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此时薛恕在此,瞧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他已是怒极。
越是愤怒,便越是平静。
虞皇后受他启发,却是有些豁然开朗。
她虽不喜后宫之中勾心斗角,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后宫里那些手段就半点不知了。
“此事便交给母后吧。”虞皇后瞧着儿子阴郁的面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回去好好歇息,若是得空便去多看看大皇子,别容妃还没好他就先病倒了。”
提起容妃,她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儿臣省得。”
殷承玉又坐了一会儿,才在虞皇后的催促之下回去歇息了。
自容妃出事之后,宫里就不太太平。
先是冷宫枯井里发现了女尸,没过几日,便又听说景仁宫里闹起了鬼。
说是半夜里总能看到两个影子在景仁宫里头幽幽地哭,看那打扮像是一男一女。
一开始这事只是在景仁宫的宫人之间流传,对那鬼影的身份更是猜测纷纷。知道得多些的,都在暗地里传,说看那女鬼的打扮,像是死在冷宫里的那个翡翠!
宫女翡翠和太监结了对食的事并不是密不透风,深宫寂寞,总有耐不住寂寞的宫女太监们偷偷有些来往。
前些日子听说翡翠的那个对食毒害皇后不成后畏罪自尽,之后没过两日翡翠也跟着不见了踪影。等找到了尸体,相识之人才知道她竟是殉情了。
唏嘘一阵之后,便也就忘到了脑后去。
谁能知道这一双死了的对食夫妻,竟还能还魂了呢?!
算算日子,确实到了那死鬼太监的头七之日。
一时间景仁宫与翡翠相识的宫人们,都悄悄得烧起了纸钱,只求这对鬼夫妻赶紧去地府投胎,莫要扰了活人。
烧纸钱的人多了,闹鬼的事也就传到了文贵妃跟前来。
文贵妃半点也不信的,她抚着染得艳红的指甲,轻蔑笑道:“活着都不中用,死了变鬼还敢来喊冤不成?”
她说得不无道理,来回禀的女官顿时也定下心来:“那奴婢去禁了下头的人烧纸钱。”
“去吧。”文贵妃露出些许嫌恶之色:“传话下去,谁再敢弄这些玄虚之物,就打死了扔去乱葬岗。”
女官诺诺应是,匆匆去传话了。
待人走了,文贵妃施施然起身往花园去赏景。
其实这冬末春初实在没甚景色好看,残雪凌乱,枯枝未发,一片萧条之色。但她见着仇人过得不好了,心情实在爽快。便特意换了鲜艳的衣裙,又仔细梳妆之后,才出门去逛园子。
因心情极好,连晚膳都是在园子里吃得暖锅。
待身心舒畅地回到景仁宫时,天色已经擦了黑。文贵妃梳洗之后,先去看了儿子的画像,方才回寝殿歇息。
最近这些日子她心情极佳,睡得也好。
只是这一晚不知怎的,临睡前总觉得屋子里有人窥视。她在床上躺了一刻,便忍不住起身来在寝殿里找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异常。
那种窥视之感也跟着消失不见。
她皱眉重新躺下,没过一会儿,那窥视之感便又出现了,床下甚至还有咚咚的细微响声,像是有人在床底下敲击床板一般。
一下一下,十分规律有节奏。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白日里女官同她说的景仁宫闹鬼的事情来。
身上的汗毛竖起来,她终于有些受不住地坐起来身。到底没往床底下去看,而是拉铃唤人进来,竭力维持着镇定道:“寝殿里似是进了老鼠,你们检查一下。”
不明所以的宫女太监们将整个寝殿翻找了一遍,别说老鼠了,连虫子都没找出一只来。
而先前那种种不对劲也都没了。
文贵妃拧眉思索片刻,还是改了习惯,让守夜的宫女睡在了脚踏上。
好在这一回再没出什么幺蛾子,总算是安稳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时,她总觉得冷得慌,脸上还仿佛有什么东西动来动去,痒得很。不胜其扰之下,她终于不耐地睁开眼,正要开口斥责守夜的宫女,却骤然对上了一张舌头掉出老长的狰狞面孔。
那面孔吊在她正上方,与她脸对着脸,脸色青灰,猩红的长舌吊在外头,蓬乱的长发尽数落在她脸上。
静默数息之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惊醒了半个景仁宫的人。
守夜的宫女最先听见叫声,刚一睁眼就瞧见文贵妃连滚带爬地从绣床上滚下来,而那绣帐顶上,有一截晃动的黑色长发缓缓收了上去,从凌乱的发间,隐约能看到一只血红的眼睛。
守夜宫女骇然失声,已吓得没了反应。
文贵妃叫不动她,惊慌失措地从她身上踏过去冲向寝殿门口,厉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第110章
景仁宫一片大乱。
宫人们惶惶然四处奔走,外头巡逻的侍卫被叫了进来,可将整个景仁宫上下翻找了一遍,从半夜里折腾到大白日,也没找出“鬼”来。
文贵妃已从惊吓之中缓了过来,披头散发地将搜查的侍卫和惊慌失措的宫人们发作了一通,最后到底还是暂时将侍卫打发走了。
外头天已经大亮了,却没出太阳,是个阴天。从前不觉得,经了昨晚之后,文贵妃才发觉这景仁宫太大,显得幽深。外头凌乱的枝桠影子投在窗户纸上,就像那从地底下伸出来的鬼手。
她心里疑神疑鬼,却碍着面子不好表现出来,只再三申斥了宫人不许乱嚼舌根,又命人悄悄去偏僻的角落里烧了些纸钱,才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休息。
只是昨晚在寝殿瞧见的鬼影太过骇人,她到底不敢再去睡,只能叫人将偏殿收拾出来暂住。
消息没过夜便已经传到了坤宁宫去。
虞皇后听着来报信的太监绘声绘色的描述,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散了些,满意地颔首:“办得不错,等会你自去找花姑姑领赏。”
这太监身形矮小,背有些驼,行走时如猴子般灵活。入宫之前乃是被杂耍戏班养大,很是会些装神弄鬼的功夫。在外讨生活时又跟人学了一手给死人梳理遗容的手艺。虞皇后留着他本是以防万一,却不料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知道东厂督主是殷承玉的人后,又特意和东厂打了招呼,将景仁宫一带巡逻的守卫都换成了自己的人手,办起事来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凝眉思索片刻,又吩咐道:“这几日都不要停,不过不必再如昨晚那般冒险露面,她是个聪明人,露面次数多了容易被瞧出破绽来。只需弄出些动静来,叫她自己去猜便是。”
有时候自己吓自己,往往才是最吓人的。
什么时候文贵妃吓得受不住了,这场好戏才能正式开唱。
那太监领命退下后。虞皇后又命人往慈庆宫去传信。
传信的宫人正是之前殷承玉从东厂里挑出来给虞皇后用的人,在去慈庆宫的半路上就遇见了薛恕,被截了差事。
薛恕在殷承玉后头两日回京,扯了个老神仙去云游不知何时归来的幌子打发了隆丰帝,又听底下人汇报了这些时日的事情、处理完东西两厂的事务,方才得了空寻来慈庆宫。
过来时天色尚早,但薛恕却并未刻意避着人。
如今东厂几乎已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之中,西厂又有卫西河代掌。东西两厂与锦衣卫之间人员调用常有交叉,锦衣卫里不少把总指挥都是上一世的熟面孔。他费了些心思,便将锦衣卫部分兵力也收入囊中。
现下慈庆宫、坤宁宫等要处的值守锦衣卫,都是安排的自己人,所以薛恕也并不似从前一般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就入了弘仁殿。
两人已有几日未见面,虽有探子传递消息,但与见面总是不同。
薛恕一瞧见人,眼睛珠子就挪不动了,贪婪将人看着。
殷承玉正伏案批阅各地官员送来的请安折子,瞧见他进来也并不动,而是指了指书案前面的一张椅子,随意道:“坐,等孤批完这些折子。”
这些请安折子多是地方官员为了与皇帝联络感情显示一下存在感所送上来,大多没什么实质内容,冗长又无聊。隆丰帝素来看都懒得看,都由他代批。待批完之后再送去乾清宫,隆丰帝过一遍目便会送往地方。
他批了半下午,已经看得差不多。
薛恕未坐,绕过书案走到他身后去,就见他上身倒是正经得很,但那藏在宽大桌案下的双脚却是脱了鞋袜,正踩在那幼虎的肚皮上。
这幼虎被养在慈庆宫里已有三月,被喂养得圆胖瓷实,只是实在失了它父母的凶性威风,不论是体型还是好吃懒做的性子,都有些狗里狗气,没有半点山中之王的雄风。
也不知它怎么溜到了弘仁殿来,眼下正瘫在桌案底下,翻着浅黄色的肚皮睡得香甜,那双雪白的足偶尔在它肚皮上踩一踩,它就抻抻四个爪子动弹一下,再继续睡。
薛恕的目光在那双雪足上定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道:“这小畜生在外面摸爬滚打疯玩,也不知道干不干净,臣叫人将它带出去洗一洗再给殿下送来。”
“伺候的宫人说昨日才洗过,干净得很。”殷承玉轻飘飘斜他一眼,那双足又在柔软的肚皮上踩了踩。想睡觉的幼虎被踩醒,闹脾气地用两只前爪抱着那只脚,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
他深知薛恕的性子,这人如今大约是捅破了窗户纸,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半点也不遮掩这嫉妒心了,竟跟只幼虎也要较劲。
薛恕不快地舔了舔后槽牙,将一旁的矮凳拖过来在他身侧坐下,自顾自将他的双腿抱过来放在膝上:“那臣给殿下捏捏腿。”
殷承玉笑着踩了他一下:“胡闹。”
只是语气也没有什么斥责的意味,并没什么震慑力。
薛恕当真给他捏起腿来,从大腿到足底都照顾到了,妥帖得很。
“孤从前不知你还有这手艺,倒是白费了许多年。”殷承玉将未批完地折子扔回桌案上,身体往后靠进圈椅里,足尖时不时踩他一下。
“以后补上就是。”知道他值得是上一世,薛恕边回话,边用指腹忽轻忽重地在他脚底心打转。
脚趾有些怕痒地蜷缩起来,殷承玉欲缩回脚来,却被他牢牢攥住了脚腕。两人隔空对视片刻,他轻踹了对方一下:“今日不行,说正事。”
见他如此说,薛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手,说了景仁宫的事。
“皇后娘娘挑得那太监倒是个得用之人,昨晚文贵妃可是吓得不轻,听说是主殿都不住了去了偏殿。”
都说鬼怕恶人,似文贵妃这样的人,小打小闹根本吓不住她。
殷承玉道:“若是顺利,再过几日,她便该往父皇那儿去了。到时候还得你跟紫垣真人通通气,早日将这祸害给除了。”说起这些事来,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心:“还有三皇子那边,你派人暗中去接触乌珠。”
因丹犀冬狩的意外,殷承璟在二月匆忙完婚,王妃姚氏和侧妃乌珠公主同日入府,之后便搬入了小时庸坊的三皇子府去。
薛恕去湖广之前,刻意让人散布了三皇子不能人道的流言,殷承璟大约真被逼急了,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成婚才不到一个月,就传出了姚氏有孕的消息。
虽胎未坐稳,不宜大张旗鼓地宣扬,但宫里德妃的赏赐却是一往三皇子府送,后来甚至还又赐下了两个美人,算是坐实了姚氏有孕的传言。
先前那些不能人道的传言自是不攻自破。
若不是如此,恐怕殷承璟和德妃也腾不出手来在容妃的事里掺上一脚。
想到这些腌臜事,殷承玉难免流露出些许厌恶之色。他实在厌烦这些勾心斗角的争斗,只是这些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永远学不会安分守己。
薛恕见他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戾气,道:“殿下不想理会这些事,交给臣就是。”
想起永熙宫生死不知的容妃,殷承玉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宫那头母后会安排好,你也多上些心,总要给大皇兄母子一个公道。”
文贵妃强撑了三日,便彻底撑不住了。
自第一晚见了“鬼”之后,她夜里也不许熄灯,景仁宫各处点满了蜡烛。偏殿收拾出来的寝室也留了四个宫女四个婆子轮流守夜,片刻不许阖眼。
可如此周全的防卫,还是没有防住。
宫女婆子明明守在榻边,可文贵妃睡梦间总是恍惚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哭,甚至还有或男或女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当她每每从睡梦中惊醒时,守夜的宫女婆子却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文贵妃只能尽量不睡觉。可漫漫长夜总要做些什么打发时日。她叫人拿了绣绷来绣花,绣着绣着,房梁上却滴下血来,正正染红了雪白的绣布。
更别说逢上夜晚起风之时,外头的树枝映在窗户纸上,在风中乱舞,更显得鬼影幢幢。
文贵妃生生熬了三晚没睡,只敢在白日里才能小憩一会儿,整个人迅速憔悴起来。
景仁宫上下更是惶惶不安,虽然明令禁止了不许烧纸钱,但宫殿四周总能闻到纸钱焚烧后的味道。
甚至还有几个胆子小的宫人吓出了病来,不得不告假。
文贵妃就是再不肯信邪,心里也虚了起来,在贴身女官的劝说下,梳洗打扮之后去找隆丰帝求助。
她本就是明艳丰腴的美人,受了惊吓之后人消瘦憔悴许多,又故意换了素色的衣裳多擦了些粉,越发显得柔弱惹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