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想了想,深以为然,点点头:“有劳提醒了。
“要么…”李固左思右想,终究开口:“随朕去长安,在北衙里讨个营生。”
刘匪头摆手:“多谢陛下好意。不过嘛,我这样的匪寇,自由惯了,不喜欢京城里拘束。你们那儿规矩太多,不去不去。”
李固松口气,再度颔首,沉凝眉目,郑重道:“朕还是要谢谢你。如不是你劝解,十一他…”
“先别急着谢我。”刘匪头笑:“回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原谅陛下又是另一回事。您啊,任重道远。”
李固起身作揖,刘匪头连忙回礼。
长安路遥,师爷和大牙忙上忙下地收拾东西。可叶十一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只好由大厨送来行路的干粮,并一些山中土特产,聊作慰藉。
也是这会儿,山里的弟兄们才知道,新任的寨主便是闻名塞北的小叶将军。
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上官道,前路漫漫,再望长安。
话又说回来,刘匪头那句任重道远,当真是一语成谶。
虽然在同一辆马车里,那么狭窄的空间,叶十一都能拉出和他山堑般的距离,小将军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要么扭头看窗外,要么两眼直视虚空发呆。
李固稍有抬手碰他的架势,叶十一立刻横眉怒目,满脸嫌恶。皇帝只好悻悻地收手。
回长安这几日来,叶十一当真没主动和他说过半句话。
只有李固操心他饿肚子,操心他冷,忙上忙下的准备暖手炉,准备毛氅,准备过夜的枕头,不经陈明和魏公的手,凡事事必躬亲。
饿了送饭,冷了添衣,时不时偷眼打量他,不敢看太久,收回视线,佯作严肃地回头和魏公他们说话,恨不能立刻飞回长安。
一路上舟车劳顿,真回到长安,也有个问题。
进了长安城门,耳闻长安喧嚣,一步步地逼近了,叶十一忽然说:“我要下马车。”
李固顿时紧张起来,人都到长安了,不会还要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要买什么东西?”
“…不,我在驿站歇脚。”叶十一是半步都不敢靠近皇宫。他一点儿也没忘,在那座深宫里,诞生了他此生的妄想,又毁灭了他天真的想望。
皇帝犹豫,不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就怕人一撒丫子,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固伸手牵他:“十一啊,徐太医在宫中,方能时时为你诊脉…而朕也能时时照料你。”
“不!”叶十一拒绝得强硬,不等李固同意,他掀开轿帘朝陈明说:“我走了。”
陈明猝不及防,一刹马车,着急忙慌地问:“你要去哪儿?!”
叶十一跳下马车,李固想也没想追了出去:“十一!”
叶十一一路疾奔,无头苍蝇似的乱转,长安城里哪里有驿站,他走出老远才想起来。
李固追的气喘吁吁,惊恐万分又极尽小心:“十一,不回宫,朕不带你回宫,住外边,咱们住外边好不?”
熬了这些日子,嗓音也嘶哑:“东市西北角有一座旧宅院,原是赐给封王的皇子住用,如今空置下来,你就在那儿歇脚,行么?”
“…”叶十一深吸口气,不再乱窜了,强忍恐惧回头:“…行。”
于是来不及回宫,马车哒哒先去了东市。
旧宅院确实空置许久,角落处都落了灰尘。幸好平时日常用度所需都在,魏公和陈明打扫房屋,李固亲自操持,换洗床单铺褥子,把灰尘都涤尽,生了火盆放到叶十一面前。
叶十一就坐在榻上,避着光,单薄的身影隐在晦暗处,不言不语地交握双手。
陈明回了一趟宫中,把花房精心照料的茉莉搬来两盆,都是放在温室里,逆着季节,仍在开花。很快一室盈香。
李固坐在他旁边,不敢靠得太近,心中千百遍地琢磨着小将军心意,忐忑不安:“住不惯么?还是回了长安,心里就…不舒坦。”
“……”叶十一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总觉得无家可归,本来已将西临镇当作归乡,有了兄弟朋友…现在又离开他们,孑然一身了。”
李固心疼,柔声哄:“你还有朕呢。”
“…你…不算。”叶十一说:“总有一天,你还会那样对我。”
“不会。”李固酸涩:“朕发誓。”
叶十一抬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李固唤来魏公,让他回趟宫里,着内务府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仆,到这儿来小心伺候。魏公领命去了,李固又说:“诶对了,把宫里那位姓张的大厨也请来,十一爱吃他做的菜。”
魏公笑,躬下身:“陛下待小将军,当真细致入微。”
打点好一切,这才空闲下来,陪叶十一闲坐,李固问:“闲着也是闲着,要下棋么?”
叶十一抿着唇,好一会儿,抬眼看他:“陛下…既然回了长安…就去做你应做之事…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
李固真是怕极了他说离开,紧张道:“你要去哪儿,告诉朕,朕陪你。若朕不空,唤着陈明陪你去,让你有个伴儿。”
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没什么,我不出去。”叶十一微阖眼帘:“朝堂的事应该积了许多,你该回去忙了。”
“无碍,”李固道,“朕已经安排北衙将折子送到这边,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而已。”
“那你就不上朝?面见大臣?”叶十一皱眉:“还有议事,朔望朝参……”
“放心,朕得了空,会回去的。”李固抓了他的手,放在掌心间捂热。
叶十一抽了抽,没抽动,也懒得动了,任由李固紧紧交握。
“快要冬至了。”李固没话找话地问他:“今年冬至你想怎么过?”
“不怎么过。”叶十一撇了下嘴角:“往年都是在边塞和将士们一起度过。”
围在大锅饭前喝一碗淡粥,然后各自对着月亮思念家人。
叶十一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城关外,面对漫天风沙,怀抱铁弓遥望长安。
“……”李固默声,偷偷伸了手过来,握住他的。
这回叶十一没有抽回去,低头盯着火盆里,木薪子燃得旺,隐隐往上冒出橙红火苗。
眼前的什么都变花了,变得乱七八糟,朦朦胧胧犹如一团大雾。温热的指腹贴过来,轻轻揩拭他眼角,没一会儿另只手也捧过来,轻柔地拂去面纱,掌心小心翼翼擦拭他面颊,然后抱他进怀里:“今年你肯定不是一个人,朕保证。”
怀中蜷成一团的人像是呆住了,沉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断断续续写了半年了
震惊
第63章、娶妻
63、
回长安后,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晴天时卧在院子里晒太阳。
李固怕他一个人无聊,让魏公挑了只猫送来陪他, 很温顺的橘猫, 也不怕生, 被放进叶十一怀里便立刻舒服地蜷起尾巴打盹。
于是冬日暖阳, 一人一猫卧在美人榻上,旁边放一碟瓜子核桃花生,闲无所事,百无聊赖。
主子闲, 底下的仆人也闲。
小厮们三三两两地聚着,聊起长安城风景,是有许久不曾出来看看,丫头们咬着耳朵嬉笑哪位达官贵人的公子, 眉清目秀,端正俊朗。
叶十一很少去找他们做事,他本来也无事可做,无需吩咐,碟子里的干果用完了, 也会有人来换,木炭燃尽,小厮便眼尖地过来添火。
睡着睡着, 翻个身, 橘猫掉下美人榻, 也不会喵嗷叫唤, 安安静静地, 圆滚滚的肥胖身子刨上来, 复又钻进主人怀里。
宫仆们知道这是小叶将军。
不是叶明玦那个突然顶上来的,而是真正的小叶将军。
帝王驾辇每日里都要在皇宫与东市这座小宅院间往返数次,像是不嫌累似的,起早贪黑地去上朝,上完朝回来急吼吼地冲进院子里,待看到一人一猫斜倚美人榻打盹,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松下来。
怕他无聊,绞尽脑汁地找话说。聊起上朝路上的趣事,大臣们见是帝王车驾,纷纷停下来目送,于是从不迟到的大儒因避让皇帝,晚了片刻入宫,又说起朝堂上两位老侍郎,一言不合互相揭底,究其原因,不过是那家不愿把孙女嫁给对面儿郎,两位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臣,吹胡子瞪眼,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你阿姐。”李固拉着他的手,握在两张间轻轻揉搓捂热:“她知道你回来了,她想来看你。”
叶十一撩了眼皮,兴致缺缺地自他身上瞥过去,任由他拉住自己的爪子,不声不响不作回应。
李固伸了手过来,叶十一没动,阖上眼睛。于是皇帝的指尖拂过眉眼,羽毛似的落在耳旁,轻柔地摘下面纱。
“朕为你上药。”李固说:“太医院特制的雪花膏,后宫女子若颜面有损,便是用的这个,疗伤去痕,朕问过了徐太医,他说尽管用着,无碍。”
叶十一不会抗拒,但也不会开口说话,偶尔睁开眼瞥一瞥他,抱紧怀中大胖橘,斜眼望天。
高高大大的男人小心谨慎得跟什么似的,明明是个皇帝,恨不能做小伏低得像只虾米,生怕一句话没说对,惹小将军不高兴。
叶十一不用言辞表达了,他只好费劲心力地观察他神色,比丹陛下臣子揣摩圣意的臣子还要加倍用心。
能得小将军一个眼神的赏赐,皇帝内心里能乐开花。
小厮端上净手的铜盆和帕巾,李固洗了手,擦干净,这才打开盛膏药的锦盒,指尖沾了些,先抹在自己手边,不觉得有异,这才俯下身子趁机贴近,指尖沿着那圈明晃晃的烫伤揉抹。
离得太近,叶十一的呼吸就落在他掌根,李固蜷了蜷手,那点温热气息被他攥进手里,终究没能留多久,指腹一径滑至后颈。
叶十一陡然掀开眼皮,警惕万分,就连他身上的胖橘都睁开猫眼,亮亮地盯住了李固。
皇帝立刻举起双手解释:“朕并未有不轨之意,是你的伤在这。”
叶十一盯了他数秒,复又将眼睛闭上。
李固咽口唾沫,心想着真是只小野猫,指腹捻了雪花膏,慢条斯理地沿伤痕揉抹开。
叶十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披了保暖的貂毛氅,耳闻得核桃破碎声,掀了眼帘循声望去,李固坐在旁边,吭哧吭哧剥核桃。
男人是侧对他的,晴光甚好,沿他俊朗眉目照过来,细细地勾画出后宫女子无不心仪肖想的容貌。若是生在寻常富贵人家里,也是要被媒婆踏破门槛的宋玉潘安。
看着看着,人有些呆,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一张脸,少时温柔亲切,贴着他的面颊一遍遍地蹭,一遍遍地哄:“十一,小十一…我的小十一…”
后来登基称帝,帝王无情,端生俊朗无双,却是一副阎王相,是叫人连多直视半眼都不敢的,躲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他,侧颊冷硬,淡漠无情。
怎么又变成了现在这样,憔悴的,青黑了眼圈,专注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伤,眼睛里饱含的心疼,满满地快要溢出来。
手指头伸过去,食指指尖颤颤地,蜻蜓点水般点在他侧颊。
皇帝似乎愣住了,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敢动,都呼吸都屏住,斜转了眉眼,按捺着激动,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眼也不错地凝视他。
指尖微蜷,叶十一怔愣,默默地收手。李固却捉住他,扭头亲吻他手心,湿热的舌贴住,黏糊糊的拱着,仿佛在亲吻双唇,动情又不敢太过。
“核桃都剥好了。”依依不舍地放开,将盛满核桃肉的小碟子放在他身边:“你若是觉着无聊…”犹豫再三,到底不敢再绑住他:“便出去走走。”
“如若不要陈明陪着,魏公陪你去…或者…或者…”支吾不言良久,终于肯咬了牙松口:“你独自出门,要记得留个消息叫朕放心。”
叶十一不喜拘束,被人跟着他反而不舒服,李固其实都知道。
“……阿姐她…”没有纠缠出门的事,叶十一难得主动开口询问:“阿姐如何了?”
懒懒散散养的久了,真像只娇养的猫儿,懒洋洋地不动弹,嗓音沙哑绵软,仿佛含着棉花糖嘟嘟囔囔地和他说话,一如他怀里的胖橘,皮毛油光水亮,眯缝了眼,软软地趴着。
小厮端水上来,李固净手擦去水花,捻了核桃肉喂到他嘴边:“终日里青灯古佛,为你请菩萨保佑,正德宫如今犹如寺庙,檀香缭绕。”
叶十一似乎笑了,浅浅的笑意附上唇角,垂低眉眼:“宫里哪能有寺庙。”
“你若想要,朕为你修一座。”语气郑重,不是开玩笑。
“……我要那个做什么。”无奈反问,悻悻地望天:“我出不去了,李固。”
出不去什么?
皇帝不敢问,只是捻了核桃肉喂到他嘴边,娇养后小猫的气色好了不少,唇瓣粉粉嫩嫩,启了齿关,小舌衔走果肉,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唇瓣温软触感残留指尖,李固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小猫转过身来,自己拿核桃。李固立刻说:“朕喂你。”自他指尖夺走核桃肉,再喂给他。
橘猫张嘴打了个哈欠,小厮过来为炭盆添火。
“要见她么?”怕惹他不高兴,仍是小心翼翼。在朝臣面前说一不二的天子,做小伏低地询问一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小猫,耷拉了眉眼,一副虚心顺从模样。
旁边眼尖的宫仆暗自窃笑,原来皇帝也是个怕老婆的。
叶十一撇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说:“暂时不了。”
既然问起叶明菀,自然是关心她的。嘴上说着不见…小猫口是亦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那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呢?
李固观察着,揣摩着,忖度着,仍旧摸不出他心中所想。不过叶十一很无聊,他是知道的,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还是得找个人来陪他。李固暗自琢磨,有了人选。
这日,李固上朝议事,回来得晚。
小厮和丫头在院子角落踢羽毽,非得拉上成日里不爱动弹的叶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