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菀深深地凝视他,良久,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十一,人生在世,多少由不得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姐…是为了你。”为了你身体里那玩意儿,不会那么快夺去你的性命。
李叶之间,又何止是表面上的明君贤臣,纠缠了两百年,那些复杂纠葛换一个小小的叶十一来,怎么承受得住,他还这么小。叶明菀怅然,取了筷子递给他:“饿了吧,来吃东西。”
“谢谢阿姐。”接了筷子却吃不下去,食不知味,浅淡尝了几口,又勉强自己填下半碗饭。心里却堵得什么都吃不下,即便感到饥饿,也不愿多用一口。小将军放了筷子:“阿姐,我吃饱了。”
叶明菀点头。正德宫里太憋闷,他想回去了:“阿姐放心,过了六月我便回边塞。”
“……”叶明菀笑了笑,轻轻颔首。
出了正德宫,恍惚间,竟在深宫里迷失方向,环顾四周,陡生头晕目眩之感。叶十一驻足,去了边塞不回来,守住叶家名声…然后呢…装作无意打听长安城里的只言片语,或许有朝一日,他与阿姐生儿育女,他再遥敬一杯酒。
三妻四妾,五六儿女,七八岁月皆成过往。守住叶家人严苛刻板的教条,架不住爷娘传宗接代的要求,随便娶一位妻子,做下一个满身规矩枷锁的叶将军,然后他驾崩,或者他先死于疆场。
魏公不知何时出现:“小将军。”
骤然回神。叶十一转过头去:“魏公。”魏公躬身,抱着拂尘笑眯眯地说:“陛下听说你进宫,召你去宣政殿一叙。”
宣政殿……不是紫宸殿。大概是公事吧。叶十一点头,跟上魏公去了宣政殿。
皇帝盘坐于榻上,面前一张案几,埋头批阅公文。叶十一走进去,不等魏公通报,李固头也没抬道:“研墨。”小将军茫然,视线转向魏公,魏公点了点头:“去吧。”
叶十一吸口气,默默地上前,拿起墨石慢吞吞地研磨,时不时打量他那只右手,已经上药包扎了,不再流血,应该没什么大碍。
走神时,忽然听到李固低沉的声音:“看什么。”吓了一跳,手中墨石跌落,慌忙捡起来,小声问:“陛下昨日…为何受伤。”李固拿着朱笔的手顿住,磨了磨,掀了眼皮斜觑他:“将军明知故问么。”
“……臣不知道。”
“和女人说话开心吗?”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分明是耿耿于怀。叶十一站的腿酸,干脆像皇帝一样盘腿坐下:“臣不明白陛下何故质问。并非臣有意在宴上招惹。”
李固放下朱笔,抓了叶十一胳膊,猝不及防往怀中拽来。
宣政殿宽敞,这会儿除了魏公,也只他俩。叶十一蓦然意识到,李固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就连魏公都笑眯眯地躬下身,后退着离开宣政殿。
“……陛下,白日宣淫,于礼不符。”叶十一撑着桌案试图爬起,却被李固牢牢按住,皇帝力气大的可怕,若非说使上内力,他断然挣不脱。李固俯身逼近,一如昨夜,贴的太近,连呼吸都交织。
叶十一浑身僵硬,扭头避开李固视线,紧闭上嘴,缄默不言。皇帝拂开他鬓发,忽然笑道:“朕为你阿姐拂鬓发,无非是装装样子。若非如此,礼部可就逮着法子劝朕立后。有你阿姐在,朕便不必立后。”
“……”皇帝这是在…解释么?叶十一满头雾水,解释这些做什么,况且…他回过头:“难道陛下不该立阿姐为后?整整七年,阿姐伴于陛下左右,起于落拓间,不曾辜负陛下……阿娘说……”
话声止住。李固将他抱起来,叶十一手脚并用窜到一旁,默默远离他。
“你阿娘说什么?”皇帝悬腕提笔,在公文上披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是板正的好字。
“没什么。”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没敢在阿姐面前开口,到了皇帝这儿,仍是犹豫再三。直到李固转头来看他,叶十一才俯下身,没有劝谏的热切,只是带话而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理应与贵妃…龙嗣方可继承大统。”
李固在江南来的折子上画了一道红叉。
皇帝面不露色,不见喜怒,平静漠然地问:“那么今天早上,你阿姐又说了什么。”
“……”叶十一总觉得他在计谋着什么,话里有话,面对阿姐的羞愧再次浮上心头,羞于启齿,跪坐着低声道:“阿姐说,百年前懿宗与叶将军…一个疯魔,一个自缢,闹了个惨淡下场。”
李固合上文折,拿起旁边一封书信,未署名,封笺已经拆开了,看也没看扔进叶十一怀中:“看看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
叶十一茫然困惑,握着信封,手汗将边沿浸湿。太过不安以至于害怕李固又拿出什么吓人的东西,犹豫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将信头撇开,取出信纸。薄薄的黄纸,自信中一并飘出纸折的千鹤。
信上有墨迹。叶十一疑惑不解,看了眼李固,皇帝侧对他,专心阅览下一封公文。看皇帝那样子,不像很重要的东西。叶十一垂低眼帘,将信纸摊开,开头称,菀卿。
心中骤生不祥预感,这书信的称谓便可以说极为亲密了。菀卿又是谁?是……
叶十一咽口唾沫,脑子里一片混沌,怔忪地往下读去。
菀卿:
见信如晤。江南一如旧时,风好月好,山水如故,只是身边无旧人,颇多寂寥。今年开春晒好的新茶已托人送入宫中,不知你可尝过,我记得你最爱品茶,遥忆与卿初遇,曲水流觞,品茶论道,那时花容月貌,见者倾心。赠你鸳鸯团扇,本以为可许终身,奈何造化无常……
后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看得出是个温柔的人,或许还是哪家高门富贵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文雅公子,写一手文质的蝇头小楷,或叙山水或表思念,道不尽的情谊,皆淹没于仓皇旧年。
来信人与菀卿知交甚笃,共同游山玩水,品茶论道。年少时的菀卿,亦有不输男儿的志气,本是巾帼不让须眉志,会奏琴亦会舞剑,自阿爷那里学了一身好功夫,却被迫沉入宫廷,做了笼中雀。自此知交两隔,红颜寥落。所嫁非所爱,所爱隔山海。
叶十一手抖得厉害,隐约猜到了来信人嘴里念念不忘的菀卿是谁。手心细汗将信纸边沿尽数濡湿,默然想起那天李固说,阿姐最想见的人不是他。那会是谁?为什么这些年来,阿姐从未见喜?
为什么阿姐从来不委屈,陛下不曾与她孕育一儿半女,设若两人原本相爱的话。阿姐那样的脾性,他不是不明白,如果不是真心喜欢着的人,让阿姐去生孩子,她一百个不乐意。
李固回头,斜撑侧颊觑视他,没有丝毫愤怒,仿佛早就心知肚明。被贵妃戴了绿帽的皇帝甚至好整以暇地问小将军:“将军看明白了吗?”
叶十一抓起信纸,匆匆爬起身往外冲:“我去问阿姐!”
“回来。”皇帝沉声喝道:“叶十一。”
步伐顿住,双腿发软,不知该如何面对。送阿姐进宫的时候,以为他们要天长地久的过下去,希望阿姐幸福,等到李固登基,和阿娘一样庆幸阿姐未曾看错人。为什么…当初不嫁给她心中所爱。
“为什么骗我?”回头问皇帝。
李固面色沉沉,站起身:“那时你还太小。先帝忌惮叶家,欲加之罪要削叶家兵权。贵妃为了保全叶家,与朕密谋,借叶家势力与先帝抗衡。后来朕顺利登基。”
叶十一愣了好半天,呆坐在地,抓着信纸一言不发。皇帝步上前。叶十一仰头看他:“寄信的人又是谁?”
李固微拎衣摆,蹲下身,似在欣赏小将军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道:“将军不如猜猜,如今身在江南,能向宫中寄信的人,有几个。”
第34章、桎梏
34、
先帝共有五子, 他自己就弄死了仨,还剩下老三和老四。
老三温文如玉,常不与人争, 性子温吞如水, 老四便是李固, 常年不受宠, 深居冷宫。老大老二老五为了皇位争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之际,老三游山玩水,闲适自得, 老四默默无闻,谁也没拿他当根葱。
先帝把皇位看得比命都重要,老大最先贬黜,流放边塞至今下落不明, 老二在行宫中突发意外命殒当场,老五断肢养在蜀地,谁也无法将先帝从那金黄龙座上拉下来,直到一场大病。
“齐王…”叶十一张了张嘴。当初年少时见过一面,远远地看见齐王自院中路过, 阿姐丢下他跑了出去,那之后叶十一便再也没见过先帝的三皇子。再后来,李固登基, 三皇子封地在江南, 李固登基当日即刻启程, 齐王再未回过长安。
“阿姐她……”叶十一不愿再想下去, 有些是非纠葛发生时, 他还年少, 一如李固所说,他那时候太小,不会明白为什么叶明菀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嫁给李固。
那时,先帝的老大老二老五,对老三虎视眈眈,三皇子性子太温文,根本无法自保,而先帝却喜欢三皇子这份不争不抢,再加上齐王生母正是先皇后,论嫡庶,齐王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继承大统。
假如那时李固没有当上皇帝,不仅叶家保不住,齐王也保不住。所以叶明菀宁肯与齐王相隔两地,孤注一掷嫁给李固。那为什么后来,李固已经当上皇帝了,叶明菀还要留在宫中与他假扮和谐夫妻?
不等他细想,李固抓了叶十一手腕,强硬地将他拉起身,就这样半牵半拽地往宫门外走。小将军尚未从那封信中回神,痴傻了似的,随着李固的步伐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两人未走光明正大的宫道,而是沿着宫殿间的羊肠小道缓行。
“你不要责怪阿姐。”小将军下意识回护家人:“阿姐一定有她的苦衷。”
李固拽着他在前边走,只留给他背影。叶十一驻足:“陛下,无论当初阿姐与陛下是否心意相通,毕竟七年夫妻,阿姐对陛下应有心意。那封信…那封信…”你就当它不存在。怎么说得出口?
是阿姐选择的路,他没有资格置喙。“陛下心中,怎么想?”喃喃地问。李固停下脚步,两人挤在狭窄的林道间,皇帝背对着他,叶十一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见他沉声回答:“朕很生气。”
李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帝王生性多疑好杀伐,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他的暴戾脾性,朝中人所共知。何况被贵妃戴了绿帽这种大事,是个男的都不能忍。小将军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那毕竟是他阿姐,他不能坐视不理,便甩脱了被他抓着的手,撩起衣摆跪下去,俯身叩首。帝王面前,哪里容得臣子三番两次的挑衅。不能像那次为了孟平,在朝堂上与他剑拔弩张。
从前李固对他再好,自那行宫三日后,一切都不是从前。皇帝就是皇帝,帝王心叵测,务必要规规矩矩叩首,规规矩矩求情,哪怕心里有再多不甘怨怼。更何况这件事上,阿姐与齐王藕断丝连,确实不应当。
“陛下,一封书信而已,做不得真。这些年来,阿姐执掌中宫,亦有劳苦,区区书信不能说阿姐便与齐王有丝。请陛下看在阿姐相伴七载的份上,宽宥一时之失。”将军深深吸气,弯下腰,将脑袋埋低,额头磕着青石板转的地面,心中却一片迷蒙大雾。
叶明菀和李固之间的事,哪里需要他来干涉,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干涉?只是下意识为阿姐求情,说不得心中滋味,苦涩难言,只觉得烦躁,恨不得赶紧回边塞,不再搭理这些破事。
若非阿爷在病中,他倒宁肯那时从宫中出来,便动身前往漠北,除非过年,否则绝不回来。阿姐劝他莫与皇帝媾和,皇帝给他看阿姐与齐王私情,这都叫什么事,这夫妻俩是在逗着他玩吗。
烦厌。小将军咬了咬牙,俯身在地,一言不发。既然两人间没感情,为什么不分开?闹到现在,谁也不好看,阿爷阿娘那里,又该怎么交代。
“帝王之怒,非鲜血不能止息。朕想做什么,将军应该很清楚。”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
“……你要杀阿姐?”抬起头来瞪视他,古往今来,与旁人有私情的后妃,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李固冷冷一笑:“如将军所言,贵妃既无功劳,也有苦劳,她的确为朕带来叶家助力。但将军怎么不想想,当初朕与将军交好,就算是为了你,叶士秋也会助朕称帝,哪里需要她来牺牲。”
“……不一样。”将军昂头,与他对视:“陛下是要抹去阿姐功绩。可阿姐嫁给你,是要全天下所有人都看见,叶家站在你这边。叶家百代忠良,即便帝王障目,百姓却看得分明,叶家所向,亦是民心所向。所以才有大批重臣愿助陛下。”
“我与陛下非亲非故,终究没有名头,不如阿姐嫁你,叶家倾囊以待。”言辞凿凿,仿佛认定旧时不过是假象,兄友弟恭的情谊算得了什么,只有结了亲的利益才是看得见的东西。
李固狭眸,沉默地注视他。叶十一垂下脑袋,头顶的皇帝道:“将军没说错。朕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原来你明白。贵妃与齐王私通书信,朕实感羞辱。但朕着实忌惮叶家,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将军便知道,皇帝的打压之心从来都在,冷漠疏离横亘在旧时回忆之上。李固变了,他也变了。李固成了不能相信人的皇帝,他成了手握虎符的一员大将,也许他的骄纵落在皇帝眼里,甚至是挟功恃主。
就像皇帝说的那样,贵妃与齐王的书信大白于天下,即便叶家也颜面不保,更何况这世道从来不偏向女子,恐怕那时文臣口诛笔伐,阿姐如何受得住。总得有人,把牺牲的样子摆上去,图一个表面风平浪静的周全。
“臣以为此事不必声张。只要阿姐与齐王断了来往,自然能保全皇家颜面。”叶十一咽口唾沫,喉咙发干如火灼,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说的有多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