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李固听没听,放下朱笔,叶十一说得口干舌燥,皇帝才不咸不淡开口:“晚宴开始了。”
庞微月的确很漂亮,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放在百花争妍的后宫,足以令有心人驻足回眸。
那天晚宴,叶十一吃在嘴里的山珍海味,寡淡至极。也偶尔自人群间偷眼打量庞微月,再佯装无意左顾右盼,眼角视线捉到了皇帝。
李固全程没看过庞微月,顶多庞老将军别有心思地引长女来问安时,他略一颔首,斜乜一眼,算作见过。
陛下心里应该只有姐姐吧。
叶十一剥开龙虾虾壳,慢条斯理咀嚼虾肉,宴席未尽,困意袭来,遂中途离席,昏昏沉沉坐上马车出宫,回叶府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却听碎嘴的卓二说宫里消息,陛下似乎对庞家女儿,颇有好感。
搞不懂。叶小将军捉摸不透,只觉得心底某处角落,最隐秘难言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无声息弥出寒意。
再后来,就是庞微月入宫,封了昭仪,及至他及冠前,册封为妃。
好饿。叶十一扒紧床单,后悔下午不听魏公劝告,只喝了两口淡粥,就这么熬到深夜。长夜漫漫,仿佛没有尽头。
要么大叫一声,假如魏公在外边,兴许能听见他求助,端了吃食过来让他裹腹。但如果,不是魏公呢?叶十一丢不起这个人,干脆缄默不言,独自忍受。
打仗时没少忍饥挨饿,带兵千里奔袭,大半夜袭击敌人驻地。有一回,带火的箭头擦着身躯,毫寸之距,堪堪扎进旁边草丛。本来饿得昏头昏脑,腾一下惊醒了,就地打滚灭了火芯,咬牙切齿地骂狗突厥。
忍耐,总是不难的。
在心里骂一句狗东西,鼻息间尽涌着对方气息,在这张皇帝睡惯的龙床上,穿着皇帝赏赐的囚衣,脱身不得,于是使足浑身力气贴进床沿,誓要与那大半床面决裂。
固执地,不愿意,成为一个由他操弄,只供泄欲的玩偶。
三更梆响。
叶十一浑浑噩噩醒来,睡了一觉,紫宸殿内依旧空荡荡,身边也无人。李固没回来,大概是留宿蓬莱殿了。
清冷月光越过窗棂依稀洒入,泼下满地清辉,寒意无声无息爬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叶十一爬起身,靠床柱抱膝坐着,脑袋上仰,后脑勺贴近金丝檀木,茫然出神。
白天弄他,晚上还有庞微月侍奉,皇帝当真体魄过人。
心烦意乱,止不住想念大漠,玉门关外,楼兰城下,永定河旁,黄沙漫天,比长安牡丹还要迷眼,骑马扬戈,一柄弯弓敢落天上月。
长安虽有故人,只有离得远,才胆敢明目张胆地思念。不在身边,愈发记不清那些冷淡,才会依稀保存记忆中那份美好。
在心里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陛下是陛下,文玉哥是文玉哥。
垂了眼帘,难免失落,像从前多少次,听说皇帝纳妃入宫,犹如根根棉针戳进那角落里,每一下,算不上痛,却密密麻麻的,眼看着密布针孔的地方破碎,麻木地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帝王三妻四妾,播散龙种,岂非寻常?
只是苦了阿姐。叶十一扭头,碧纱橱上金丝绣的鸟儿,怎么也飞不出屏风外,明暗间,伸展的羽翅都覆上沉重枷锁。
阿姐操劳,为防人口舌,说叶家外戚弄权,与李固成亲后,连家都很少回。李固还是皇子时,叶明菀车驾偶尔路过叶府,瞥都不敢瞥一眼。
后来当了皇贵妃,总算能回家,眉心间那抹疲惫,却是回了家也无法抹去。
叶十一捂住肚子,饥肠辘辘,碧纱橱外桌上的吃食,早已凉透。
枯坐彻夜,直至清晨,天将亮未亮时,皇帝方才回紫宸殿更衣,准备早朝。
那时叶十一迷迷糊糊,被李固抱进怀里,猝然惊醒,用尽全力挣扎:“别碰我!”
仿佛还能闻见,他身上带回来的,蓬莱殿里甜腻的熏香。
第11章、假意
11、
人的性子,总要随着年岁消磨的,从遍布棱角,到圆滑柔顺,从意气用事,到安静麻木。
李固抱住他,伏在叶十一耳旁,嗓音沙哑地像是掺杂了太多不明用意,他低低地问:“你阿爷阿娘,不想救了?”
不甘、厌恶堵在心口,胸腔憋闷得喘不过气,多余的话,就连片语只言,都不敢出口,一个滚字在牙齿边打转,连带着深吸的那口气,默默吞回肚子里。
叶十一回头望向他,皇帝那张轮廓锋利的脸,就像他这个人,刀子似的横在颈间,稍不留神,便能命丧于斯。
“陛下…放了他们…”喉头发干,脑仁深处仍是混沌,只凭直觉抓住皇帝手腕,用力地按着,难以呼吸:“求你…”
“朕自有定夺。”
“我不是刺客。”
“空口无凭。”
叶十一噤声,刚醒来,眉目下还敛着困倦,天生含情的眉目,似藏了碧波秋水,雾蒙蒙地望向皇帝,两片染红的唇微张,倏而闭上,缄默不言。
李固招手。魏公躬身将红枣桂圆粥呈上来,眼睛一直盯着地毡上的五蝠纹,丝毫不敢将视线投向他俩。
桂圆粥是早上御厨新熬的,文火煎了一个多时辰,枣肉煮烂,桂圆化开,随腾腾热气飘来甜香。掩淡了李固身上,蓬莱殿的甜腻熏香。
皇帝不急着上早朝,甚至饶有兴致地,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勺就粥,一小口喂到将军嘴边。
上一次绝食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叶十一缓慢地启唇,唇瓣刚抿开一条缝,不耐烦的皇帝便把勺子塞进来。叶十一吞了粥,来不及细嚼,第二勺接踵而至。
清晨安宁静谧,周遭鸦雀无声。换班的羽林卫不敢打扰紫宸殿,每个人都把步子放到最轻,凉风习习卷动草叶,沙沙作响。
叶十一嘴里喝粥,腹中饥饿减缓,清醒后的脑子止不住胡思乱想。红枣桂圆粥见了底,小将军张了张嘴,似蚊蚋哼哼,低声问:“陛下…昨夜留宿蓬莱殿?”
李固放下粥碗,似乎不太想和他聊这些,敷衍地答了个:“嗯。”
“……”叶十一揪了揪衣摆,从他腿上跳下来,爬进龙床,盖上薄毯。
怀间空下来,李固回头看他,面露不虞:“朕的事,无需你过问。”
叶十一翻身坐起:“陛下不信,我不是刺客。”
话题突然跳开了。
李固两道浓眉拧紧,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暗沉沉的语气:“朕说过,空口无凭。”
“让我去查。”叶十一眼巴巴地望向他,语带恳求:“我一定能查出来。陛下,刺客能混入北衙,背后势力定然不浅,若放任下去,必是威胁。”
叶十一想过,怎样才能逃离紫宸殿。最好能名正言顺的出去,比如借口办案。
这次皇帝亲信叛变,说明北衙受贼人渗透,此人一定有朝中势力,才能操控向来由皇帝亲令调动、防守严密的北衙。
去查这件事,一能借口离开,二能还自己清白。
事涉北衙,李固并非昏君,自然明白其重要性,不应该再这样困着他。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鹰隼似的双目里,暗色一闪而逝。
叶十一心里发怵,不敢与他对视,将脑袋埋低,伏身下去,恭恭敬敬地恳求:“请陛下应允,事关叶家清誉,臣当竭尽全力。”
“叶家。”
叶十一听见头顶的声音,似乎有冷笑,可不待他去细细琢磨,皇帝的语气复又低沉,摸不清其中情绪深浅,只听他道:“叶十一,事情未查明前,你不能离开紫宸殿。”
“……”将军是固执的,就像他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被至高无上的君王当作脔宠对待。他拼命地遵循君臣间礼仪,拿捏着微臣的姿态,不敢不满,不敢多问,不敢试探。
一如叶老将军提点他那样,一声陛下,要满怀赤肠。皇帝多疑,不信他,就想办法让他相信。文臣死谏,便是跪在含元殿外,任骄阳暴晒,任大雨倾盆。
叶十一爬下龙床,双膝着地,跪了下去,额头贴地,伏身在李固腿边,谦谨而卑微的姿态,一如忠心耿耿、满腔赤诚的臣。
“请陛下,给十一机会。”将军沉声。
白玉石砖上虽铺了地毡,最柔软的皮肤触地,仍难免感到身下坚硬的疼痛,谈不上锥心刺骨,只是密密麻麻地自膝盖间蔓延开去,连带着身后难言处撕裂般的疼痛,像枷锁压住了单薄身躯。
李固豁然起身,面黑赛锅底,冷声道:“叶十一,休想。”
将军不言,唯独伏下身时,后背脊梁倔强地挺起。
都说叶家人有傲骨,当年宣宗不肯出兵,听信奸臣谗言,一问求和,边关一让再让,百姓苦不堪言。是那一任的叶将军,定安侯,跪于含元殿外,任风吹雨打,不肯退却半步,以死谏请宣宗出兵。
“那你便在这儿跪着。”李固说。话出口,与当年宣宗如出一辙。
李固拂了袖子,面如寒霜,迈步越过他,离开紫宸殿。
叶十一听见殿门合拢的声音,他深吸口气,面向无人的虚空,挺直上身,牢牢地跪住了。
总有一些不甘,要留在自己。
魏公这回长了心眼,将餐食端进碧纱橱后,踱着小步子进去,甫一入眼,便是叶十一挺直的后背。他面朝隔窗,背对魏公,一副脊骨板正,倔强得像头小牛。
身上属于皇帝的锦衣揉皱,覆住单薄的身子,露在外的皮肤布满痕迹,有青紫有暗红。分明沦落为禁脔,偏要效仿朝堂上凛然大臣,坚贞不屈。
魏公不知他为何下跪,只以为皇帝罚他。毕竟以李固那性子,稍有不顺心,周围人立刻倒霉。
“将军,”魏公叹气,将餐食搁上案几,伸手扶他,“起来用些吃食。”
叶十一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谢绝魏公好意:“不用,我不饿。”
“十一啊…”魏严诚转道去他身前,撩起衣摆也跪坐下去,与叶十一面对面,好心好意地劝:“陛下并无伤害你的意思,只是脾气差,凡事都得顺着他,你便服个软求个饶,也少受些罪。”
叶十一只有眼珠转动,麻木地望过去,瞥见魏公老迈的面容,唇瓣微蠕,良久,才沙哑地问了句:“我爹娘,他们怎样了?”
魏公下半句劝慰梗在喉头,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续道:“你回来后,北衙将他们软禁于叶府,事情未查明前,不许离开长安。”
“……”幸好没进天牢受苦。叶十一望向窗外,复又沉默。
魏公在他身旁絮絮叨叨:“陛下遣人告知令尊令堂,你在宫里,等查出真相,便放你回去。贵妃娘娘近来体乏,常在寝殿休养,她想见你…陛下不让。”
“阿姐生病了?”
“偶感风寒,御医看过,并无大碍。”
“……谢谢。”
魏公念叨半天,终于拐回去:“十一,起来吃两口吧。”
跪着的人像座石像,一动不动。魏公抬眼,便发现他面颊烧红,心下一惊,敛了袖子掌心去探他额头,滚烫得能煎鸡蛋了。
魏公急匆匆跑出紫宸殿,皇帝这会儿下了朝,都要在含元殿偏房内与大臣议事。
叶十一睁大眼,眼前愈发迷蒙,什么都快看不清,躯体僵硬得仿佛冻住,十根指头微颤,他喘了口气。
周身冷热交替,脑仁深处烫得像是爆发了一座火山,四肢却冰凉。他微微弯了腰,两只手着地,汗珠沿额头滚落下来,有些渗入衣领,浸出一圈深色。
李固推开紫宸殿门。
叶十一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呼吸不匀地恶喘。皇帝迈步过去,阴鸷地凝视他。
跪在地上强撑的人有所察觉,身体僵住,愣怔半晌,才顶着浑噩的意识回过头来:“陛下…”
李固咬牙,上下牙咬得太紧,腮帮僵硬麻木,脸色比平常更沉更暗。他半蹲下身,没有伸手扶他,皇帝眼神意味难明,语气轻挑嘲弄:“叶将军,当真一副傲骨。”
“请陛下…恩准…臣…”叶十一断断续续,意识随着眼前一同涣散,他下意识伸手拽住李固衣襟,死死地捏着,骨节泛白,仿佛身处大雾:“臣…查…刺客…”
李固按住他手腕,反手拽进怀里,打横抱起,朝魏公道:“拿药来。”
魏公送来熬好的药汤。李固掐着叶十一两颊,掰开他嘴巴,把苦药一股脑儿粗暴地灌下去。叶十一呛得连连咳嗽,药汤滚进胃府,眼底浮上水雾。
“还有一碗药。”李固说:“把它喝了,朕放你出去。”
叶十一眨眼,怀疑自己听错,怔怔地望著他。皇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面沉似水。叶十一咽口唾沫,喃喃低语:“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浓黄汤药奉上来,叶十一记得上次在行宫,也是这颜色的药汤。他耸动鼻尖,连气味都相差无几,顿时联想到李固说“怀龙种”。
叶小将军变了脸色:“这是什么?”
李固才没耐心与他解释,只道:“喝。”
“真放我出去?”
皇帝不语,没否认。叶十一咬了咬牙,横下心,端起来路不明的浓黄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将碗往旁边一扔,叶十一从他怀里跳下来。
皇帝君无戏言,果然弯身解开牵绊他脚踝的铁链。被束缚的一圈,印下嫣红痕迹。叶十一甩了甩脚,烧退得慢,脑子还有晕乎,不过他谨记着远离李固。
抓起锦衣胡乱套上身,小心谨慎地作揖,面朝李固退出碧纱橱,等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撒丫子跑远。
李固抬手,北衙不知从何处冒出暗卫,躬身领命:“陛下。”
“去跟着他。”
北衙暗卫身形一闪,快到看不清,追着叶十一的方向,消失了。
魏公忍不住念叨:“那药…”第二次,药效也该发作了。
李固站在紫宸殿门前,双手负于身后,食指轻敲手腕。
辰官报时的声音响彻大内:“戌时——三刻——”
如响雷正好在头顶轰然炸开,叶十一两腿一软,扑通栽进太液池旁的花丛。自小腹下升腾起燥热,迅速地蔓延开来,堪比绝佳软骨散,四肢顿时软绵绵失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