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将他右手腕按着,颤了半天, 终究屁股没挪开板凳,两只哆嗦的爪子捧起帝王右手,极缓慢地俯下身去。血水滴落, 浸入红衣, 晕开一团深色。
软舌温热湿润, 黑夜中, 看不大分明。李固沉沉地, 居高临下俯视他。小将军虔诚得仿佛朝圣信徒, 捧着他的手爪子冰凉,生了茧的指腹磋磨出几许绵痒,舌尖蜻蜓点水,落于掌根。
谁的呼吸,先变粗重。叶十一只有头顶对着皇帝。
舌腹也落下去,缓慢地沿掌心边沿擦拭,铁锈般的血气,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已经闻的很习惯了。身子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口涎不受控制滑落,与血痕交织,眼前浮上水雾,鼻翼蓦然酸涩。
李固一动不动,感到掌心唇舌细细游移,将十指连心的尖锐刺痛镇压下去。明明那么软,却能包裹那么多伤痕。手心触觉温热,将军深深埋首,双唇贴住皮肉,一言未发。
叶明菀记不得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换好轻便素衣,恰巧路过这里。魏公正在回廊拐角处,背对她探头眺望,大概始料未及,贵妃会从另一条道走过来。
贵妃步子轻巧,无声无息到了门边。恰好房门未闭,恰好月亮钻出云层,月色一泻千里,恰好听见呼吸声,下意识回头。恰好撞见红衣的幼弟,水唇微启,软舌游移,专注而认真地舔舐帝王掌心。
李固就那么低着头,看着他。两人侧对她,谁也没看见驻足屏息的贵妃。
有那么一会儿,叶明菀怀疑自己看错了,可定睛细瞧,幼弟和陛下,怎么也不会认错。
幼弟从未露出那样的一面……艳色。
叶明菀是知道的,但凡长安城里见过叶家姐弟的人都晓得,长安城排第一的美人,从来不是娇软可人的女儿,什么叶家嫡女张家小姐王家千金,统统不是。
而是未及冠前,雌雄莫辩的样貌来不及长开,但凡出门,则必有登徒子不知好歹上前调戏的幼弟。若非李固特意留心,恐怕真有采花贼敢上叶府,一窥幼弟艳色。
叶明菀颤颤地抬手,捂住嘴,逼迫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屋子里,是侧对着她的丈夫和幼弟。
皇帝收回右手,幼弟便垂头丧气地耷拉,紧咬下唇,形状漂亮的双唇紧紧抿着,因为染血,愈发嫣红,明艳得叫人移不开眼。
李固起身,回头过来,猝不及防,与通体冰凉的贵妃四目相对。贵妃不知站了多久,浑身都麻木了。皇帝上前几步,不动声色挡在叶十一身前。
小将军抬头,循他身影望去,未曾见到阿姐,只看见陛下左手负于身后,五指攥拢。
“陛下?”嗓音沙哑地喃喃。
李固岿然不动,遗落在身后的背影,似山峦将他牢牢笼罩。小将军垂低眼帘,指腹抹去唇间残血。
“贵妃更衣既罢,料想是累着了,朕送你回正德宫。”不算温柔,但也绝不冷漠,只是有一点生硬。帝王黝黑的双瞳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哦…嗯…”再慌乱,聪明的女人也会察言观色,压制不住话声颤抖,却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臣妾也是刚到,没看见陛下在这儿。天黑了,人困体乏,是该歇息。”
叶十一听见贵妃的瞬间,便转了身背对门口,两只手死死按住膝盖,指尖几乎要隔着衣料扣入皮肉。满目只剩红衣如血。
李固面色未变,身形挡住了叶十一,走到门前,揽住贵妃胳膊,携着她转入回廊。
叶明菀的畏惧在这一刻到达顶峰,若非数年在深宫与女人们搏杀,断不会练就此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容色的本领。一对各怀心思的表面夫妻,相携相挽,沿回廊尽头步去。
屋外脚步声渐远,明明怕得心脏都在颤栗,还是控制不住地奔出去。
那头皇帝携着他的贵妃,阿姐挽着他的丈夫,亲密无间地走远。
池园空寂,一庭落瓣浮于青绿池水上,残月抛下满地清霜。
那对亲密背影头也没回。叶十一怔怔地看了会儿,目送他们走远,才垂低脑袋,转头朝相反方向,昏昏沉沉地行走,步伐沉重得仿佛拖了铅块。
终于步出院门,转身,离开偏院。
叶明菀那手哆嗦的厉害,被李固强行按住,冷不丁一个寒颤。
皇帝驻足,蓦然回头。叶明菀循他视线望去,那一端回廊尽头,除了摇曳诡谲的树影,便什么也没有。叶十一独自走了。
“十一他…”贵妃喑哑了嗓子,不敢大声质问,是不是李固迫他,是不是皇帝又想了法子折辱他,还是十一他自己——不敢去想,自家这幼弟,叶明菀自诩了解他。幼弟心思单纯,一心上阵杀敌忠君报国,若非李固强求,他断然不会…逾矩。
恍然飘过那日行宫中,李固将叶十一囚在碧纱橱后,屋子里阴暗逼仄,浓郁的熏香熏得人脑仁深处一阵昏沉。幼弟声色嘶哑,仿佛小兽畏惧极了的啜泣,颤抖哆嗦。她看不清碧纱橱后两道身影,只觉那是一道,紧紧靠拢彼此。
后来,再后来,幼弟不知被李固锁在哪里,她去找他,他们不让她见他。谁也说不出十一下落,谁也不敢讲紫宸殿闲话。还有庞妃…庞妃那时去找十一…究竟,说了些什么。
或许更久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小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叶家调皮捣蛋的小子,闯入深宫扑进四皇子怀里,被城府深不可测的李固抱住,阴郁的皇子,有一张比阎罗王还要刻板的面容,对谁都客套疏离,却会紧紧将少年搂住,抱起来爬上墙头,谁也看不见他们。
谁也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李固无所忌惮地抱着叶十一。
就连先帝都知道……所以先帝要——
“陛下…”叶明菀抑制不住颤栗,几乎有几分恳求了:“陛下可还记得…先帝说过什么…陛下就一定要…毁了他么?”
毁了李朝镇山河的剑,毁了叶家唯一的辉煌,毁了那孩子,原本就不漫长的一生。
李固松开她,叶明菀细眉频锁,摇着头看他,眉目含泪:“陛下于心何忍。”
李固冷笑,高傲阴沉的皇帝,不屑于露出怜悯,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贵妃何必惺惺作态。当年先帝赐酒,你们叶家人除了下跪求饶,可曾有半点不忍?就连亲生骨肉都能拱手奉上砧板…”
说到极恨处,头疼欲裂,强撑着冰冷生硬,如一堵高高在上的城墙,将所有人拒于千里外,除了留一道不经意的小门给那少年,谁也进不去帝王心防。李固拂袖而去。
叶明菀惶然目送他离开。
她劝不动陛下,他执念太深。
那十一呢,十一那么听话懂事,总不应该…贵妃不能失态,她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直起身子,一口气深深吸入肺中,浸透了夜间寒凉,才招呼身后跟着婢女:“明日让小将军来一趟正德宫,就说阿姐想他了。”
婢女福身应是。
李固回了紫宸殿,魏公支棱火折来点蜡烛,一回头,皇帝看着自己右手,疏离冷漠的面容,不知怎地,竟显出几许怅然迷惑。李固似乎不曾注意他,魏公压低呼吸,安安静静侍立一旁。
烛火毕剥轻响,燃尽的烛油在烛台上结了厚厚一层。五月将末,六月毗邻,月初例行在宣政殿朔望朝参,月中要启程赴华山祭祖。祭祖本劳民伤财,李固登基这些年,从未去过。
等到山河好转,礼部坐不住了,本朝中兴,幸得明君贤主,是足以告慰祖上的大事。礼部侍郎滔滔不绝,立在丹陛下,手捧玉笏,言辞恳切,唾沫星子横飞:“陛下,祭祖四年一次,今年不可再推迟。陛下祭祖,普天同庆,苍生之福,万民之幸!”
动辄苍生万民。却没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想当皇帝。起初,许多年前,只是想要高不可攀的父皇一眼认可而已。至于后来…后来——
魏公取了剪子,眯缝着老眼,凑近了摇晃的小火苗,小心翼翼减去烛花。
殿中昏暗,一室清寂。李固看着他的手,仿佛心底最深处被蚊虫叮咬,指尖微颤。
魏公放下烛剪,起身回头。
皇帝冷着脸,千年万年的冰封,铁石心肠,凉薄无情。不知何故,那石头人竟然抬起右手,掌心轻轻触碰唇瓣。脑仁深处钝痛不肯止歇,便任由那斑驳纵横的细碎伤口,一点点摩挲双唇。
小太监提了食盒过来,檀木盒中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即便盖着盒盖,也能自缝隙间嗅到那股子苦味儿。
魏公接了汤药,奉到皇帝身边,老臣躬身弯腰,苦口婆心地劝:“陛下,用药吧。您呐龙体康健…陛下平安…关乎万民之福。”
李固笑了下,笑意极淡,稍纵即逝,右手蜷在怀里,左手接了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奇奇怪怪的审核机制
一般还是晚上九点更新~
第33章、书信
33、
用罢汤药, 魏公接了空碗,放进檀木盒中,晚些时候交给小太监, 让他带回太医院去。
“江南有动静么。”皇帝忽然发问。
魏公怀抱拂尘, 怔了怔, 摇头:“这个, 老臣不知,不如叫来陈总管一问?”李固拧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把陈明叫过来。”
魏公应下, 转身出去找北衙统领陈明。
这边厢叶十一回了家,叶士秋和夫人睡得早,此刻都已入寝。他轻车熟路攀上院墙,坐在墙头, 没急着下去,摇晃两条修长小腿,仰头眺望天际明月。
舔舐了李固的血,仿佛沾染了他的气味。
也许是错觉,平素总觉得内心不安, 像是身体某个角落藏了隐疾,要疼又不疼,琢磨不出, 也不好去看大夫, 偶尔会气闷, 越长大这情况越明显。始终不以为意, 直到…血…仿佛将什么镇压下去。
李固的血, 平复了那份生理上的躁动不安。小将军纳闷, 他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要是贺澜在这儿,一定糗他:“你这叫相思病。”
那是心病。
叶十一觉得自己偶感乏闷,绝非因为心病。身体的和心里的,他分得清。在月色下摊开手,右手掌根,隐隐浮出一道红痕。小将军蹙眉,五指握拳再松开,红痕消失不见,仿佛是他幻觉。
……罢了。叶十一翻身跳下墙头,睡觉去。
第二天大清早,宫里便来了人,说是贵妃思念他,让他进宫去,姐弟二人叙叙旧。叶十一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也许阿姐并未看见他,怀着侥幸心理,惴惴不安地拾掇进宫。
红衣说什么都不肯穿了,叶夫人捧着衣服连连可惜,上好的料子,金丝缀的暗云纹,自家小儿子不喜欢,当娘的总不能逼他穿。不过叶十一出府门前,叶夫人提来自个儿做的糕点,嘱托道:“给你阿姐送去。”
叶十一接过来:“好。”
叶夫人又拿出贺澜送的阴阳鱼玉饰,扶桑产的小玩意儿,与中原风格大不相同,两条小鱼并尾缠绕,流苏上挂着剔透的海珠,十分精致。叶夫人最近喜欢打扮儿子,把阴阳鱼挂在他腰间:“你贺澜哥当真好眼光。”
辞了红衣,总不能再辞一块玉佩。叶十一哭笑不得,摸了摸鱼尾,拎上糕点盒:“那我走了娘。”叶夫人摸摸他脑袋:“去吧去吧。”
叶明菀在正德宫里等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叶十一到时,恰好快至晌午,姐弟一起用午食。
进了正德宫,因为昨晚那事还有些做贼心虚,便规规矩矩地抱了手在门外作揖,拜见道:“贵妃娘娘,臣叶十一。”
叶明菀整理好表情,步出殿门,挤出了笑来,朝他招招手:“十一啊,快进来,饭菜都要凉了。”她特意瞧了瞧他,没穿红衣,当姐姐的松了口气。那颜色太招摇,她不想幼弟在皇帝面前那么招摇。
阿姐一如往常,不见任何异样。她或许真的没看见,叶十一心存侥幸地想,那时李固恰好起身,拦在两人之间,叶明菀看不见他。就像那时他也没看见叶明菀。
可愧疚,不会因为看不见便消失。叶十一低下头,由着叶明菀拉进屋子里。
叶明菀与他聊了些家里的事,叶十一想起叶夫人嘱咐,劝一劝阿姐早日为陛下孕育子嗣。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劝皇帝和别人生孩子这事,实在非他所能及。于是三缄其口,不再说了。
姐弟俩各怀心思。叶明菀说着说着,忽然提及百年前皇家一桩旧事。说那时,懿宗看上了叶家一位将军。
叶十一记得这事,少时问阿爷,阿爷不肯提,等到长大才无意中了解事情原委。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说百年前,懿宗好男风,那时王朝隐有衰退之象,但毕竟有祖宗治下的盛世,懿宗即便是个庸君,能守住祖业就行了。朝臣对懿宗要求很低,只要他不糊涂,便是苍生之幸。懿宗要玩几个男子,也都由着他去了。
谁曾料,这昏庸皇帝把主意打到了叶家头上。叶家人殊有容色,那一任的叶将军也是少年成才,正当二十五六的盛年,风流名声满长安。懿宗多次召叶将军入宫,两人见面,不在含元殿,也不在宣政殿,而是帝王内阁紫宸殿。
史书上对此不愿过多记载,只寥寥数语,将受宠,君夜留之共枕,出双入对,形影相同。
叶十一忽然觉得,阿姐话里有话。他不敢出声,静默地听她道来。叶明菀说:“你该猜到了,懿宗宠幸叶将军,君臣之间,逾越了界限。”叶十一蓦然感到,有什么压在头顶,将他狠狠压下去,一时间喘不过气。
小将军笑了下,笑容有些勉强,是挤出来的。叶家背负了太多,那些东西又沉又重,从小就由阿爷耳提面命地灌给他,他怎么能违背。
“相爱本无错,只是不应发生在皇家,和叶家之间。后来懿宗发疯,叶将军引咎自缢,闹了个惨淡收场。”叶明菀蓦然抓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看他:“十一,你明白吗。李叶之间,不应该。”
就因为是忠心耿耿,百代忠臣的叶家?
“我…我明白,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叶十一低下头。阿姐一定知道了,他心想。愈发惭愧,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谁也找不着。他也不想与李固之间,闹成那般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