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鬼露出痛苦,双眉猝然拧紧,死死握牢了掌心的长刀,仿佛那是他唯一倚仗。
李固靠近他,就像野兽靠近猎物,不动声色,悄无声息,步步趋近,亦步步紧逼。
那种强大的胁迫感,属于帝王的威压,会让人不自觉地下跪。
醉鬼几乎快要撑不住,但他站立得像是一座石像,他举起刀,刀尖稳稳地对准了皇帝。
“我不进去。”叶十一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李固,我不进去。”他重复。
“为什么?”皇帝仍在靠近,他的胸膛快要抵上刀尖。
手腕不自觉地抖了下,刀尖也跟着抖了抖。
醉鬼深吸口气,双目灼灼,被清辉般的月色映亮,咬了咬自己的齿尖,强迫自己维持这短暂的清醒,固执地拒绝,不肯屈服:“因为…”
“我不做。”
李固笑了下,帝王素来低沉的嗓音竟隐隐透出几许温和,几乎能称得上温柔了,他戏谑地追问,仿佛在逗弄一只幼弱的猫:“不做什么?”
“…不。”醉鬼想说:“…你不…不…我不…不喜欢。”断断续续,语不成句,词不达意。想说出来,不要再用我发泄,却说不出口,太耻辱,羞愤得满面通红。
“我不是…”叶十一难受地呢喃:“不是你的…臣…不是。”
李固再度逼近,陈明惊呼:“陛下!”
皇帝的胸口已经贴近了醉鬼的刀尖,如果李固再往前半步,或者叶十一手抖,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会立刻划破布料上好的衣襟,刺入男人胸膛。
危及天子性命,是诛九族的大过!
“十一!”陈明扭头喝道:“住手!”
叶十一望着李固,刀子轻而易举穿破衣服,也许刀尖已经刺破皮肉,月光落下来的时候,他眨了下眼睛,然后看见淡黄的衫子上浸出深红。
陈明双膝跪地,视线恐惧地在他俩之间来回。
“就算你不是朕的臣,你要伤朕么。”李固沉声质问,依旧是低沉威严,却隐隐透着些温和的平静语气,双目深邃似幽潭,千万道绳索似的,绑住了叶十一。
手中刀仓皇落地,醉鬼颓丧地低下头,他不会伤害李固,哪怕他已经不是李固的臣。
男人熟悉的气息靠过来,就在身边,冰凉的手被他握住,感到宽阔结实的臂膀将他搂紧,被他按进怀中,下颌无力地搭靠着他坚硬的肩胛。
他在耳旁,用低沉沙哑,却又柔和磁性的嗓音询问:“到底怎么了?”
“我不进去。”醉鬼只会固执地重复这一句:“我…在外边。”
“在外边坐着要着凉的。”李固轻拍他后背:“今晚不办事,去睡觉。”
醉鬼浑身发抖:“我不进去!”几乎在声嘶力竭地吼了。
陈明仰头望向李固:“陛下…”他忍不住恳求:“不如让十一睡在侍卫房里。”
不行。
李固决不允许叶十一离开他半步。
“去把炭盆搬过来,再拿只暖手炉。”皇帝沉声吩咐。
魏公小跑上前,捧了拂尘弯下腰,应道:“这就去。”
很快,燃得通红的炭盆抱过来,就放在紫宸殿大门前,蕴出一小块橙红火光,暖手炉也交给李固。李固把他递给双手冰凉的叶十一。
醉鬼紧紧抱住暖炉,连道谢都不会说了,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炭盆。
“到这儿来坐。”李固半推半抱地拥着他,将他带到紫宸殿门前。
魏公进屋去拿出貂绒大氅,李固接过,披到叶十一身上,将系带系紧,整个儿地裹住了醉醺醺的叶十一。
醉鬼这下无师自通了,自己找地方坐下去,就在殿门边,斜斜地倚着门柱,双眸中没有聚焦,就那么茫然无神地盯住炭火。
燃尽的炭灰被风吹起来,四处飘浮。叶十一低下头,脑袋卷进臂弯里。
李固,魏公和陈明,三个人围在他面前,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知道他是伤心,回了一趟叶家,再出来,就变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李固看着他,负手而立,握在身后的双手猝然捏紧,沉声问:“叶家人对他说了什么?”
“……”陈明仓促半跪下,抱拳道:“这个,臣当时在那儿,并未聊些别的,大约是些家常话。问将军在宫里过得怎样,陛下…陛下的伤可否要紧,还问了…贵妃。”
李固沉默,那确实没说什么。
皇帝抬了抬手,低沉道:“你们退下吧。”
陈明躬身半退下,魏公跟随他离开。院子里,就剩下两人,一站一立。
李固上前,在叶十一身旁坐下。
皇帝的身体比炭盆还要热,像个滚烫的大火炉,叶十一却不适应他在旁边,往门框那端挪了挪。
李固抓住他,拖回来,手臂自腰间穿过,将他搂住了,用力压着,不悦地说:“既然受了委屈,为何不告诉朕。”
醉鬼是只鸵鸟,弓着背,低着头,不肯说话,不肯出声,也不搭理李固。
皇帝哪里受过这种冷遇,但他不和醉鬼一般见识,使了劲将他掰开,逼迫叶十一抬头,按到门框上,掐着他下颌,看清楚他雾气弥漫的眼睛,吃笑:“发什么脾气呢。”
“…放开。”醉鬼冷冰冰。
李固低头亲吻他唇角,叶十一仰头看天,李固的舌尖滑下去,顺着白细的颈子落至喉头,犬齿用力。
“嘶…”醉鬼抽气。
李固拂开他额发:“说话。叶家人欺负你了?”
“骗子,”叶十一仰着头,视线拉下来,眼帘微微垂低,薄凉不已,“你们都是骗子。”
“朕没骗你。”
“陛下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放我离开。我不愿做你的玩物。”
“朕面前,有你说不的份吗。”李固似笑非笑:“叶十一,前两日主动要侍君的人,可是你。”
那是因为,要保全叶家。
现在,一旦证实刘匪头所言非虚,那叶家与他,又有何干系?
为了叶家牺牲?
罢了。
他不配。
在疆场上要抛头颅洒热血扬叶家威名,在龙床上要脱衣服受欺辱保叶家名声。
他何德何能。
叶十一无法否认,他现在是愤怒,哪怕明知一个匪徒的话不可尽信,可连日来的委屈仍旧不可避免地占据了思绪的全部,因此怒上心头,因此打算不再管叶家死活。
“现在我不愿意了。”叶十一说:“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不侍君。”
李固沉沉地看着他。
叶十一低头,下巴搭在交叠的双臂上,红通通的炭火映照了半边面颊。
“朕赏你雨露,你却不知感恩。”李固好笑,戏弄道:“后宫里,可是成日地盼着能有叶将军半分待遇。”
醉鬼下意识回驳:“那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爱陛下。”
“那你呢?”李固反问。
“我不是女人。”
“另一句。”
“……”叶十一回头,怔怔地望向李固。
皇帝太自以为是:“天下人,都应仰慕朕,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叶十一,你也是朕的。”
叶十一张了张嘴,摇头:“陛下觉得,一个人可以操纵别人的心吗。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陛下强要不来的。”
李固猜到他要说什么,比他更快地凉薄以对:“朕亦无需你真心。”
“……”叶十一嗤笑,凉凉地想,是啊,等那个真的回来了,可不就不需要他了。
冥冥之中,他却有种预感,一旦刘匪头找到那个真的叶十一,大抵,一切就该结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监考,不能带通讯设备
坐一整天牢.jpg
第48章、对峙
48、
世间因缘际会, 凡所际遇,来去无常,分分合合, 合合分分, 何时到头。
李固感觉叶十一大约或许是学乖了些。尽管那天晚上醉酒, 闹得两人很不愉快, 叶十一在外边坐了一整晚,李固就陪着他坐了一整晚。
醉鬼到底是醉鬼,歪歪斜斜地睡着了,李固就连大氅卷着人一起裹进怀里, 让叶十一依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哄孩子似的轻拍着,自己仰头凝望夜空中那轮圆月。
叶十一途中惊醒,迷迷糊糊间, 还在重复我不进去。李固恨不得掐死他,耐着性子哄:“在外边呢。”醉鬼就又睡着了。
于是这般到第二天,叶十一醒过来,先盯着李固冒出来的胡渣发了三秒钟的呆,再盯着皇帝青黑的眼圈, 默默地瘪下嘴角:“你没睡么?”
李固心想小没良心的,低头舔他微微发干的唇,哑声道:“朕睡着了, 谁陪你。”
叶十一转开眼珠, 小声嘀咕:“虚情假意。”
李固一巴掌重重拍到他屁股上。叶十一陡地激灵, 咬了咬下唇, 转身把脸埋进他胸膛间。
皇帝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两人折腾了这么久, 叶十一似乎从来不曾有乖顺地投怀送抱的时候。
“进去吧…”怀中朦胧的声音传出来,似极半分叹息:“你休息。”
李固轻笑,将他打横抱起,转身进屋。
甫一沾上龙床,叶十一立刻卷起被子滚进床里。
今日按例不必早朝。
李固脱下外衣,也躺到床上,再歇息会儿,就该去宣政殿与众臣议事了。
他是勤政的皇帝,没有一天不批折子,不见大臣的。这个叶十一也知道。
李固应该休息了,见大臣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事。那帮大儒虽然老了,但个顶个的能折腾,吵起来能把宣政殿的房屋盖儿给掀了。
结果叶十一转过来,面朝他,喋喋不休地喊:“李固,你睡着了吗。”
皇帝平躺着,默默叹气,回头看他:“没有。”
“我疼。”叶十一忽然说,李固有点紧张:“哪儿疼?上次进天牢留下的伤?”
“…不是。”叶十一无厘头地冒了句:“心疼。”
“……”李固转身面向他,伸长胳膊将他捞进怀里,轻拍后背:“是不是叶家人欺负你了。”
怀中人再度摇头,叶十一埋着脑袋,额头贴近皇帝颈窝,揪了揪他衣襟,小声呢喃:“李固…等你真正喜欢的人回来…你…会放我吗…”
皇帝拍他后背的手骤然僵住,压抑着沉声问道:“你说什么。”他狭了眸子,氲出几分危险意味。
“除了在朕身边。”李固霸道地反问:“你还能去哪儿。”
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讲也讲不通。叶十一默默闭嘴。
“高世忠死了。”李固忽然说。
叶十一愣住,从怀中抬头,惊诧地看他:“…为什么?”
“伤你。”李固把他按回怀里:“朕醒来那日,陈明告诉朕原委,便立刻将他拉去凌迟了。”
“暴君。”叶十一说。
李固笑起来:“是很合朕的评价。”
“我想养两盆花。”叶十一掀开被子,指向床脚:“放在那儿。”
“紫宸殿里不许养花的,要生虫子。”李固古板道。
“……”叶十一默默地说:“你不愿意。”
“若然你一直这般乖巧,老虎朕都给你养。”李固弯身捏他鼻尖:“养就养吧,两盆花而已。你自个儿去花房挑,还是让魏公找人送来?”
“…我自己挑,今天去。”
“好。”李固彻夜未眠,极是困倦,心安地抱住他:“朕歇会儿。”
“李固,”叶十一却拉着他,不依不饶,就是不让他闭眼,“我还有个问题。”
皇帝默默把刚闭上的眼睛掀开,无奈地望向他:“什么?”
“你不让我回边塞,北漠无人去守,你就不担心突厥回纥它们…”
李固哭笑不得,抬手捂了他的嘴:“这借口你都找过多少次了。若朕的江山,要你一个毛头小子去牺牲,那我李朝该是有多无能。”
“……”
“行了,睡吧,这些都不该你操心的事。”
李固没休息多久,穿戴整齐后便去宣政殿了,嘱托魏公亲自陪着叶十一到花房挑花。
临走时,皇帝瞅了眼还在被子里翻滚的叶十一,嘱咐魏公的原话是这样的:“都听他安排,把小祖宗伺候高兴。”
魏公连忙躬身领命:“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后果就是,花房领着一帮太监浩浩荡荡地涌进紫宸殿,然后紫宸殿前院种满桂花树,后院种的清竹惨遭连根拔起,全换上桂花树。
时正逢秋,满园的桂花熏出了过于浓烈的香气。
这还不算完,叶十一大手一挥,花房的人捧着三四盆茉莉,前后脚地送到了龙床边。叶十一拨弄着那些茉莉花。
送给皇帝的东西,当然是底下人精心挑选的,尽皆花开正好。
于是屋外渗进的桂香,与屋内气势正盛的茉莉香,你来我往,你香我更香,谁也不遑多让。
弄完了花,太医院的药后脚跟着来了,魏公亲自送来的。
叶十一当着他的面喝下两口,指了指门外,意思让他出去看看。
魏公见他喝下药,没有多想,便出了紫宸殿门看外边情况,叶十一把药倒进花香浓郁的茉莉中。
起先还能闻出药臭,但很快,都被过于旺盛的花香压下去。
叶十一放下空了的药碗,再吐出嘴里的,默然不语。
叶十一确实变乖了,李固感觉。
尽管他在紫宸殿胡作非为,把长得好好的竹子全挖了,换上招小虫的桂花树,但在叶十一乖乖□□侍奉他的时候,色迷心窍的皇帝都会想,罢了,由他去。
叶十一已经不再大吵大闹了,李固让他翻身就翻身,要得狠了会流血,叶十一不叫疼,还会发出令皇帝血脉贲张的脆弱呻.吟。
李固就觉得,叶十一是变乖觉了。
叶十一终于不再满口叶家,阿姐,君臣礼数,每天的日常就是被投喂,被睡,被抱起来。他也鲜少离开紫宸殿,哪怕李固不给他拴链子。
他就在紫宸殿的桂花树间来回溜达,再跑回去伺弄他的茉莉花。
茉莉花开得很好,花朵饱满,香气馥郁。
有一天,李固满头大汗,埋着脑袋吭哧吭哧在他身体里耕耘,叶十一忽然伸手,汗湿的指头拂去男人额间汗珠,小声断断续续喊他:“李…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