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假戏,殷承玉也要让它成真。
*
半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梦境里,将醒未醒。
他又做起了梦,不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长的、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和从前一般,如同旁观者一样看着。他深陷其中,仿佛在梦里过完了一生。他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从鱼台跋山涉水来到望京城,用这两三年间积攒的银钱买通了直殿监的一个老太监,让对方收他为徒,带他入宫。
入宫之前得净身,但他手中的银钱都给了老太监,没法再去蚕室,便索性寻了个劁牲畜的手艺人。
这样的私活对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摆弄得十分熟练。他虽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顺利熬过了腊月。
除夕之后,他养好了伤,便被老太监领着入了宫,成了直殿监众多洒扫太监中的一个。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平日里轻易见不到宫里的主子们,就算偶尔撞见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规矩的敢抬头乱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记得自己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满怀期望地抬头,面前的总不是心底期待的那个人。
入宫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见过太子。
只有偶尔洒扫时,抬眼眺望慈庆宫高高的屋脊,才觉得那人离自己也不是太远。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最圆满的结局莫过于经年之后,他成了直殿监的管事太监,有资格偶尔面见太子。而太子则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人曾视他如神明,从鱼台到望京,不远千里前来朝拜。
神明于九天之上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之一,便足矣。
可这世上的庸人何其多?互结朋党,以相渔夺。便是尊贵如太子,也躲不过中伤和陷害。
神明亦会被群蚁所伤。
一夕之间,太子被废,幽禁皇陵。
深宫里,趋炎附势之徒太多。他们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对太子的称赞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太子与妃嫔私通、被捉奸在床的场面,仿佛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一桩丑事。
薛恕未曾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他使了银子,偷偷去了皇陵。却见那金尊玉贵的人被打入泥中,病容憔悴,一身孑然。
从前众星拱月,如今身边却只余一人。
冷月光辉被乌云遮盖,孤立无援。
而那些结党的庸人占了他的位置,却无德无能,只能东施效颦。
他心里生出巨大的不甘来。
那个位置,只有殷承玉才配坐。既无人帮他,那他便以身铺路,做神明归位的阶梯。
玩弄人心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从直殿监最低微的洒扫太监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余下两年,他则在为迎太子回朝暗中筹谋。
可笑的是那群蠢货一无所知,甚至还在费心费力地讨好拉拢他,他并不觉得快意,只觉得讽刺。
就是这么一群人,将他心中的神明打入了泥中。
数年筹谋,一切都该回归本位。
他跨过尸山血海,人心算计,终于站到了高处,可以亲手将冷月重新捧回天上。
可他却忘记了人都会变,殷承玉也是人,亦不能免俗。
他费尽心思策划了皇陵之行,满怀期待地去见他。
可殷承玉却朝他露出了脆弱的脖颈,说:“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他的眼中满是决然。
仿佛他提出任何的条件,他都不会拒绝。
或许在殷承玉眼里,他是弄权的奸佞,是卑贱的阉党,也是可以利用的利刃。
所以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抓住。
五年幽禁,曾经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到底也学会了算计人心。
而薛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他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渴望来。他忽然发现,比起跪在地上仰望头顶的月光,他更想将冷月拥在怀中,占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无法拒绝。
他想染指神明,将这世间,变成他与他的情天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着九千岁的架子,说着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话。他与殷承玉夜里纠缠于床榻间,白日里却针锋相对、互相防备。他们的身体无限靠近,心却日益疏远。
有些一开始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便再没有机会开口。
他走进了一条死路。
他没有机会再告诉殷承玉,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权势地位,他不敢放开手中的权力,只是唯恐一旦他连权势都没了,便再无法靠近他。
只是他攥得越紧,他与殷承玉之间的矛盾越深。
最是人间无奈事,白首相知犹按剑。
他们被动地站在不同立场,终成了敌人。
他与殷承玉之间,就像下一盘棋,他刚开局便走出了最差的一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败局在最初就已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
PS:“白首相知犹按剑”出自王维《酌酒与裴迪》
第64章
只是薛恕没有想到,那一日会来的那么快。
殷承玉早年在皇陵时伤了底子,后来又遭遇几次刺杀,身体每况愈下。登基不过三年,便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他四处奔波,网罗天下名医奇药,却仍然治不好他。
那群庸医每每都只叹息着说:是臣无能。
仿佛除了这一句话,他们再不会说别的话了一般。
薛恕不肯信命。
他和阎王争命,想把人留在身边。
但殷承玉就像他拼命攥在手里的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承玉越来越虚弱消瘦,原本就白的肌肤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露出来的脖颈上甚至能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时,只占了一小块位置,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他轻不得,重不得。舍不得,留不得。
帝王寝宫里,药味终日不散。
太医送过来的漆黑苦涩的汤药,殷承玉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明明如此苍白脆弱的一个人,骨头却比谁都硬。
他努力活着,却也从不畏惧死亡。
甚至在最后的时日里,平静坦然地将殷承玥的后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薛恕早已明了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殉葬的准备。
他是殷承玥皇位最大的威胁。殷承玉若活不成了,他也得死。
挺好的。
从前殷承玉生气时会叱他忤逆犯上,这一回,便顺了他的心意罢。这短暂时光,本就是他勉强得来,如今能共赴黄泉也算个圆满收场。
他从未想过独活。
可殷承玉何其残忍?生已不同时,竟连死后同穴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只因他一句托孤遗言,殷承玥和大燕江山都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他想追随而去,又怕黄泉碧落相见之时,他会失望。
故人长绝,往事成灰。他身后再无可回望之路。无归处的旅人,只得背负起逝去之人的期望和嘱托,继续往前。
而此后生死荣辱,都不再与他有关。
……
薛恕自巨大的哀恸中挣脱出来,直愣愣盯着头顶的帐顶,目光散漫没有落点。
静静躺了许久,他才动起来。
不顾背后伤口崩开传来的痛楚,他下了榻,在营帐里漫无目的地搜寻。
帐子里没有镜子,只有一盆水。
他就站在盆边,垂眸看着水中的倒影。
水中倒映的面容青春稚嫩,未经风霜。只一双眼暗沉晦涩,满含风雪。
他静默看了许久,脑海里前世今生交错呼啸而过,最后风雪停歇,一切都归于寂静,定格在那张梦寐难忘的面容上。
那样青春年少的鲜活,是后来五年间,他日夜渴盼却再也无法见到的。
薛恕闭了闭眼,又忆起了地宫冰棺的寒冷。那样彻骨的寒凉,冷入肺腑,叫人永生难忘。
他有些怕冷的拢了拢衣襟,又伸手去触碰水面。
水面晃动,波纹荡开,投映其上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薛恕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惶恐来,害怕如今这一切,只是他思念成狂的臆想。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殷承玉,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他连外衣都未披,便匆匆往外走。守夜的小童被惊醒,急急忙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闭嘴,不许叫人。”
小童畏惧地看着他,又退了回去。
临出门时,薛恕瞥到了放在小童放在一旁的药箱,那里面装得都是给他处理伤势用的药品。
他在药箱前驻足翻找片刻,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大步出去。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就连抢时间搜寻伤者的士兵们都歇息了。整个营地里,除了几堆烧到了末处的篝火,就只有巡逻的士兵还未歇息。
薛恕避开巡逻的士兵,寻到了殷承玉所在的主营帐。
他蛰伏在黑暗里,制造动静引走了门口值守的护卫,悄悄潜了进去。
主账内只留了个值夜的小太监,此时也已经在罗汉榻上睡了。薛恕悄无声息地走近,手指按在他的脖颈大脉处片刻,小太监便昏死过去。
他驻足了片刻,方才一步一步靠近屏风后的床榻。
床上的人睡得极熟。
薛恕站在榻边时,他仍一无所觉。他的睡姿十分端正,双手交叠在腹部,长发打散,在枕上铺开,衬得脸颊尖而小。
若世人都是女娲所造,那他一定是最得女娲钟爱的那一个。
薛恕贪婪地看着他,目光从他微颤的眼睫,流连到丰润饱满的唇上。
没有一处不鲜活。
他眼眶酸涩起来,手指颤抖着轻触他的脸颊。待感受到温暖的体温时,终于再无法隐忍克制,将脸埋在他颈窝里,贪婪地汲取他的气味。
熟睡中的人似有所觉,眉头微蹙,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转动,似乎下一刻就要醒来。
薛恕抬起头,目光难辨地看了他许久,最终在他醒来之前,将从药箱里寻来的帕子捂在了他脸上。
这帕子在麻沸散里浸泡过,药力不算强,但足以让人继续陷入昏睡。
颤抖的眼睫又平静下来,殷承玉安稳睡着,呼吸绵长。
薛恕收好帕子,脱鞋上了榻,将他摆弄成和自己面对面的姿势,紧紧拥在怀中。
他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思念。
从他紧阖的眼、挺直的鼻梁,辗转到丰润的唇……每一处都没有漏下。
他亲得凶狠又放肆,却又小心翼翼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五年了,黄粱一梦于现世不过一瞬。于旁人来说,也许只是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醒来,多了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
可于他而言,他陷在梦里过完了一生,耗尽了爱恨。
他与殷承玉已经死别五年。
那五年间,他每一日都过得煎熬,艰辛无人可诉。
他遵照殷承玉的遗诏,辅佐幼帝,开拓疆土,创大燕之盛世。
他不结党不营私,不争权不夺利。
从一个满手血腥的奸佞小人,变成了备受称赞的肝胆忠臣。他收敛噬人的抓牙,按照殷承玉期望的模样活下去。
人人都说他变了,说先帝目光毒辣,竟没有看错人。
从无人知晓,从殷承玉走后,他便夜不能寐,思念成狂。
从前他不信神佛,但殷承玉走后,他却只有在念诵往生咒时,才能得片刻安宁。
他寻佛问道,大兴土木广修佛寺道观,召集天下高僧仙道,为殷承玉诵经祈福。
但却从不敢奢望来世。
身死魂灭,岂有来世?
只能靠回忆苟延残喘罢了。
殷承玥曾经怒斥他,说他已经疯了。
其实也没有错。
疯了总比清醒地活着要轻松,总好过每时每刻都要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种感觉太痛了。
像硬生生剜去心上的一块肉。
只是回忆,薛恕就疼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死死抱住殷承玉,像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拼命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他紧握着殷承玉的手,将手指含在口中,克制地用牙齿磨。
忍得身体都在颤抖。
每一片哀嚎的灵魂都在叫嚣着占有他,像从前一样占有他。
凶狠地将他的血肉吞入腹中,合二为一,便不会再遭受失去的苦楚。
然而最终,他甚至没有在殷承玉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他将人抱了许久,亲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些微的光亮,方才沉着眸起身。
动作轻柔地擦干他脸上和手上的水渍,再整理好散乱的发丝,将睡姿调整成原样,盖好了锦被。
一切和先前毫无分别。
最后他俯下身去,与殷承玉额头抵着额头,许久,方才起身离开。
*
薛恕外出许久未归,守在营帐内的小童已经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有些急切地迎上去,却又被他阴沉的表情慑住,畏惧地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薛恕扫他一眼,神色阴沉:“今晚之事,不该提的便不要提。”
小童喏喏点头应是。
又瞧见他背后的纱布上浸了红,忍着害怕道:“监官背上的伤口恐怕崩开了,得换药重新包扎才好……”大概是怕薛恕不肯,他又急匆匆搬出了太子:“太子殿下特意交代了,叫我们务必照顾好监官,不得有丝毫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