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刨动四蹄,气喘吁吁爬上床,满面涨红,浮上黏糊糊的薄汗。雪花膏白而无味,他剜了指腹大的一块,抻长胳膊往后面伸去。脸面太薄,羞愧得无地自容。
李固上朝去了,魏公留下照料他。脚上拴了方寸长的链子,跑也跑不掉,何况疲倦至极,实在精力不济,蜷进龙床一头,蒙了被子呼呼大睡。
这回一觉睡到了下午,魏公也正打盹,叶十一爬起身。
从前行军打仗,清晨天未亮时,势必要顶着凛冽寒气出营帐,伴天光起武练剑。
回了长安过上慵懒富贵游手好闲的日子,难免怠惰,总想着歇息两天必然闻鸡起舞,于是一拖再拖,拖到囚入紫宸殿,带上镣铐,再想活动手脚,多半不可能了。
叶十一垂低眉眼,直愣愣地盯住那粗重铁链,恍然失神。
魏公惊醒,慌忙抹一把嘴角,还好还好,他没有睡觉流口水的毛病。魏严诚呼口气,端了拂尘起身,望向碧纱橱后,金丝缀雀鸟的屏风里,朦胧坐了个人影。
小祖宗是醒了。魏严诚上前,抱了手隔屏风一揖,慈祥温和地问他:“将军,醒了?饿不饿?御膳房这会儿也该将餐食送到了。”
正说着,门外来了送吃食的小太监,敲了敲门:“魏大人。”
魏严诚去接食盒,小太监与他熟识,见了熟人,难免话多得唠唠两句,好奇打听:“魏公,陛下整一日都在前殿,没回来啊,怎地还要两人份的用食?”
紫宸殿里囚了位将军,没人知道。
魏公瞪他一眼,小太监不明所以,惶恐着垂下头去,双手交握于身前,拘谨小心,连连道歉:“小人多嘴,请魏公见谅。”
“我近来胃口好,陛下赏的。”魏严诚不悦:“滚。”
小太监抱手弯身,面朝魏公,恭恭敬敬,倒退着退出了寝殿。出宫门,贼眉微拧,鼠目一转,往左拐,双手拢入袖中,径直去往蓬莱殿。
天色暗下来,皇帝仍不见踪影。
魏公在紫宸殿内踱步,他常年侍奉帝王左右,甫一下不跟着了,心里惴惴得慌,计较来计较去,对着碧纱橱后的身影再作揖:“将军,陛下那边或要用臣,我先去瞧瞧。”
叶十一巴不得李固消失,淡淡嗯了声,祈祷魏公别把那阎罗王带回来。魏公踏着急促步伐,上赶去接生似的,咚咚咚走远。
叶小将军百无聊赖趴在床头,烦闷无聊燥热不安,手伸到枕头下一摸,竟是那本厚颜无耻的欲海游龙。李固这狗东西,还把这玩意儿带回了皇宫。
面生酡红,指腹点在扉页下,指甲轻轻扣弄,按着封页始终不敢打开,手心不期然濡湿薄汗,好像一翻开,就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少时恣意妄为,在朋友激将法下,自地摊上买了本春宫十二册,霎时羞得满面通红,揣回袖子一路小跑回家,扔烫手山芋般扔进床脚。
半夜点了烛火睡不着,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狐朋狗友淫词浪语不绝于耳,说什么舒服得很,个中滋味一言难蔽。
叶十一至今还记得,那姓张的纨绔,宝蓝衣裳翡翠冠,描金折扇摇得哗啦作响,偏是个饱学诗书的文化人,用起词来能叫人面耳赤红。
他就坐在长安城最有名的一帮纨绔间,细细道来:“擒龙手,探幽穴,酥山软,水蛇腰,一点朱唇尝遍,丁零当啷,公子好力道。”周遭哄堂大笑。
叶十一不敢说话,格格不入地尬坐在那里。他们在水红楼中,花娘执了绣兰花的团扇轻抵唇前,软酥山当真往人身上贴,软语娇言,要把心魂也化去一半。
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叶十一扯了床角那本春宫十二册,咽口唾沫,就昏黄烛火翻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翻着翻着,才发现不对劲,前面是一对男女,后边是两个男人。
大受震惊,一身冷汗。
欲海游龙就不一样了,从头至尾都是男人。有两个,有几个。叶十一慢吞吞地翻,忍不住在心里问候皇帝祖宗十八代。
有人来了,叶十一砰地合上书,捡起来扔进床角,抓起被子兜头蒙进去,竖起耳朵听外边动静。
是魏公。
魏公急匆匆赶回来,听语气又是焦急,又像高兴,拂尘的穗子都摇乱了,气喘吁吁地:“将军,将军!”
叶十一自被下露出一只眼睛,李固没回来,他掀了锦被坐起身:“怎么了,魏公?”
魏严诚作揖禀报:“大好事呐将军!庞妃有喜啦!御医亲口说的,若是个男孩儿,江山有后,实乃万民之福,天大的喜事!”
叶十一感染不到他的快乐,只一瞬间,想把那本欲海游龙烧成灰烬。
魏公喋喋不休:“宠妃身孕,大赦天下,陛下高兴,今日留宿蓬莱殿,不回来啦。还请将军早些歇息——”
*
作者有话要说:
庞妃会下线的,莫慌
第14章、小别
14、
那之后魏公又絮叨些什么,通通没听进去,在耳边打了个转,便被排斥于神思外,恍惚间记得自己说,累了,要休息,于是魏公躬身退下。
魏公走时,顺手灭了烛火。叶十一卧在黑暗里,格窗敞开半面,精致错落的贴花覆于窗纸上,银白月光凉如水,安静地漾开来,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住,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叶家厅堂上那块忠君报国的牌匾。
黑底金字,太.祖亲手写就。悬于叶家世代头顶上,落了灰蒙了尘,仍不肯褪色,金丝檀木的牌匾,不去看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真像帝王棺椁上的棺材盖。
厚重结实,一并盖住了叶家的生死。
深宫浓夜,虫鸣依稀。
李固今年二十有六,也该是留后的年纪了。
叶十一翻身,脸埋进软枕间,踢了踢脚上的链子,乒铃乓啷一阵响动,往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投了石子,掀起涟漪,显得不那么死寂。
道理他都懂,为什么,不是阿姐呢?
当初李固无权无势,是叶家看在叶明菀的份上暗中襄助,先帝从未曾将冷宫庶子放在眼里,是叶士秋隔三差五在先帝面前为李固说好话。
为什么叶家帮了李固,李固现在反而…忌惮叶家。是忌惮吧,这两年,李固封了不少戍边大将,相较之下,叶家的兵权也稀释了。
而叶明菀,众人口耳相传,皇帝贵妃相敬如宾,和和谐谐,客客气气。但对其他人,例如庞妃,却说是圣宠加身,便是要天上月亮,帝王也能为她摘来。
两相对比,孰轻孰重,可见一斑。同为将门嫡女,叶明菀甚至陪李固起于帝位争夺的危难间,临到头来,荣宠滔天的不是吕后,而是戚夫人。
庞妃有喜。搁在齿间忿忿咀嚼,叶十一掀开被子坐起身,睡不着了。
三更梆子响,这才惊觉枯坐到深夜,困意稍涌,阖眸躺下去,迷迷糊糊要去见周公,殿门却传来嘎吱轻响。多年警惕,瞬间便将眼珠子瞪圆瞪大。
狗皇帝手里端着碗,碗里冒热气,衣衫整齐地出现了。苦药气味瞬间压过青铜兽首炉里的熏香。叶十一皱眉。
李固也不管他睡没睡着,轻车熟路两根指头用力夹开上下颌,端起药往里灌。叶十一唔唔唔挣扎,皇帝喂了一半被他拍开,不悦道:“把药喝了。”
“……不。”
李固威胁:“你阿爷阿娘。”
叶十一磨牙:“这到底什么药?”
皇帝冷酷无情:“不该你管的事,别多问。”
“……”
“喝了。”李固将药碗塞他怀里:“喝了药,明天送你去正德宫。”
正德宫,贵妃住的地方。
叶十一倾身,眨巴眼,不可置信:“你肯让我去见阿姐?”
李固不耐烦:“这几日你也不必来紫宸殿。在你阿姐那儿安心呆着。”
“能回家吗。”
“不能。”
李固盯着他喝完药,夺过药碗扔到一旁,伸手解他衣带。叶十一脑海里哗啦啦翻过欲海游龙的活春宫,又想起庞妃有喜,顿时忿忿不平,推搡他:“去找你的妃子!”
或许是在紫宸殿里困久了,人懒体乏,一时半会儿竟推不动李固。男人高大身躯压下来,再想凭内力抵挡,一身功夫仿佛石沉大海,被他分开双腿时,凉气灌入身体,心口一并发冷。
李固又狠又急,像是急匆匆赶着什么,衣带都不曾解开,寥寥数下卸了狠劲,将他抱入怀里,拍了拍后背,沙哑耳语:“睡吧。”说完便丢下他,步履匆忙离开紫宸殿。
哪里睡得着,爬起来想问问狗皇帝怎么回事,人已经走远,脚踝上链子拽住,还没下床就感到窒息般的禁锢,只好躺回去,睁眼到天明。
翌日,李固果然说到做到,遣了魏公来送他去正德宫,若有好事之徒问及,只答将军思念长姐,允这姐弟二人叙旧。旁人不疑有他,更不知晓他刚从紫宸殿放出来。
叶明菀立在正德宫门前,贵妃形容憔悴了许多,戴着珠光宝气的簪花发饰,身着雍容华贵的锦缎披帛,那华丽重锦却沉重得仿佛要将她压垮,愈发衬托面色苍白。
“阿姐!”叶十一跑过去。叶明菀莞尔轻笑,一如旧时牵着他手腕往正德宫里去,柔声关心:“瘦了。”
扭头看她,忍不住说:“你也是。”叶明菀微怔,弯了唇角轻轻摇头。
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叶家长女不如母亲年轻时明艳动人,胜在眉清目秀,便是浅淡笑意,亦如春日里化开了潺潺溪水,能一径流入人心底,浸物无声。
小将军在正德宫里落脚,住了下来。不曾见李固身影,倒也乐得清闲。魏公却是每日必来,偶尔送些糕点,软红木盒最底层必放一碗汤药。
避开贵妃耳目,一定让叶十一喝下去。问魏公这药究竟是什么,魏公摇头,一问三不知,只反复交代了陛下原话:“不喝,叶府门上便坐实刺客罪名。”
忠孝仁义,世代不绝,叶家门楣那高高在上的清誉,可都是历代人鲜血换得。恨得咬牙切齿,端起碗像在喝皇帝的血,囫囵吞下去,扔了碗,厌恶不已。
日子得照样过。
索性没有铁链挟制于床笫间,随手捡了木棍在后院练剑,却提不上力气,闭了眼调息,什么任督二脉,气冲丹田,内息运转,通通感受不到。
使木棍时,动作还是原来的动作,气势却软绵得仿佛舞弄绣花针,一根棍子点地,反震得手臂麻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叶明菀回来时,看见幼弟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手撑侧颊茫然出神。贵妃在他身旁落座,轻喊:“十一。”
走神的人这才惊醒,掀了眼帘望向她:“阿姐。”叶明菀满目担忧。不忍令她忧心疑虑,顺口问了别的:“外边现在怎样了?”
“庞老将军要添军饷,说是潼关那里来了流寇。”
叶十一蹙眉。朝堂争夺他不懂,可调兵谴将他明白,流寇都是帮打了就跑的怂货,不成气候,犯不上为他们添军饷。无非是…庞老将军自己要中饱私囊。
他都想得透,李固怎会不明白。
“陛下允了,”不等他问,叶明菀续说,“庞妃有喜,陛下高兴。”
扯扯嘴角,意料之中。
两人正说着话,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北衙、北衙来人了!”
来不及细问,北衙侍卫一窝蜂涌入正德宫,只听为首的蛮横无理道:“贵妃意图谋害龙种,即日起押入掖庭问审,钦此!”
第15章、掖庭
15、
掖庭,不知道在皇宫哪个角落,失了智的、上了年纪的、犯了过错的,大都是些女人,浑浑噩噩独居于此。
巴掌大的院落,院墙与房梁上覆黑瓦,宫里唯一未曾刷上朱红宫漆的地方。疯了的白头老妪呆坐在井水旁,没日没夜地念叨:“她害我…她害我…”
白天总是不见人,仿佛一群孤魂野鬼,见不得光,钻进屋子里,连窗户都糊上了厚厚的瓦纸,谁也瞧不见谁。见了面,满脸惊恐,不等开口问她,胆小如鼠的女人立刻把脑袋埋低,匆匆绕远,仿佛他们浑身都流淌着毒液。
将叶家姐弟请入掖庭,北衙那帮官养的流氓便大摇大摆离开。叶明菀忧愁更甚,面上虽不显现,叶十一却看出她烦恼。
他不信阿姐会谋害庞妃,在他心里,叶明菀待人从来秉持善意,入宫这些年,宫里宫外贵妃都落下了好名声,温良沛德,堪为国母。
他得见李固,尽管他恨不得狗皇帝消失,但长姐蒙冤,岂能坐视不理。就像对一个无亲无故的朋友孟平,都能为了他在金銮殿上顶撞圣人。
叶小将军偶尔,也是不过大脑的少年意气。
叶十一气冲冲出了门,刚到掖庭又窄又小的院门前,两把长.枪横出来,豁然挡住去路。
北衙守大内的头头,十足十流氓一个,嘴里叼根狗尾草,挤眉弄眼地,把叶十一由头观察到脚,再由脚观察到头,一声嗤笑,充满了狗仗人势的傲慢:“二位一个行刺,一个投毒,既要害圣人,还要害龙种。”
头头装腔作势,弓腰抱手掐嗓子,不正经地向叶十一作了揖,那份落井下石的轻蔑怎么也掩不住:“不愧为叶家啊!”
“一人之下,”他拔高嗓子,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不怀好意地捧杀,“万人之上,劳苦功高,与天子比肩的叶家!”
兜头泼下冷水,浑身发冷,怒气烧糊涂的脑子陡然冷静下来。今儿这掖庭,他叶十一是出不去了。
“十一!”叶明菀在他身后唤:“回来。”
忍了又忍,叶小将军转身。
那大内头子名叫胡拔山,以前是太行道里劫镖拦路的山匪,不知怎地就收编进了大内。李固身边,尽是这样不念书不识字,却会打家劫舍的粗俗之辈。
偏偏叶十一眼里不识字的粗俗鄙人,竟摇头晃头在他背后念诗,一把粗嗓往天送,非得把叶将军嘲讽进泥地里。
胡拔山望着叶十一挺得笔直的背影,吐掉嘴里狗尾须,不怀好意撇开嘴角:“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