡淡叹了一口气,并未放在心上,将头靠在车壁上,慢慢思量起来。
数日后,天刚蒙蒙擦亮,镜郎就在藏身在陈之宁派出的马车中,前往禁宫。
先是装作换班的侍卫进入宫苑,接着在巡查时在他人遮掩下,溜到久无人去的旧屋换上宫女衣裳。又有个老眼昏花的中人在一侧小屋候着,为他梳妆。
还未到年下,宫女衣裙还是素净颜色,藕白色的衫,紫褐色的裙子,窄袖收腰,还好衣裳絮了木棉,颇为厚实,遮挡住他比起女孩儿来说平板许多的身材。双螺髻簪了一对蓝色绒花,容色清淡,只淡淡描摹了眉眼,就连胭脂也没妆点,脸上笼着一层浸过药水的面纱,只露着一双清凌凌的凤眼。
石灰,艾叶,烧酒,白醋,焚烧药物的烟雾缭绕,宫中的红墙碧瓦掩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犹如天宫一般。
镜郎在呛鼻雾气的遮掩下,闪身到了一队低头疾走的宫女最末。
行过长街,宫女们四散,纷纷转向东西六宫,镜郎捧着一个空食盒,目不斜视,跟着个女官拐向承明殿。
承明殿内一切如旧,温暖如春,到底顾着皇帝病中,气味并不如外面的宫室一般刺鼻。
只是不知为何,举目望去,一应陈设帐幔,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一般的灰气,镜郎用指头抹了一抹,发觉是艾叶焚烧后的绒灰,未曾被彻底清扫。
几个宫人进了外殿垂着头,并不抬头,彼此也全不说话,泥胎木偶一般僵硬,将食盒里的许多杯盘一一摆放在长案上,又收拾好散在一侧的衣物、碗盏等物,等镜郎一边装模作样,一边观察殿内,被一声清脆的磬声惊回了神,回头一看,殿内已经空无一人。
又过了片刻,里头帘子一响,传来一阵雨点般急促的脚步声。
镜郎敛着裙摆,往帘后一躲,就着一丝缝隙,偷看来人。
夜雨本是个丰润的清秀佳人,如今瘦得下巴尖削,颧骨突了出来,眼睛熬得通红,淡淡脂粉虚虚浮在皮肉上,像是纸皮上画出来的美人影儿,少了点活气。
得见熟人,镜郎却是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敢露出身形相见:春色因为受伤被挪了出去,枫桥身死,江南重病,皇帝身前只得一个夜雨,但到底敌我未明……
他从几个月大时便在承明殿里打转,对布局装饰暗格何等熟悉,一矮身便躲进了壁中的一个凹陷,夜雨进进出出了几次,接着与什么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镜郎倒是听了出来,是谢一恒的嗓音不错——便走出了殿内。
镜郎静听了片刻,确定没了半点人声,看来这殿中只留了谢一恒与夜雨两人服侍,心中原本的三分怀疑,已落定到了七分,又候了半刻,便小心翼翼敛着衣裳,蹑手蹑脚,贴着墙根儿,闪身进了内殿。
地龙暖热,浓重药味氤氲不散,门窗紧闭,只有西北角的窗支开了一扇。床帐低垂,将龙床掩得严严实实,他有心想去看一看皇帝,却又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动。
他急忙又钻到屏风后,凭借几人合抱粗的大柱遮挡身形,手心早已腻出了冷汗,虽然从不信佛信教,口中却已颠来倒去,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镜郎心跳如鼓,忽而发觉脚步声停了,想着偷偷瞟一眼,大着胆子要往外望一眼。
谁想到,和一个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人打了个照面。
太子:“……”
镜郎:“……”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须臾,太子已是眉立,正要动怒,忽而门又是一响,一阵香风卷了进来。
镜郎急忙捂住自己的口鼻,免得被香气激出几个喷嚏。
太子也是面色一肃,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攥住了镜郎的手,将他推到了屏风后,两人挨挨挤挤躲到了一处。镜郎无意间低头一看,发觉太子还有一截儿袍脚落在外面,心跳的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也顾不上太子神色,急忙拽住他衣摆,一点一点地拉回了遮蔽处。
他动作方停,年轻宫女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了起来。
“淑妃娘娘……”
隔着帐幔屏风,他依稀看到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依着宫女的手,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
陈之宁:所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倒数第一了是吗??
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可怜的孩子
骂小橙汁可以,请千万别骂作者,作者很脆弱
政治斗争好难写啊,好难写啊(开始乱写)(娇娇历险记)
## 九十九
两人进了殿,头并头喁喁哝哝说了半刻钟的话,李淑妃先笑了起来:“还这么小心谨慎的,怕被皇帝养的猫听了去么?”
她身边的宫女低声道:“娘娘,这殿阁空阔,被陛下听去也不大好。”
淑妃冷笑了一声:“病成这副样子,一天不过清醒几个时辰,还能翻了天去?”
宫女低声道:“陛下从来多疑小心,您还是当心着点儿……奴婢不四下搜过,总不放心。”
说着她便转身要走,却被李淑妃一把抓住了:“这地方能有什么藏人的地方?你都翻过多少遍了?别耽搁功夫了……气味实在难闻,我把陛下唤起来,把药喂了,咱们就走吧。”
“只怕趁着夜雨不在,回来她又要做出……”
“一个宫女,什么东西,仗着伺候皇帝就蹬鼻子上脸……”
想来李淑妃一人之下惯了,近来又事事顺利,压根没想到,森严宫禁之中,还有人能摸到承明殿来。在满室灰白之下,她身上的樱色十分亮艳显眼,如同一团灿丽云雾飘来飘去
镜郎扒拉着屏风,一手勾着层叠的纱帐,还欲探头再看,身边的太子紧张的不行,见他如此,是好气又好笑,一个劲儿地想把他按住,镜郎挣扎着要躲,太子更用上了几分力气,好歹是没闹出什么动静,手脚并用把他架在怀里,动弹不得。
太子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正人君子吗?怎么对着个没见过面的小宫女动手动脚……
太子贴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当心被发现了,跪几天几夜碎瓷片不起来……”
虽然他每个字都深深咬在唇齿间,像是恨不得要咬掉镜郎一块肉,但暧昧湿热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在鬓角,吹进耳朵里,镜郎红了半边耳朵,被这低沉嗓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咬太子一口泄愤。
说起来也是多年的表兄弟了,怎么七哥认得,他就认不出来?
……兴许是因为蒙了面纱?
镜郎铆足了劲儿想摘面纱,太子反而收紧了怀抱,勒得他险些没了气儿,镜郎只能一点一点地侧转过身,半靠在太子怀里,一径低头,支棱着勉强能动的指头,勾下面纱,露出脸来,药气随之一散,镜郎轻轻喘了几口气,然后戳一戳太子的肩膀,太子极不耐烦,抖了一下,躲开他的手,他锲而不舍,再戳了几下,太子蹙着眉,欲白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长长的睫上,微微一顿,旋即又往下滑,停在他素淡的唇上,又是一定。
镜郎着急的不得了,又不能说话,只能使劲儿地指自己的脸,希望能叫太子认出来,但太子面上并无半点恍然之意,盯着他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的模样,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
镜郎也真是要被他气笑了。
……他脸红个什么劲儿啊!
李淑妃主仆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门扉合上,脚步声远去,太子犹还勒着他的腰不放,镜郎往他手背上抽了一记,他如梦初醒,把手一抽,倒把镜郎翻了个趔趄。
“你……父皇病重,你这样不守规矩……外头还有人,就敢对孤动手动脚的?”太子一个激灵退了几步,一边惶惶地整理衣袍,一边板着脸,好像心有余悸似的,嗓音沉而快,长篇大套地训斥道,“……不要想着攀上了孤就能逃过惩罚……你速速离去,今日所见不得外传……罢了,孤也不信你,小小年纪,居心不良!你是哪个宫里的,我寻人去招呼一声,你去东宫寻太子妃罢。”
镜郎忍了又忍,却听得太子越说越不像话,出声打断他:“……太子!”
这么叫了一声,太子却没听到似的,还说个没完,镜郎只得扬声喊他:“太子哥哥!”
太子:“……”
他脸色惨白,发出一声惨叫:“……你……你!怎么是你!”
镜郎施施然跟了出去,也不管一身衣裙乱糟糟皱着,顶着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娇嫩美人脸,对着太子做了个鬼脸:“我什么我,十几年来见了无数次,怎么还认不出我来?”
“你……你……林纪!”太子一时崩溃,没绷住表情,“……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穿成这样……还在这里?”
“混账,谁让你混进来的?是老七还是陈之宁?”太子到底是太子,也不过忙乱了一瞬,很快整理好了表情,训斥道,“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你还以为是父皇好着,同你玩什么游戏……简直儿戏!老七还病着……是陈之宁吧?你胡闹也就算了,他多大人了,还跟着你胡闹!你这身子骨,还敢往宫里跑?姑母怎么不管管你!”
“太子殿下。”镜郎可不会怕他,腰一插,欺负太子那他可是做惯了的熟手,张口就来,“你要骂陈之宁,要找我娘,那你找去啊。我这要是能正经来,至于打扮成这样么?你知道这发髻多沉吗!又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来都来了,要么你找个人把我叉出去呗?”
太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镜郎可不会见好就收,只会步步紧逼,几乎要贴到他身上去了:“要么你就让让,我就见舅舅一面,看他怎么样了,见完了我肯定马上就走。想来你也知道李淑妃有问题,有时间在这里找我麻烦,还不如赶紧的去查,在自己家里躲个庶母妃妾这么狼狈,不嫌丢人啊?”
“……父皇还病着呢,你别闹了!”
镜郎也不管他什么神色表情,一把抓紧了太子的衣袖不撒手,撒泼撒痴:“我怎么就闹了,怎么谁都能见舅舅,我就不能?我都到这儿了,你把我赶走了,我还得想法子再来一次!”
“……太子?太子殿下?太子哥哥?三哥,好三哥——”
这声三哥叫出口,太子面色更红,咳了一声,要推开镜郎的手:“行了行了,你别动手动脚了……真以为还是个娃娃呢?别粘着孤不放……你一个女,不是,你穿这么一身女孩裙子……你站直来!”
“……贺钊,你们吵什么呢?”
沙哑嗓音调子不高,幽幽自殿内传来,太子和镜郎正推拉着,互相看了看,都是一愣。
“谁让你把娇娇带来的?”
这一声出来,镜郎即刻把手一撒,毫无留恋,一把将挡在面前的太子推了一个踉跄,入了水的活鱼一样,一下钻进了帘内。
“……林纪,你把面纱……你别离父皇那么近!”太子抓着那张软纱,正要跟进去,却听得帘内皇帝轻轻哄劝的声音:“好了,好了,娇娇……”嗓音说不出的温柔纵宠,便默默站住了脚,犹豫片刻,转身出了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