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魏公尖亮的声音拽回神智:“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猛地抬头,明黄身影已步下丹陛,没入山水屏风后。
问一问吧。虎头虎脑的小将军,追了几步,被魏公拦下:“将军还有事?”
“有些小事。”叶十一拱手:“想问问陛下。”
魏公仍旧戴一副和煦笑颜,挥了挥拂尘:“待臣通传,将军稍候。”
叶十一点头,看着魏公去了御书房。
第28章、道歉
27、
过一会儿, 魏公从御书房里出来,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压低嗓音道:“将军稍候, 陛下正与右丞相商议要事。”
叶十一点头, 没催促, 安安静静地退至一旁, 立在房檐下仰头望天,琉璃瓦铺就的屋檐,檐角落风铃,兽首高昂, 远处朱红宫墙,在灌木丛后影影绰绰地摇晃,着襦裙的宫女们三三俩俩走过去。
不知多长时间后,魏公才来唤他:“将军, 久等。”
叶十一回过神来,随魏公步入御书房,就立在高高的门槛边。皇帝正低头批阅折子,脑袋顶对着他,全神贯注, 似乎一门心思都在国事上,压根未曾注意小将军到来。
魏公抱手提醒他:“陛下,叶小将军到了。”李固仍旧未抬头, 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也许他完全没听进去魏公在说什么。
叶十一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耳根后发烫, 双手双脚无处安放。本来是他要李固离他远点儿, 现在不用禁锢在对方身边, 反而跑回来问他。
这不合适吧。小将军屈指, 挠了挠侧颊。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瞅了眼,皇帝没看他。叶十一往书案前去了两步,定定地站在那儿,抱手弓腰:“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李固这才有了些反应,手里笔杆子蘸了朱砂墨,批了两个小圆圈,湘管挂上笔架,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将军不回家,来御书房有事?”
从前可是他叶小将军吵着闹着要回家。
叶十一环顾四周,宫女太监都在,魏公正随侍在皇帝身后,压根不是什么说悄悄话的地方。真让他开口,反而说不出来,木讷地张了张嘴,低下头。
李固随口吩咐魏公:“天热,去为将军找张凉席,拿一份御膳房里的酥山来给他。”
皇帝这么一说,叶十一才觉得手脚都在发热,刚刚立在外边屋檐下,太液池凉风习习吹来,尚不觉炎热,只是阳光刺眼,进了御书房才觉出闷意,后背不知何时浸上薄汗。
魏公一走,御书房里除了不认识的宫女太监,便只剩下他和皇帝。
侍立左右的宫女持蒲扇,一左一右地给皇帝扇风,兴许心底还藏了不为人知的想望,自那徐徐香风中飘出来。叶十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固眼角视线扫过他。叶十一揉了揉鼻翼,鼻尖微红。
皇帝冷淡道:“不用再扇了。”两个宫女面面相觑。
魏公带来凉席,由深潭下浸泡数年的寒玉连串而成,摸上去极是冰凉,很能排遣热意。将凉席铺上御书房里靠墙的红木矮榻,让叶小将军落座,再打开铺满冰块的食盒,取出冰糖梅子甜枣蜂蜜做的酥山。
叶十一怀抱小塘碗,接过魏公递来的小银勺,慢吞吞地刨着碎冰吃起来。
皇帝是真忙。小将军一碗酥山见底,克制着打了个饱嗝,皇帝的折子仍未批完。
剑南道山匪肆虐,那里的县太爷是庞老将军亲信,除了敛财什么也不会。
安西都护府传回急报,说吐蕃人不知从哪儿打探到消息,已经知道叶家那位小阎王爷不在边西,于是驻扎军队往玉门又进了几分。
河南道今年天公不作美,先是大旱后是大水,麦田遭了殃,当地太守急函上报朝廷,请求开仓放粮。可朝廷去年为免谷贱伤农,高价收来的粮食,就这么下放出去,国库又要闹亏空。没办法,救人要紧。李固咬着牙同意。
一叠子奏折看下来,手心都让冷汗浸透。
李朝是在好转,可经过几代先帝捯饬,早已元气大伤。要想完全恢复,光凭李固登基励精图治这三四年,哪里够。
无非任重道远。
叶家小将军只管打仗安天下,至于民生多艰,他虽然知道,但术业有专攻,只能干瞪眼地看着。李固也不会拿这些事来问他,因为将在外,徘徊于生死边缘,又哪里能分出心神操心文臣之责。
把折子披了,先给中书省过目,群臣商议修改,再交由六部去执行。
李固揉捏眉心,合上最后一份折子,又该到用午时的时候。扭头一看,叶小将军已经蜷进红木榻中睡着了。连片白皙脸蛋涨红,喃喃地仿佛在梦呓。
魏公察言观色,上前道:“老臣去唤将军。”
李固摆手,魏公退至一旁。皇帝负着手走了几步,到他身前,沉声喊:“叶十一。”
夏日炎炎最好眠,昏昏沉沉睡过去,倒也没有睡得太沉,听见有人喊他,猛地将眼皮子掀开,愣怔半秒,抬头望向皇帝:“陛下。”
李固伸手,叶十一下意识向后躲。
皇帝指腹揩过他嘴角,抹去了睡觉时不由自主流出的口涎。叶小将军慌忙起身,满脸涨红,喃喃解释:“臣…是太困了。”
李固没说什么,转身走出御书房。叶十一都快习惯他这么寡言鲜语,只有嘲讽他的时候,皇帝刻薄的嘴才会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他跟着李固走出御书房,犹豫良久,要么下回再来问他,于是驻足目送皇帝离开。
没想到,李固正要转过回廊,一回头,叶十一没跟着。他停下脚步,微狭长眸望向叶小将军:“将军既然来了,便留在宫中用晌食。”
叶十一想了想,疾走几步追上他,忍不住问:“陛下,为什么不与贵妃一道。“
“贵妃深居正德宫,离御书房太远。”
“……”好像也是。他低下头,跟着李固踏入西厢。
皇帝简餐,忙起来也顾不上吩咐御膳房做什么山珍海味,便是些寻常人家里的饭菜,咸度适中,足以果腹。叶十一不挑剔这些,抱着碗刨饭。
两碗干饭下肚,打起饱嗝,吃饱了就想睡觉。叶十一趴在桌子边沿,数头顶冒出来的星星。李固放下碗筷,望着他:“将军来找朕,所谓何事。”
他这么一提,叶十一方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慌忙拍拍衣襟坐直身体。小鱼那些话,犹在耳边盘旋,他说,皇帝在叫他的名字。
“我…我就是问问…”小将军面带赧意:“陛下…陛下昨日为何出宫。”
“上回那些刺客…查出来了么?”叶十一小心询问:“若是再有这样心怀不轨之徒。陛下当以龙体为重,不宜在宫外逗留……”
李固打断他:“就这些?”
叶十一双臂在身前交叠,坐直上身,目光躲闪地回答:“就这些。”
“朕知道了。”皇帝疏离道:“有劳将军关心。”
明明不止这些。但是,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讨厌这个人。被他逼问红线,锁进龙床,不由分说关入冷宫,他还欺负小玉,辜负庞妃,利用小鱼来威胁他。
倒也不是恨他,就是讨厌,讨厌他那样的强盗行径。仿佛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看着,帝王何等薄情。其实两人间明明能平和相处,为什么非要闹得你死我活。
叶十一走了神,皇帝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不透。猜不透。
“将军还有别的事么。”皇帝问。
“有。”叶十一说。
李固安静地注视他。叶十一吞吞吐吐,支吾半天,终于开口:“陛下…既然要放了十一…先前,又为何那样…那样对我。”
“朕考虑不周。不知将军心有所属。若有心仪姑娘,尽管告诉朕。”李固心想,我帮你把她送走,嘴上却说:“朕亲自为将军指婚。”
“没有。”叶十一想也没想,一口回绝。皇帝目光稍暗,点了点头。
“我能叫你文玉哥吗?”
“君臣有别。”
“哦…陛下。”叶小将军没问出他想要的,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扒着桌子非得不罢休地追问:“陛下所谓考虑不周,又是何意?是考虑周全了,就不会拿臣当儿戏?还是陛下觉得,天子可以为所欲为地戏弄重臣。”
“叶十一。”李固端肃眉目,沉声道:“你逾矩了。”
“除非陛下道歉。”叶小将军倔脾气,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要保孟平,于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坚持,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下顶撞皇帝。
这会儿受了这么大屈辱和委屈,要句道歉不过分吧。当皇帝就能肆意妄为吗。
李固黑着脸站起身,天下间胆子这么大的,也只有叶十一,敢摸他的老虎屁股。
皇帝身形是高大的,逼近他时,很容易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在叶十一反应过来前,李固骤然发难,抓起他手腕按上圆桌。
碗碟打散,瓷器碎落,汤汤水水扑了叶十一满身。
李固弯身欺近他,四目相对,他哑声道:“叶十一,再说一遍。”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还是没有赶上榜单截止时间,泪目
第29章、子女
29、
“陛下, 自古以来圣贤皆鄙薄佞幸,因为男子身祸乱宫闱,必使天下大乱, 横生灾祸。”
叶小将军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藏在身后那双手死死捏住桌布边沿的流苏, 紧张得后背都是汗水, 仍要强自镇定:“你瞧不起臣,却逼臣侍君于床笫间——陛下对臣,究竟——”
李固已经松开他。
叶十一满身狼藉,青丝洒入错落汤水, 滴滴答答浸得湿透,他本来是要问的,话到嘴边正欲脱口而出,对上帝王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 却像被堵住了似的,迟迟地开不了口。
他又不在乎,问这些做什么?难道要为自己讨个清白,再把陛下高贵的道歉放到列祖列宗面前,证明自己从来不曾心生妄念?啊呸, 谁信呀。
人在做,天在看。
蓦然间手足无措,仿佛被李固看穿他所思所想, 垂头丧气退开, 顶着满身汤汤水水, 一片狼藉中屈膝半跪下去:“…臣逾矩, 请陛下恕罪。”默了一会儿, 等不到李固回应, 不愿再自讨无趣,起身作揖:“臣告退。”
“将军。”皇帝却叫住他。
驻足垂首,施了礼等他继续发号施令。皇帝却道:“去西厢。”他说:“更衣。”
叶十一差点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不要脸。
上一回让他更衣是在行宫,紧接着困了他三个日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先是骂他无耻再向他求饶,最后什么力气都没了,丢脸的哭成了梨花带雨,被冷酷无情的帝王按回床榻折断了腰。
“不去。”小将军生硬拒绝,垂在身侧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看那架势,很想回头一拳招呼到皇帝身上。他又没那个胆,帝王生杀予夺天授皇权,叶家是忠臣,叶老将军耳提面命地说,万万不能伤陛下。
“否则要朕如何信你。”李固在他身后幽幽道:“将军连委身都不肯,却要朕信叶家从无谋反之心。叶十一,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亮。”
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就是坊间最有名的长舌妇,也不及他李固这般能瞎扯淡。
“陛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叶十一回头望向他,桃花眼灼灼发亮,隐藏愤慨,“侍君本为女儿事,陛下迫臣,于礼不符。”
李固比他高大许多,迫近的时候,整个影子罩住了他。叶十一下意识后退,滚烫大手拽住他小臂,恶狠狠地掐着,一点儿也不温柔的力道,仿佛在昭示面前这位皇帝有多蛮不讲理。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小将军,狭长双眸,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仿佛在评头论足一位供帝王玩赏的深宫秀女,带着些恶意的兴味:“谁叫小将军身子好,朕爱不释手。模样俊俏,腰又软,进能为朕守天下,退可侍君尽欢愉。”
叶十一涨红了脸,打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烫。
李固压根没在意他的窘迫,一个劲儿地言语上占足便宜,直把滚烫气息喷到他颈窝边,低低的促狭又狎昵地调笑:“将军…实乃能臣…”
叶十一抬手横劈,李固摇身闪躲。小将军发了狠,跳起来扑向他,四肢同时用力,绞着男人脖子给他摔倒在地,压在他身上粗重喘气,瞪圆了大眼睛,又惊又怒:“说点人话行吗?!”
争斗间,餐桌倒地,碟碗杂碎,室内遍地狼藉。魏公怕出事,忙在外边忧心忡忡地发问:“陛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魏公这一声喊惊醒了他,叶十一这才察觉逾矩,慌慌张张爬起来躲进角落,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李固也没爬起来,就坐在地上,曲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好笑地望着低头自我反省的叶十一,回答魏公:“家养的猫崽掀了摊子,无事。”
“说人话啊。”李固一手撑地,脑袋后仰,丝毫不觉厚颜无耻,甚至一本正经的端眉肃目:“将军滋味不错,令朕如入仙境,后宫三千佳丽,无一及你。朕不仅不会道歉,且深思熟虑后,希望能继续享用将军,将军以为如何。”
这话实在太不要脸。叶十一本来知道李固厚颜无耻,但没想到堂堂君王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与酒池肉林淫靡无度的暴君纣王有何区别?
面皮薄的小将军,单纯得未经儿女事,尚不明白那些情情爱爱,却被迫辗转承欢,嘶哑了嗓子也换不回帝王一丝怜悯,反而受他言辞戏谑,字里行间分明将他当作低贱禁脔。
愤怒上涌,羞臊得面耳赤红,攥着拳头说不出话,还想接着揍他,又怕他逮着机会降罪。话不投机半句多,叶十一不想和他谈了,瞪了皇帝半晌,闷闷地憋出句:“臣告退。”
李固看着他跑出去,受惊小兔夺门而逃,连魏公喊他都没搭理,撒了丫子窜得不见踪影。
皇帝懒懒哼了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巴掌抖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再一看面上神情寡淡,不见半分笑意,依旧是城府极深的帝王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