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知道,阿姐是累着了。
又一日咳血。这回叶十一没有偷偷看,而是径直抢过来,叶明菀双颊覆着病态的苍白,轻轻摆手:“不碍事。”
“他就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忍不住痛骂,不指名不道姓,却都知道骂的谁。贵妃执了他握成拳头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陛下,终究是陛下。”
帝王,薄信寡义,再正常不过。
阿姐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叶十一守在她身边,搭覆额头的巾帕,将盆里冰凉井水都泡成温水。
他跑到掖庭门前,胡拔山那个山匪头子,一摇一摆走过来:“将军,想去哪儿啊?”
叶十一咬牙,厉声道:“去请御医。贵妃久病,凤体违和,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哟呵,”胡拔山吐掉狗尾草,抱着胳膊嬉笑,“将军威胁人呐?恐怕不行,陛下说了,不见你们,也不准任何人见你们。陛下的命令,臣不得不听呐。”
“胡拔山!”叶十一忍无可忍地怒喝。
“欸。”山匪拱手作揖,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您请回吧。”
长安这天,阴晴不定,连绵日久的夏雨,冷不防又下起来。兜头泼向深宫一角,顿时把人浇成落汤鸡。
叶十一踏着雨,在青石板前,面无表情,跪了下去。
胡拔山脸色微变,急迈了两步:“将军!”
“他何时见我,我跪到何时。”
那时候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扶大厦于将倾的哥哥,将他抱上树枝,共看远处城门巍峨的兄长,摘了桃花递给他,温柔地说:“十一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桃花。”
蔚蔚其芳,灼灼其华。
就真能,这么狠心?
胡拔山握紧了腰间佩剑,北衙侍卫尽皆慌乱起来。先不说他叶十一刺客身份未定,就算是定了,可叶小将军威名,全天下都晓得。
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地在他面前拿乔,心想什么将军,还不是个阶下囚,真等到那人弯下膝盖,才心惊胆战。
一个名字就能把突厥吓退十里地的国之重臣,当着他们这群乡野粗人的面下跪,胡拔山脸皮再厚,也受不起,不敢受。他叫嚣:“你跪也没用,赶紧起来!”
“你告诉陛下,”叶十一望向身前,雨水浇透衣襟,他说,“十一问心无愧。”
我没有背叛他,没有想害他,叶家满门忠良,即便是做佞幸,也只会恨自己无能,以色侍君,而非陛下荒淫。
年少立誓,终此一生,忠君报国,要我李家的江山,再开百年盛世。向东打倭人,向北驱突厥,向南镇蛮戎,向西灭匪寇。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十一,问心无愧。
胡拔山色厉内荏,撑着院墙,叫骂:“他娘奶奶的。”旁边的喽啰惴惴不安:“老大,这下咋办?”胡拔山跺了跺脚,咬牙:“去告知陛下。”
第17章、阿姐
17、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宣泄和折辱。
大雾迷茫间,彷徨四顾,伸出手去试图挥散朦胧,却被虚空陡然横出的铁钳按回去,身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贯穿胃府,碾出喉咙深处破碎呻.吟。
耳根被咬,锋利犬齿又狠又重的磋磨,齿印嵌入软喉,刀子似的滑过肩胛,在肩头死死咬下去,疼得浑身颤抖。
像是错觉,又好像无数夜以继日的真实疼痛,沙哑鬼魅的低沉音色,就在耳旁:“将军发热时,内里软烫,干起来最舒服。”
耻辱如同利剑,破开灵明上最后一丝茫然,豁然睁开眼,男人浑身是汗,双目沉沉地凝视他,好笑地问:“怎么,肯醒了?”
昏睡了一天一夜,李固等得不耐烦,干脆扒光衣服爬上去,果然没一会儿,叶十一自个儿醒了。
睡蒙蒙的桃花眼,浮上令人心疼的水雾,扭过头去固执地不肯看他,仿佛脆弱白纸,轻轻拉扯便会撕碎。
李固埋着他,不曾退出,但也不动了,夹着他下颌捏回来,轻蔑嘲讽:“将军不在后宫,却熟谙后宫伎俩,晓得苦肉计来求朕临幸。”
仿佛要食饱他眼底耻辱才肯罢休,狗皇帝眼也不错地注视他,四目相对,忍不住恨意,还有被压在身下承欢的无助,脑海中万千呼啸而过。
帝王薄情,才不在乎叶家有多少劳苦功高。
他只管打压,只管羞辱,只管一味的栽赃陷害。
他宠过叶小玉又丢弃她,他满心满眼都是庞妃,他不问青红皂白把姐姐塞进冷宫。
桩桩件件,刀子似的在心口划拉。这个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叶十一也要戳着他心口痛骂,你没有心。
李固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猛然深顶,把他正欲脱口而出的叫骂撞碎,变成蜷缩起来颤抖的呻.吟。
就在掖庭旁边人迹罕至的偏房小院,低低哑哑时起时落的哀叫求饶,绕着院里花朵尽谢的桃树,久未断绝盘旋至傍晚。
暮色西临。
将军累得连动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魏公送来餐食,李固起身取来,将叶十一抱到餐桌旁。
打开饭盒,饭菜香味衬着腹中叽咕叫唤,饥肠辘辘时,懒得与皇帝争长短,捧起碗来埋头刨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为阿姐求情。
狗皇帝一刻不消停,叶十一嘴上狼吞虎咽,他那只粗糙大手掀开衣摆,搓弄胸口,又摩挲腰肢,直把人搓得面耳赤红,羞愤欲绝。
皇帝的手还在衣襟下起伏,上身不由自主瘫软,靠在李固肩头轻轻喘气,十根脚趾头难耐地蜷紧,蓦然看到他眼底灵台清明的冰冷沉静,方才意识自己失态。
动情也好,不甘也罢,深陷欲沼泥淖的从来不是皇帝,是他脸皮都快丢得一干二净的叶将军。
怎可为佞幸。
耳边回荡起叶老将军一刻不休的耳提面命,为人臣子,当以家国为志,致君尧舜,不计得失。
叶家先祖亦留下家训,若后世平庸,不堪大用,无害人之心,便不足为戒。万不可为佞幸,侍君床笫间,使祖上蒙羞。
若君心有移,枉生贪念,当清高自持,以忠心劝阻。
就是要打碎了牙,把耻辱、愤恨、羞愧囫囵吞下去,咽进肚子里,再拖着疲惫残躯三跪九磕,高呼:“陛下,君臣有别,不可乱礼法,不可违纲常!”
至于受辱的那个臣子,却是谁也管不着,谁也不来问了。
“文玉哥…”已有许久不曾这样叫他,嘶哑干涩的嗓子,发出难听至极的声音。
李固上下其手的动作顿住,垂眼看他。
“…子瑕分桃,色衰爱弛…哀帝断袖,董贤自杀…你也要…这么对…十一吗…”断断续续的,本要一句说完,偏偏颤声着语不成句。
抬眼看他,四目相对,无法从那份冰冷摸出丝毫波澜起伏,只有皇帝冰冷生硬地开口:“你不配。難鎽”
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叶十一苦笑,轻轻摇头,垂低眼帘,自觉地改口,呢喃自语:“陛下欺臣辱臣,臣一并受了,只是阿姐何辜…”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阿姐及笄…”
那年将军府上的嫡女,高门望族,显贵千金,普天下,除了高高在上的帝王,谁又配得上叶明菀。偏有不自量力之辈,遣了媒人来说。
一把青丝绾发髻,轻笑回眸,便有无数富贵纨绔、世家公子趋之若鹜,或想攀上叶家高枝,或是爱她貌美心慧。
媒人踏破家门槛,说这家公子好,待人殷勤周到,尚未婚娶,若有幸得小姐垂怜,定许三生相伴,此生不纳侧房。
又有媒人携金银玉石前来,说那家郎君好,芝兰玉树,风流倜傥。只因那年小姐随母拜佛,桃花陌上一回眸,迷了眼丢了心,一心一意爱慕小姐,诚惶诚恐,敢请误终生?
院子里,拉了阿姐的手问她:“爷娘着急,阿姐挑好了?”
是东家张丞相貌比潘安面如冠玉的长子,还是西家黄侍郎忠厚诚实孝悌仁义的大郎,抑或那轻裘快马、诗文名满天下的温状元?
叶明菀摇头浅笑,摸了摸幼弟脑袋:“都不是。”
“是谁?”
她不说,只持着绣了鸳鸯的团扇轻轻掩唇,那遮的,又是谁人春心?
“阿姐待陛下…”竭力坐直身体,忽视周身撩出来的滚烫火热,哪怕羞耻交加,也未曾忘记求他:“待陛下…一心一意。”
“阿姐她——”
一转身,十四那年,那间厅堂,爷娘背后悬挂着河山万里图,二老面带忧色。向来温柔安静的阿姐,一反常态,跪在父母身前,言辞凿凿:“非他不嫁。”
阿姐成亲时,一身大红喜服,盖头蒙面,阿娘扶她上了四人合抬的花轿,没有唢呐,没有送亲队伍,甚至没人知道。花轿摇啊摇,渐行渐远,落寞地进了深宫。
追着那轿子跑到护城河前,泪水险些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姐弟好像心有灵犀,新娘小心翼翼拂开轿帘,自家掀了盖头,远远望向幼弟。
“阿姐——”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遥不可及的大明宫,那一声呼喊,惊飞鸟雀。
文玉哥,人很好,他一定会让你幸福。
叶明菀伸出执了红喜帕的柔夷,朝他挥了挥。朱红宫门将小小的花轿吞没。夕阳西下,叶十一转身回家。
不敢抬头,怕看见他那双鹰隼似的眼中,叫人彻心彻骨的寒凉。斟酌着言辞,自混沌大脑里艰难开辟出一线清明,低哑自语:“阿姐操劳…陛下…与阿姐…本鹣鲽情深…”
情深…叶十一吸口气,打了十八遍腹稿,一出口却变味儿了似的,有一些难以察觉的酸涩,他说:“绝无…绝无…谋害龙种之意…”
“陛下,陛下明察秋毫,去看看她…”叶十一揪住他衣摆,明黄的袍子,金龙尾巴甩到他身上,如受鞭笞。
“阿姐病了,你是她丈夫…去看看她,好不好…”
沉默,寂静无声的内院,鸟雀衔枝飞上瓦檐,羽翅扑扇,风铃脆响。白日炎热已去,夜里寒凉。
皇帝抱着他上床,叶十一缩进床里,缄默不言。李固在床沿边坐下,蓦地攥紧他露出被外的爪子,烙铁般压下去。
叶十一掀了眼帘望向他,却只见帝王背影孑然。院外不知何方来萧瑟长风,敲打窗户,轻扣门扉。
“你阿姐,”他沉声道,“最想见的不是朕。”
什么?
叶十一爬起来。
李固却已起身:“朕还有事,你歇息吧,明日胡拔山送你回掖庭,在里边安生待着。你阿姐自有御医照看。没有朕吩咐,不准离开掖庭半步。”
说罢,未曾丝毫留恋,拂袖而去。叶十一追到门边,大声问:“你去哪儿?去蓬莱殿?”
皇帝背影融入黑暗,消失了。
翌日回掖庭,皇帝倒也算说到做到,御医果然来了。
技艺高超的老大夫,不必接触,一根银线轻轻缠上贵妃皓腕,拧眉捋胡须,细捻银线这头,心下便有了判断:“娘娘劳心劳力,心火太甚啊。”
姐弟俩面面相觑,御医开了药方,一份交给叶十一,一份带回太医院,由那里的药奴捡材煎药,熬好了送过来。
叶十一感激作揖:“多谢徐大夫!”
老太医笑笑,摆手,按着膝盖起身。
徐太医主掌太医院,医术精妙绝伦,冠绝天下,德高望重,也年事已高。叶十一没想到李固会让他来,忙上前扶起他。
一老一少步出窄屋,留叶明菀一人清静休息。
“小将军,”徐太医忽然开口,“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叶十一怔忪,徐太医也没替他捏脉,怎地问这话。他想了想,默默摇头:“谢太医关心,十一没什么事。”
“没事便好。”徐太医慨叹:“陛下来太医院找老臣的时候,就说一并看看你。陛下也未说明白,我见你面色虽憔悴,倒也无大碍。”
“陛下…何出此言…”让徐太医也看看他,出于关心?不可能,李固那人薄情,不可能有这般好心。
徐太医驻足,斟酌再三,终是开口:“陛下正当龙虎壮年,将军虽及冠,到底年少,若承圣恩…男子终究不如女子那处爽利。”
一席话,羞得叶十一面耳赤红,支吾难言,绞尽脑汁也没想通徐太医怎么看出来的,顿时羞臊结巴:“太医…我…”
徐太医笑得温和,不见鄙夷或偏见,慈祥地拍了拍他手背:“要是疼得紧,来太医院悬壶轩,老臣亲自为将军拿药。”
叶十一点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老臣都能看得出,何况心细女子,贵妃那边…”到了掖庭门前,话声戛然而止,徐太医叹气。
候在掖庭外的药师迎上来,自叶十一手中搀过徐老:“老师,代步的轿子备好了。”
师徒二人同叶十一道别。
直到那两人身影消失,叶十一仍杵在门边,不敢转身回去。徐老那番话,就在头顶盘旋。
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都为冷汗浸湿,恐惧蔓延而上。
阿姐她…知道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姐心有所属,但不是那谁(:3_ヽ)_
第18章、幼时
18、
不敢见她,总觉得像是背叛。
水井旁白头老妪痴痴傻傻地囫囵念叨。打草丛里冒出两三只千鸟,绛紫染粉的小花,沿细绿枝杆颤巍巍地攀附。
叶十一步过去,帮老妪捡起丢落在地的巾帕。巾帕原是青葱色,洗过许多次了,泛白褪淡,帕尾绣好些年前时兴的君子兰。
皎皎君子,欲求好女。静女如兰,宜其室家。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阿姐尚未出嫁,李固亦未登基,先帝身子骨尚且康健。这一年,叶十一满六岁。
叶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每年生辰都要小肆庆祝一番,活过一岁算一岁。先帝心血来潮,对叶士秋道:“爱卿,令郎生辰,不如就在朕这御花园里庆祝。”
陛下恩赏,焉敢不从。叶士秋慌忙作揖道谢,叩谢隆恩。
没有旁人,无非李叶两家人,齐聚一堂。
御花园外,是两家相帮相助、互相搀扶着,守了百年的江山。只是疲敝已久,王朝倾颓,江河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