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从不畏惧挑衅,今日顺着高远的意思,不过是想着殿下必然关心此事,才借机来探探情况。
他面色不变,随着高远深入监牢。
通往监牢的走廊狭长阴暗,时不时还能听到犯人的惨叫和哀嚎声传出。两侧墙壁上灯火跃动,愈发带出几分阴森可怖。
“今日下头番役抓到了几个书生,他们在茶馆聚众作诗讽刺陛下。我们的人审过一遍后,发现其中一人的祖父曾在望京经商,名下有个戏园子。巧的是那戏园子在孝宗时期,曾出过一名戏子趁着唱戏之时,刺杀孝宗皇帝的恶事……这些书生,恐怕与孝宗时期的余孽有关。”
高远缓缓转动手中的核桃,叹息道:“可恨的是这些余孽倒有几分骨气,叫人审了两回,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认罪。咱家想着东厂的手段不成,便来试一试西厂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有此事,薛恕却暗暗拧了眉。
孝宗时期的余孽,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天下谁人不知孝宗残暴不仁,逼得各地起义频频?所谓余孽也不过是普通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生出了改朝换代的心思。
后来孝宗皇帝身亡,隆丰帝继位,采取安抚之策,百姓有了活路,才逐渐没有了刺杀之事。
只是隆丰帝胆小畏死,虽然明面上未说,但其实至今仍然对孝宗时期的余孽多有忌惮。
高远等人正是拿捏了隆丰帝的心思,才想借着这个机会,抓一批人屈打成招,好去隆丰帝面前邀功。
这些书生不过正好撞在了当口上。
不仅要被屈打成招,恐怕还要被拿来做筏子,给他一个下马威。
薛恕眼中浸了寒意,瞧着高远命人将个不成人形的书生拖了上来,一同带上来的,还有数个伤势略轻的书生,此时都像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
这些书生倒也是硬骨头,并未被酷刑打断了脊梁,见着高远,纷纷恨声骂起来。
高远阴沉了面色,命人堵了嘴。一个个都绑在了审讯架上。
“咱家倒是要看看你们骨头能硬到几时!”
话落,便叫人行刑。
有番役推来一架刑具,将那个可能是“孝宗时余孽”的书生绑了上去。
高远笑眯眯地为薛恕介绍:“这叫弹琵琶,就是再硬的骨头,到了这上头,被弹上一曲儿,也得软下来。”
说话间,就听那已经奄奄一息的书生发出不似人的嚎叫声。
他被迫抬起的扭曲面孔上没了眼睛,只剩下两个血窟窿,正血淋淋地朝向薛恕。
刑讯的差役问他:“你可认罪?”
那书生已经说不出话来,张大的嘴里流出混了血的涎水,却仍然小幅度摇头。
高远打量着薛恕的神色,见他皱着眉,便以为他是露了怯。笑眯眯地又推了一把,啧啧道:“倒是能抗,咱家手底下的人不中用,不如薛监官替咱家审一审?”
薛恕侧脸,沉沉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走上前去,在经过刑讯的番役身边时,抽出他腰间佩刀。
高远正要询问何意,就见他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了书生的头颅。
飞溅的鲜血喷了高远满身满脸,他愕然看着薛恕,气急败坏:“薛恕!你大胆!”
薛恕将刀扔在地上,拿过一旁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渍:“不是高督主请咱家帮忙审讯?”
他勾唇笑了笑,眼底戾气横生:“咱家这个人行事和高督主不同。别有异心之人,一律杀了就是。杀干净了,主子们安心,咱们也省心。何必在这里白费功夫?”
高远颤着手指着他,说不出来话来。
他今日不过想借机给薛恕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锐气。却不想薛恕比他预料中更为猖狂。
虽然他并未用刑,可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却比经年的掌刑官还要瘆人。
见高远面白如纸,薛恕嗤了一声,将那染了血的布巾扔在他脚边,道:“高督主今日的招待,咱家记住了。今日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话落,他擦着高远的肩膀走出去。
原本在旁戒备的东厂番役按着刀,见状纷纷朝两边退去,竟无人敢拦。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我听话,殿下就喜欢我。
大狗:呵呵:)
第45章
薛恕出了诏狱,便回了宫中。
他先安排了人手去调查那几个书生的事情,等到了日入时分,才趁夜去了东宫回禀此事。
殷承玉听完,面露怒色:“东厂也太过猖狂了些。”
自隆丰帝派了高贤回京之后,先前还算安分的朝臣们都蠢蠢欲动起来。尤其是高远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虽然不至于影响疫京中病防治。但隔三差五找点事情,也实在烦人。
若是上一世,殷承玉愿意当个孝子,对于隆丰帝的心腹也就忍了。但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初,隆丰帝尚且不值得他忍让,何况对方养的几条狗?
“如今京中大疫,本就人心惶惶,眼下东厂再四处抓人,无异于火上浇油。文人书生虽然看着势弱,但素来同气连枝,其中更不是不乏硬骨头。一旦闹起来,不会是小事。”
薛恕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不如借力打力,臣再去添一把火。事情是高远做下的,出了事,自然也是他担着。陛下先前就因妖狐一事对东厂不满,若再闹出事端,高贤也护不住他。”
殷承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颔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薛恕肃容应下,又将贴身收着的织锦小袋拿了出来:“殿下先前交代给吉祥扣换一条绳链,已经换好了。”
殷承玉接过织锦小袋,打开袋口扫了一眼。就见里头露出来的红绳样式十分简单。
他眉头挑了挑,心里隐约有了猜测,目光睨向薛恕:“你自己编的?”
薛恕“嗯”了一声,又说:“臣替殿下戴上?”
殷承玉凝了他半晌,方才将织锦小袋扔回给他,嘴角勾着笑,懒懒靠进椅背里:“允了。”
薛恕得了允许,沉着的眉眼霎时松动。眼底情绪流转,最后又尽数克制地压回深处。
他单膝跪下,将殷承玉的腿抬起来放在膝盖上,褪了鞋袜,才将吉祥扣拿出来,松开活结,戴了上去。
鲜艳的红绳系紧,将将卡在精致的踝骨之上,一点浓绿点缀其上。仿佛冰雪地里囚了一捧春色,愈发引人探寻。
他送的生辰礼,亦由他亲手替殿下戴上。
短短一截红绳,束在殷承玉脚踝上,也将他的一颗心牢牢禁锢其中。
薛恕不错眼地瞧着,手掌下意识收紧,连动作都慢了几分。
殷承玉将他的变化收于眼中,故意问他:“发在什么愣?还不将鞋袜给孤穿上?”
薛恕自然答不上来,而且他也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戏谑。
殿下总喜欢这么逗弄他,挑起了他的欲望,却又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
而他甘之如醴。
替殷承玉重新穿好鞋袜,薛恕才抬眸看向殷承玉。他的眉眼锋锐,瞳仁漆黑,直勾勾看过来时,带着毫不遮掩的热烈情愫:“还有两日。”
今天是七月十四。
殷承玉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轻哼一声,似笑非笑睨向他:“你当孤七老八十了不成?这点小事竟也要日日提醒,如此沉不住气,以后孤如何放心让你去办差?”
薛恕抿唇不语,并不知错。
他已经惦记了数日,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期待自己的生辰,每一日都是数着过来。
殷承玉观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转着些什么念头。
但如今日子还早,他懒得同薛恕歪缠,索性便将人撵了出去。
*
薛恕不情不愿回了西厂,就见崔辞正在门口候着,白日里他派了崔辞去调查那几个书生的背景,眼下看来是调查清楚了。
“去书房说话,”薛恕没有进屋,转身带人去了书房,
等他坐定,崔辞便将打探到的消息呈了上去。
这次被抓的书生一共有九个,都是即将参加秋闱的学子。
最近因为望京城爆发疙瘩瘟,书院停课,这些学子被关在书院当中,也不得归家。便常常聚在一处饮酒作诗,谈古论今。
书生意气,苦闷之时,言语间难免有不谨慎之处,恰被东厂的番役探听到记录在册,被高远当作了邀功的工具。
这九人里,其中七人都是家境普通的学子。唯有身亡的孙淼和另一个叫谢蕴川的,家中比较优渥。
薛恕看到“谢蕴川”三字时略微有些惊讶,大约是因为梦中曾出现过一样的名字,薛恕无端生出几分不喜来。但到底没有因此误了正事,细细看完了密报上所载。
孙淼家中经商,薄有资产。其祖父敬仰读书人,这些年来不仅捐助了数家书院,还资助了不少贫寒学子,在望京小有名声。而孙淼正是孙家唯一的读书人,被寄予了厚望。据说学问也做得相当不错,这次秋闱下场,若不出意外,也是能稳中的。
薛恕看完孙淼的背景,嘴角冷冷往下撇:“高远还真是个急功近利的蠢货。”
不过这也并不意外,东厂和锦衣卫这些年来仗着隆丰帝宠信,行事猖狂无度,这样颠倒黑白之事早不是第一次发生。
高远查到孙家名下的戏园子在孝宗时期出过逆贼,以为拿准了这一点,将孙淼屈打成招,送到隆丰帝面前,就是功绩一件。
至于那戏园子其实是孙家后头接手的并不打紧,反正只要孙淼认了罪,孙家也翻不了身了。
高远算盘打得好,但他却不知道孙家人虽然经商,却十分敬仰读书人。孙家老太爷颇有风骨,而孙淼被孙家寄予厚望,自小教养得极好,也并不是个软骨头。
所以孙淼自始至终都未曾认罪。
如今人死在了诏狱里,高远拿不到认罪状不说,还坐实了自己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恶行。
简直是把把柄送到了薛恕手上。
“去将那孙淼的尸身收敛了,送到孙家去。你再替咱家送一封信给孙家老太爷。”薛恕提笔写了封信交给崔辞。
孙家若是想报这个仇,他自有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
*
孙家的反应比薛恕所料更为激烈。
孙淼尸身送回去那晚正是七月十四,次日便是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乃是祭亡魂的日子。
孙家老太爷刚烈,命人将孙淼的尸身收敛入棺,却并未下葬,而是命家中子侄抬着,挨家挨户去扣响了那些曾经受过孙家恩惠的人家。
棺材并未加盖,孙淼之惨状有目共睹。
再听孙老太爷一番哭诉,知晓原委,脾气烈些的书生们,当即便跟在棺后,要一同上衙门去讨个公道。
有薛恕暗中大开方便之门,孙家的抬棺队伍无人阻拦,其后跟随人数越来越多,漫天纸钱纷纷扬扬。
只是一行人到了顺天府衙门前,却被挡了回来。
孙老太爷看着客客气气却一脸为难不断推脱的顺天府尹,便知道这顺天府的衙门是主持不了公道了。
东厂督主,天子近臣。就是给顺天府尹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接这案子。
孙淼的棺材停在顺天府衙门前,孙老太爷睁着浑浊的眼看了许久,到底下了决心,恨声道:“顺天府衙门不敢接,今日我便舍了这条命,去叩阍!”
叩阍,即为告御状。
按大燕律,叩阍者,不论对错,先杖二十。
这也是昨晚薛恕信中的提议。
东厂只听天子调令,东厂督主是天子近臣。要想动其根本,唯有告御状,将事情闹大。
将孙家与高远的仇怨,大而化之,变成文人与宦官的矛盾。
隆丰帝固然忌惮孝宗时期的余孽,但也十分顾惜自己剩余不多的名声。
孙家虽是商人,可孙淼大小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而孙家多年来资助读书人,名声极好。这些读书人只要有一部分站出来,口诛笔伐,便能叫隆丰帝喝上一壶。
大燕朝历来没有因言获罪的前例,隆丰帝若想平息文人怒火,便只能舍了高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孙老太爷愿意出这个头。
薛恕接到消息时,孙老太爷已经带人抬棺,到了午门前击鼓鸣冤。
在他身后,有不少读书人跟随,群情激愤。
通政使司听闻有人在午门击鼓鸣冤,已经派了右参议前来查看情况。
待问清原委之后,右参议收了状纸,将孙老太爷收监。
次日,按规矩,孙老太爷要在午门前当众受杖二十。
之后,此案才会正式开始审理。
孙老太爷已过耳顺之年,身上套了麻袋,须发花白被按在板凳上,只露出个头在外,犹在高声喊冤。
高远早就收到了消息,却并未露面,而是远远瞧着。
他脸色不太好看:“昨日不就让你动手么?怎么竟让他活到了今日?”
跟在他边上的档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昨日就安排了人去,只是送进去加了料的食物,对方却并没吃。等再想用其他法子,却又失了时机。
高远心里正烦着,也不愿听他辩解,只阴沉道:“去打个招呼,叫行刑官用心打。”
用心打,便是不留活口。
档头不敢再多言,领了命去跟行刑官打招呼。这种事在宫廷里常有,做起来也是熟门熟路。他将一包银子塞到行刑官袖中,两人相视一笑,这事便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