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与他对视数息,便垂下头去,吻住了他。
唇齿辗转间,传出含糊的许诺:“我都……听殿下的……”
殷承玉仰着脸配合他。
午时的日光强烈,连风都挟着燥热的温度。书房的窗户敞开着,偶尔有巡逻的兵士经过,脚步声便激起一阵慌乱的推拉。
殷承玉脊背贴着墙,手按着薛恕的肩,似推拒又似挽留。
连声音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够了……”
“我很高兴。”薛恕退开一些,不再那么凶狠激烈地吻他,鼻尖和他磨蹭着,唇贴在一处,欲分未分:“我从小就没有父亲,能记事起,就是姐姐带着我。”
他轻柔又强势地握住肩上的手,手掌贴着腕部往下滑,手指缓缓插入指缝间,紧紧扣着按在墙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娘独自带着我们姐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她性情善良温和,难免遭人欺负,那些嘴碎之人,骂我娘不守妇道,说她和鞑子私通,说我和姐姐是杂种。我娘怕惹麻烦,从来只任那些人谩骂。我三岁时就跟着姐姐,半夜抓了老鼠和蛇,扔到那些嘴碎人的家里。”
想起那些晦涩的往事,平息的戾气便又翻涌起来,激起了潜藏的暴戾。
薛恕闭了眼,又去咬他。
殷承玉不甘示弱地反击,舔了舔嘴角的血渍,喘息着道:“原来从小就没干什么好事。”
“吃人的世道,好人怎么活得下去?”薛恕短促笑了声,舔干净他嘴角的水渍:“后来我和姐姐年纪越大,再没有人敢当着我娘的面嘴碎……”
谁家骂他娘一句,他和姐姐便将那家的男人和儿子堵住了打。
一根骨头,抵一句恶言。
后来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没有谁生来就是恶人,只是没爹的孩子想护住娘亲,想好好活下去,总要比旁人更凶狠一些。
那一身的狠劲,不过是残酷世道留下的烙印罢了。
殷承玉叹息一声,手指轻抚过他的眉眼,又去吻他的眼睛:“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世道,也不会再让他受这样的苦。
薛恕低低“嗯”了一声,侧过脸,鼻尖在他掌心轻轻地蹭:“我有殿下了。”
*
薛恕已经知道了应红雪之事,殷承玉也不再瞒他,表明了招安之意。
原先他还发愁如何打消应红雪和贺山对朝廷的敌意,如今有了薛恕,倒正可以让他去做说客,一举两得。
只是应红雪下了卸石寨之后便十分谨慎小心,一直藏身卸石寨附近的伏虎岭中。
伏虎岭地势复杂,多山丘峡谷,藏身其中,难以觅其行踪。
薛恕派出西厂番役盯梢了四五日,才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藏身踪迹。
就在他准备亲自带人去一趟时,却有探子来报,说红英军攻来了——
石虎自那日被贺山劫道,带走了近三千人之后,便只能临时改变计划,折返卸石寨重新整顿兵力。花了四五日功夫,他软硬皆施,又忍痛让出了不少好处,才终于稳定了军心。
而另一头安远侯已经派人催了两次,石虎无法再拖延,便挑了个日子,带兵攻打益都城。
不过因为中间出了回岔子,他到底多了点心眼,打是打了,却打得极其敷衍——和薛恕正面交手败了一次后,他便不再迎战,只在益都城外叫嚣了两日,之后不等对面还击,便连夜撤兵龟缩回了卸石寨。
殷承玉得到消息,道:“没了贺山和应红雪,这红英军果然不堪大用。”
也就是仗着卸石寨的地利嚣张片刻罢了。
“殿下可要出兵?”薛恕道:“探子回禀,说安远侯的心腹这几日里往卸石寨去了两趟,他们恐怕已经心急如焚。要是再这么拖下去,二皇子迟迟不出现,等不及做‘力挽狂澜’的英雄,恐怕死讯就要先传回望京了。”
殷承璋跌落山崖这么些日子没有消息,难免要被人当作死了。
等死讯传得满望京都是时,再演这一出效果恐怕会大不如预期。
“也是该出兵了。”殷承玉翻阅下头官员送上来的折子,庞义和丁昌顺等贪墨灾备粮的官员已经被绳之以法,被贪墨的灾备粮也追回了大半,如今他已重新令各州县核算受灾人口,发放赈济粮。再加上自周边粮仓调来的赈灾粮,应能助山东百姓度过饥荒。
饥荒之困暂解,接下来便当解决殷承璋了。
“卸石寨占据地利,但弱点也很明显。山上无水无粮,一旦被困。便是绝境。”殷承玉道:“不必与他们硬战,你只需带兵将卸石寨围上十天半月,再命人日日劝降,等食水供应不上时,叛军自会由内而外瓦解。”
薛恕领命应下,当即去调兵准备。
行到门口时,又被叫住:“如今你要迎战,无法亲自去寻应红雪,孤另派人去请她,你可有信物?”
薛恕想了想,道:“没什么信物,若见着人,只说‘蛙鸣三更半’。若真是姐姐,她自会明白。”
从前每次姐姐半夜三更带着他出门堵人时,都是以蛙鸣作为暗号。
*
次日,殷承玉便召了安远侯来,说了自己的考量:“叛军越发嚣张,决计不可再放任。孤已经命薛恕带兵围困卸石寨,接下来数日,孤欲往亲自督战。”
安远侯听到他要出兵,先是一喜。待听到围困时,又生了迟疑:“殿下欲采用围困之策?”
殷承玉颔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叛军被困卸石寨,食水短缺,届时人心必会大乱,轻易便可取之。”
“这……时日是不是长了些,而且也不知道叛军是否在山上囤了粮。”安远侯斟酌着劝道。
“只要能减少伤亡,时日长些便长些。叛军也都是些普通百姓,若能逼得他们自愿投诚,兵不血刃,最好。”
安远侯心里又冒出些许不妙的预感。只是他观殷承玉神色,并未看出任何异样。
太子行事一向宽和,他不想正面交战,只行围困之策倒也不奇怪。
将心底那一丝不妙压下去,安远侯拱拱手:“殿下英明。”
……
自行馆离开之后,安远侯便回了自己的住处。他斟酌良久,还是乔装打扮一番,悄悄出了城。
已经在农家快要待不住的殷承璋见到他十分惊喜,连忙将人迎进来:“侯爷,可是太子要动手了?”
安远侯颔首:“太子派了薛恕出兵卸石寨,不日自己也会前往卸石寨亲自督战。这是我们的机会。”
殷承璋握了下拳,压抑着激动的神色问道:“何时动手?”
“再过数日。”
安远侯生性谨慎,总觉得有些许不对,便想多观望几日,确保无虞再动手:“太子欲困死红英军,但若是双方不交战,不利于我们浑水摸鱼。所以不妨再多等几日,等卸石寨的叛军忍耐不住时,我再让安插的心腹撩窜他们背水一战。届时再安排我们的人伪装成红英军,前后夹击……必能叫太子有去无回。”
“一旦太子出了事,军心必定会大乱。殿下便能趁乱归来,挽救大局。事后只需说先前受了伤在山中养伤,伤好了些便赶回来,恰好碰上动乱便能圆过去。”
安远侯将计划细细推敲一遍,并未发现遗漏之处,略微安了心,道:“接下来几日,还需殿下带人前往伏虎岭暂时等待,若是臣这边得手,便以三支火箭为号通知殿下。”
殷承璋无有不应,与他又对了一遍计划之后,当夜便带人前往伏虎岭。
*
薛恕带兵将卸石寨围了起来。
卸石寨建在伏虎岭最为险峻的一座山峰上,三面皆是陡峭山壁,只有一略微平缓,凿了山路石阶,可供人通行。
如今唯一的出口被围住,卸石寨的人便再无退路。
四卫营兵马在卸石寨下方安营扎寨。
殷承玉与薛恕并肩站在阵前,仰头瞧着高处的寨子:“崔辞已经去了。”
——因为薛恕无法亲去,只能让心腹崔辞带着有太子私章的亲笔信去寻应红雪。
其实原本可以等卸石寨的战事结束再去寻人,但殷承玉总惦记着上一世应红雪身死之事。算算日子,应红雪出事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虽然这一世殷承璋看起来和应红雪并不会产生冲突,应红雪应当不会再死在殷承璋手里,但殷承玉心里总不安生,干脆便先派人去应红雪请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薛恕“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迟疑:“但愿顺利。”
——他的担忧是有原因的。
早些年嘉峪关一代常常有鞑子骚扰,趁着防备空虚,冲进城烧杀抢掠一番就撤,等官兵赶来,鞑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当地百姓苦其久矣,也自有一番应对之策。
每每听说鞑子来了,便将家里的粮食等值钱物迅速收拢起来,往附近的山林里躲。
那些鞑子什么也找不到,便也进山搜。
他们躲得多了,便有了经验。自有一套隐藏踪迹、躲避鞑子的法子。
偶尔遇见落单的鞑子,甚至还能设下陷阱反劫掠一番。
西厂的番役盯梢了四五日才寻到应红雪一行的踪迹,多半是因为应红雪一直在刻意隐藏踪迹。
若是他亲自过去,自然有把握见到人,但若换成崔辞,恐怕还要费上一番波折。
而此时的崔辞也正薛恕所料想的一般,扑了个空。
他摸了摸地上尚有余热的灰烬,猜测人应该刚走不久,便又循着痕迹往前寻去。
只是刚走了一里路,旁边的草林里子就传来风声,他预感到危险,往旁边就地一滚,躲开射来的利箭,却不料身体骤然失重,重重跌进了一个深坑里。
他刚吃痛地爬起来,上头便又落下来一张网,将他整个网住了。贺山扔掉弓,收紧了绳网,轻轻松松将他拎了起来,去找应红雪邀功了。
”大当家,人逮住了。“
贺山将绳网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
最近应红雪发现有人一直在盯梢,打探他们的行踪,便故意设了个局,引蛇出洞。
但她看着崔辞身上的装束,倒是有些疑惑了:“你是……西厂的人?”
贺山一听大为惊奇,把绳网翻了翻,试图去看崔辞长得什么样子:“这是个太监?怎么瞧不太出来?”
崔辞猝不及防摔进了深坑,又被贺山装在网里一路粗鲁地拖拽过来,着实伤得不轻,头晕眼花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来不及解释什么,只喊出了薛恕所说的那一句暗号。
“蛙鸣三更半!”
“他在说什么?”贺山莫名其妙。
倒是应红雪皱了眉,剜了贺山一眼,让他将网解开,神情有些许凝重:“这句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崔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上应红雪那张脸先是愣了下,才连忙道:“是太子派我来的,我是薛监官、就是薛恕的人。”
他赶忙从袖中将信件拿出来交给应红雪:“您看过这信就明白了。”
应红雪接过信看完,眉头几乎打成了结。
贺山听到“薛恕”这个名字,也明白了什么。他是知道应红雪有个失散的弟弟的:“不会有诈吧?”
应红雪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但这个暗号只有薛恕和她知晓,她眼底便又多了几分迟疑。
“薛恕为什么让你来?”
崔辞道:“薛监官奉命领兵围困红英军,实在抽不出身。但又思亲心切,只能派我前来,请您去一叙。”
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应红雪也是红英军之人,面色便有些讪讪。
太子出兵围困卸石寨倒是真事,应红雪藏身伏虎岭,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她沉思片刻后,道:“我同你去。”
贺山一听便有些着急:“那我和你一起!”
应红雪警告地看他一眼,对崔辞道:“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在前头等我片刻。”
崔辞听懂了她的话外之意,当即便识相地退了开去。
应红雪看向贺山,迅速交代道:“这暗号只有我和薛恕才知道,不论真假,我都要去看一眼才安心。但你和弟兄们却不能跟着我冒险。如今藏身地已经暴露,伏虎岭不宜久留。我会带他绕远路出去,你带着弟兄们立即撤出伏虎岭,埋伏到益都城附近去。万一其中有诈,你趁着城中守备空虚,攻下益都城,到时候拿益都城换我。”
贺山一番话全被她堵回了肚子里,憋了半晌,只握住她的手,心不甘情不愿道:“那你小心。”
应红雪笑了下,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便朝崔辞走去。
山林中骑马反而不便,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应红雪心存防备,一边问起薛恕的近况,一边不动声色地套话。
崔辞有所察觉,想到这位极有可能就是薛监官的姐姐,也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边说边走,将近一个时辰才出了伏虎岭。
到了官道上,速度便快了。
崔辞早就注意到应红雪腿脚有些不便,只不过应红雪并不肯要他帮忙,便只能放了信号出去,叫等候在附近的番役驾马车来接应。
两人在官道上等了三刻钟,就瞧见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车轮轰隆滚过,连带着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应红雪皱眉四处张望,只觉得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明显,根本不是马车造成的震动,是整个地面、甚至连远处的山峰都在微微晃动。
她陡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往开阔地跑去:“快跑!是地龙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