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已入了翰林院,才学有目共睹。又因亡父含冤而死,是以殷承玉在从翰林院选人补缺时,将之调到了吏部观政。
吏部主管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乃六部之首。
邵添被罢黜之后,殷承玉又将原先任工部尚书的虞琛升做了吏部尚书。
虞琛可是陛下的亲舅舅,不说吏部本身权力之大,就只说虞琛与今上这一层关系,若能到吏部办差得了虞琛的赏识,日后便是前途无量。
若是在先帝一朝,别说普通进士了,就是翰林院的学士们要想入朝为官,都得排资论辈,又或者寻些裙带关系四下打点。这一套下来,少说也要熬个两三年,多则三五年。
想当初科举入仕,谁不是抱了雄心壮志?只是后来入了官场才被磨平了棱角浇灭了壮志,任凭如何努力也看不到盼头之后,便只能随波逐流,庸庸碌碌。
但眼下一切都不同了。
当今圣上英明果决知人善用,这位置若想往上挪一挪,不需要再四处打点攀关系,只需要兢兢业业做出政绩来即可。
朝中官员一时都摩拳擦掌心中火热起来。
朝中官员风貌焕然一新,殷承玉自然乐见其成。
眼看着万寿节临近,他索性借此机会在皇极殿大宴群臣,顺势收拢人心。
朝中四品及以上官员都能携家眷入宫赴宴,四品以下没资格赴宴的京官以及当值的各处官署,殷承玉也破例命人赐了吃食,以示同乐。是日,皇极殿中轻歌曼舞,气氛极佳。
殷承玉着衮服高坐龙座,受百官上表恭贺。
酒过三巡,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建极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卢靖站起身来,道:“陛下勤勉为政,励精图治。然今已至弱冠之年,却后宫凋敝未有皇嗣。臣等每怀忧叹。是以斗胆在此嘉日,恳请陛下选妃立后,开枝散叶。”
自殷承玉登基之后,类似请皇帝纳妃立后的折子已有不少,只是殷承玉一律压了下来。
大约是一直未见他有动静,卢靖这些老臣才忍不住当面谏言了。
皇嗣事关国本,这些老臣的担忧是正常的,只是殷承玉早另有打算,是以面对殿中殷勤的眼神,只缓声反问:“大业未成,何以为家?朕以先人为鉴,不欲被后宫纷争绊住手脚。”
他虽没有指明道姓,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他所说的“先人”是谁。
先帝后宫众多,光是长大成人的就有六位皇子,更不说那些出生后夭折的皇子公主。
但也正是因为皇嗣太多,而先帝又糊涂,以至于最后除了继承大统的今上,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年幼的四皇子和五皇子。
而皇帝如今所言,分明是不欲步先帝后尘。
一时间劝谏的老臣们也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继续劝。
皇嗣固然是重要的,但今上尚未成婚,一旦采选秀女广开后宫,尝到了女人的好处,自此和先帝一样沉溺女色,那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先帝刚即位时也没有那么荒唐!
殷承玉环视殿中,眼瞧着一众大臣神色踟蹰,便又添了一把火:“朕尚未及冠,便是早早有了皇嗣立下太子,子壮而父未衰,亦是隐患。子嗣一事言之过早。”
劝谏的朝臣闻言愈发动摇起来。
陛下如今确实太过年轻了,若是早早有了子嗣再立下太子,日后太子到了及冠的年纪,陛下也才过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前朝可是出过皇帝长寿而太子等不及意欲弑父篡位的例子。
本就不太坚定的劝谏更加摇摆不定,甚至有朝臣已经悄悄坐回去了,
殷承玉又安抚道:“诸卿之担忧朕已知晓,待平定内忧外患之后,再谈此事不迟。”
他递了台阶,摇摆的朝臣们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坚持,纷纷坐了回去。只是彼此看看,心情都复杂难言。一时间高兴不是,不高兴也不是。
殷承玉见状满意勾了勾唇,侧脸瞧了薛恕一眼,借着衣袖遮挡,不动声色地握了握他的手。
——从卢靖开口后,薛恕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整个人紧绷着,像急于出鞘的刀。
直到被殷承玉握住手,他冷戾的眸色才微微柔和,垂着眸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殷承玉勾着他的手指,大拇指在他虎口处轻轻摩挲,仗着有纱帘遮挡底下人瞧不真切,无声道:朕没食言。
他微微仰着脸,上挑的眼眸映照着殿内灯火,潋滟逼人。
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众目睽睽之下薛恕无法做别的举动,只能越发握紧了他的手。
*
前殿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后头的女眷席上。
虞太后听着女官的耳语,不解道:“先前皇帝还说已有了心仪之人,怎么眼下又不着急了?他是不急,但人家姑娘可经不起等。”
自从上回殷承玉漏了口风之后,虞太后便暗地里将宫里宫外适龄的女子都瞧了一遍,只是瞧来瞧去,哪个也不像是儿子的心上人。
眼下又听说前殿的动静,她到底按捺不住,对贴身女官道:“你去将郑多宝叫来。”
郑多宝是殷承玉搬到慈庆宫时她亲自赐下的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不插手殷承玉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单独召见过郑多宝。
听见太后身边女官来传话时,郑多宝心里就不由咯噔了一下。
等到了虞太后跟前,瞧着对方探究的眼神,心里就越发忐忑,只是面上却还要不露分毫地行礼问安。
虞太后也不跟他兜圈子,问道:“你每日伺候皇帝,当知道皇帝心仪的是哪家女子?”
这猝不及防的问话,纵使郑多宝的养气功夫再好,此时也不由抖了抖,那张讨喜的胖脸都跟着扭曲起来。
心仪的女子没有,宠爱的太监倒是有一个……但这要如何说?
郑多宝支支吾吾:“这、这……陛下心仪之人,怎会让臣等知晓呢……”
“你每日打理皇帝起居,就没见皇帝给哪个姑娘送过赏赐?又或者待哪个女官格外不同?”虞太后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郑多宝不敢将皇帝的事抖落出来,但也不敢瞎编哄骗太后,最后只能苦着脸求饶道:“还请太后娘娘宽宏,这……臣着实是不知啊。”
他哭丧着一张脸,心想大家都是伺候陛下起居的,太后娘娘怎么就不招薛恕来问一问呢?
如此也不必他在这儿被火煎油炸了。
虞太后脾气温和,见他满脸难色不肯开口,也没有再强求。挥挥手放郑多宝走了。
只是皱着眉到底有些许担忧,那女子莫不是有什么缺陷,皇帝才藏着掖着不肯说?
逃过一劫的郑多宝片刻也不敢多留,行了礼后便火烧屁。股地溜了。
等到了晚间,他略作犹豫,还是将太后召见的事禀告了殷承玉。
殷承玉倒是没什么不快,沉吟片刻嘱咐道:“若下回母后再问,你便透些口风吧。”
反倒是郑多宝闻言大惊,再三确认道:“当真要如实说么?”
殷承玉颔首:“总要让母后知晓的。”
*
因着殷承玉的交代,隔了几日虞太后身边的女官又来寻他套话时,郑多宝便透了口风出去。
他也没有将话说得太明,只说陛下确实没有心仪的女子,倒是晚上常留东厂督主薛恕伺候,薛恕时常出入帝王寝殿,一待便是一宿。
这话便说得十分暧。昧了。
按理说东厂督主是皇帝心腹,与皇帝亲近些再正常不过,但郑多宝在这个当口透出口风来,说明这薛恕并不只是单纯的“心腹”。
宫里主子一时好奇之下宠幸漂亮的小太监也不是没有的事,虞太后久居深宫,对于其中阴私自然也知晓,
只是她怎么也无法将这样的事情和洁身自好的大儿子联系在一起。而且那东厂督主薛恕她也是见过的,跟漂亮小太监是半点也搭不上关系,皇帝怎么就偏偏瞧上了他?
虞太后满脸忧虑,叹息不止。
女官小心翼翼道:“许是陛下就喜欢这样的呢?”
这话说得虞太后更加堵心,她犹豫片刻,还是道:“召薛恕来见。”
第135章
听说太后召见,薛恕微微惊讶,太后能找他有什么事情?
但传话的女官板着一张脸,必然是问不出什么来,他也就不白费功夫,交代了手中的事情后,往仁寿宫走了一趟。
去时正值午间,太后在乐志斋歇晌。
薛恕被女官引到了外间,却未曾被宣入内,女官只客气道:“还请督主在次等候,我先进去通传。”
待片刻后出来,又一脸歉意道:“太后尚未醒盹,还请督主在此等候片刻。”
话毕,便绕过了屏风往内去,四周伺候的宫人也都被打发了出去,只余下薛恕独自等候在堂中。
女官的话很明显是托词,显然是太后对他心有不满,想要给他个下马威。
只是却不知道太后的不满从何而来?
薛恕拢着衣袖站在堂中,将可能的缘由都排除了一遍,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太后已经知道了他与陛下的事。
自殷承玉登基迁入养心殿之后,他频繁出入养心殿,还时常留宿。虽说养心殿的宫人嘴巴严实不敢瞎说,但若太后要打听,还是能打听出一二。
恐怕太后心中已经有些猜测,这才忽然召了他来。
薛恕目光扫过外间,目光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九扇山水屏风上。
这屏风足够宽大,正好将内外间隔开来。薄薄的布料在日光下,甚至能透出隐约人影。
薛恕心中有了数,便垂下眸,安安分分地等候传唤。
虞太后确实也正在屏风后观察他。
薛恕此人她早已知晓,皇帝心腹,还曾几次救驾,就在前不久的两度宫变之中,还出了大力平乱。
这是个得用之人,忠于皇帝,皇帝也倚重他。内廷之中,除了后面分由郑多宝掌管的司礼监,东西两厂以及锦衣卫如今都由薛恕掌管,权势不可谓不大。
若不是太监的身份,可称一声权臣。
这样重要的人,需拉拢也需防备,无论从哪方面想,皇帝都不该与其狎昵,乱了界限。
这是连她都明白的道理。
虞太后忍不住又叹息一声,也不在故意晾着他,出声道:“薛恕可是到了?进来吧。”
薛恕闻言,这才绕过屏风入内。
他未曾多瞧,始终低垂着眉眼,姿态恭敬:“不知太后娘娘召臣有何吩咐?”
虞太后坐在罗汉床上,朝他招了招手,道:“上前一些,抬起头来。”
薛恕依言上前,抬起头。
虞太后微微眯着眼打量着他。
薛恕如今是天子近侍,着簇金绯红蟒袍,戴嵌六珠三山冠,身形颀长瘦而不弱,也没有太监常带的阴柔女气,瞧着极为挺拔。相貌自是俊朗的,只是眉眼太凶,瞧着有股子逼人的戾气。光瞧着面相就是个不太好掌控之人。
与记忆当中那些以色侍人的小太监截然不同。
从被召到乐志斋后,始终神色泰然,一举一动从容不迫,瞧着心性也不差。
这样的人,不会是为了往上爬引诱主子的短视之人。
但这就更叫虞太后费解了,不是薛恕存心引诱,那便只能是皇帝喜欢了。
她目光上上下下扫视薛恕,薛恕似乎比皇帝还要高半头呢,皇帝竟当真喜欢这样的?
虞太后越想越头疼,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
偏偏这是儿子的房中事,她这个母亲也不好问得太直白,只能糟心地挥手将薛恕打发走了。
若是薛恕存心引诱她还能发落一番,可偏偏是皇帝喜欢,她在发落薛恕也没了意义。
从薛恕被召到乐志斋又被莫名其妙打发走,加起来也没到两刻钟。
虞太后看起来倒是没有意料之中的恼怒。
这比薛恕的设想中要好许多,他绷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脚步也轻松起来。
若是今日虞太后发难,他还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虞太后可不比旁人,他就是站着挨打,最后虞太后要是被气着了,恐怕苦果也还得他来吃。
离开乐志斋后,他脚步微顿,到底没有去寻殷承玉。
*
殷承玉得知太后私下召见薛恕时已是三日之后。
——虞太后忽然生了急病,殷承玉闻讯去探望,这才从伺候女官那儿知道,从太后召见了薛恕之后,便日日忧叹,思虑过度以至于邪气入体,这才病倒了。
虞太后既担忧殷承玉与薛恕太过狎昵,会被人诟病,为日后埋下祸患;又觉得这个大儿子这么多年忙于国事,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可心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何必要去插上一脚。
这么翻来覆去地思虑,夜不成寐,反将自己给累得病倒了。
殷承玉听完,反而有些内疚。
他让郑多宝透出口风,本也是为了让太后有个心理准备,好为日后铺路,却没想到太后知情后反倒事事都在为他着想,平白生了一场病。
看着带着病色的母亲,殷承玉在榻边坐下,替她拢了拢锦被,歉意道:“儿臣早该同母亲说明白的。”
他瞧了一眼屋中伺候的人,将无关人等屏退,目光扫到薛恕时,道了一句“薛恕留下”,便又想看了太后:“母后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问吧。”
虞太后瞧瞧薛恕又瞧瞧他,叹息道:“你若当真喜欢他,母后也不拦你。只是你到底是皇帝,莫要忘了肩上的责任。”她想起殷承玉不愿立后纳妃之事,还是劝说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到底叫人诟病。但若你有了后宫子嗣丰足,这件事也就成了不足一提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