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起身推开纸窗,天光朦胧照入室内。
东市住了不少官员,达官贵人们,该上朝了。马车车辙压过石板,骨碌碌行远。不知轿帘下哪位大人,可曾想好今日应对皇帝拷问的说辞。
小鱼定睛细瞧,喊了声:“将军。”
叶十一没反应,小鱼又说:“老将军,被抓住了。”
“什么?”神思游天外的人猝然惊醒。
北衙的押解队过来了,由远及近,押送着叶老将军和叶夫人,二老身披枷锁,手腕脚踝皆缠上铁链。北衙那帮皇帝亲兵,在叶十一眼里,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加面目可憎。
凭什么?凭什么叶家百战报君死,姓李的不仅坐享其成,还不分青红皂白,恣意妄为,想杀就杀想罚就罚?!
骑高头大马的北衙侍卫,就差握一大喇叭,把刺客叶十一窜逃的事儿,讲得全长安人都知道。那不知好歹的侍卫扯开嗓门呐喊:“叶十一,我劝你早日归案!否则令尊灵堂,要受些苦头了!”
仿佛知道他在暗处瞧一样。北衙侍卫抖擞脸上横肉,每条□□间都填塞着不知羞耻的自信,好似能当着全天下人面羞辱叶家,他就能出人头地。与远在南疆的交趾国王,不无异曲同工之处。
北衙一向盛气凌人,这番做派,人们见得多了,却是敢怒不敢言。
人可是皇帝一手培植的。和北衙作对?圣人面前嫌命长!
叶老将军咳得愈发厉害,素来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
叶十一躲在暗处,看在眼里,眼圈微红。
——“陛下他,要的是你。”陈明说。
叶夫人伸手搀扶弯下腰痛咳的丈夫,北衙恶卒横地里挡开,那帮小人凶恶地呵斥她:“回去!”
小鱼微蹙细眉,叶十一转身下楼。小鱼透过窗户再打量,摇摇晃晃的小将军露出天光下,咬着牙朝豪横的北衙侍卫道:“我是叶十一。”
那天,什么都混乱到了极点。
叶士秋嗫嚅着:“十一,你怎能伤陛下?”叶老夫人摇头,眼底更多担忧。
因为他辱我。
不能告诉任何人。
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严苛暴戾不近人情的陛下,连后宫莺莺燕燕都不曾将他长留温柔乡,怎会把一个没胸没屁股的男人强留行宫,虽然过程也毫无温情可言。
李固,更多的,是在发泄罢了。
说出来,徒惹人心烦。
北衙侍卫握着马鞭迎上来,似笑非笑:“叶小将军,请。”
这一请,没进天牢,进了深宫。
琉璃瓦连片,院墙高耸,朱红宫门犹如仪态端庄的老人,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敞开道路,再大手一挥,牢牢闭合。叶十一回头,自宫门缝隙间瞥见一条延伸向长安的宫道,遥远得望不见尽头。
深宫后院,亭台楼阁,珠帘半卷,重闱叠嶂。瓦檐下风铃吹响,后宫寂静无人,茜纱宫灯悬在回廊外,嫣色的纱旖旎铺开,遮去三分肃穆,平添七分暧昧。
远处,冷宫旁,钦天监高耸的观星塔,叫人看着喘不过气。
旭日高升,炙热阳光针扎似的嵌入皮肤,初夏亦是炎热,凭生躁动,心烦意乱。
送进紫宸殿,魏公来接他。
再往前一步,饶是北衙也进不去了。那是皇帝寝殿,除了贴身服侍的,其他人未经应允靠近,当心落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叶十一不进去,立在殿外,宁肯忍受太阳暴晒。
这会儿,李固还在含元殿中上早朝。魏公端来吃食,红枣桂圆粥,蟹黄包,一叠花生米,一晚清炖山药。
“小将军,来吃一些。”魏公心疼他。
短短几日,叶十一人看着便瘦了一圈,他本来生的白,此刻连双唇血色都褪去了,愈发苍白,两只眼睛不再炯炯有神,垂眉低眼,安静寡言。
“吃点吧。”魏公劝,怕他身子骨受不住,压了嗓音实诚地说:“紫宸殿里的橱柜,陛下昨夜命太医院送来春玉膏,全塞进去,塞满了。”
塞得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不留下。
“……”叶小将军在心里夸,变态。
李固下了朝,在御书房与几位大臣议事,等到他回来,日上三竿,将近晌午。
叶十一蹲在院里的灌木下乘凉,夏日炎热,昏昏欲睡,魏公一声陛下将他惊醒,回头望去,皇帝明黄色的九龙袍横在眼前,视线顺势上移,李固不苟言笑的脸,侧颊绷着,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片刻放松。
热浪般的风卷起纱帘,嫣色波浪轻飘飘的,一径蔓延。蹲在房梁上锦绣的鸟儿,展开翅膀飞远,落下两片鲜艳羽毛,由风吹得无隐无踪。
“陛下,”叶十一换了姿势,单膝跪地,仍是臣子面见帝王的规矩,“臣并非刺客,请陛下明察。”
李固不说话,鹰隼似的双目,暗沉而锋利,似尖刀要扎进将军心里。叶十一硬着头皮,垂下脑袋,恳求:“我阿爷阿娘年事已高,天牢苦寒,阿爷又生了病,求陛下放过他们。”
不见回应。叶十一惴惴不安,膝盖磕地,腿压出丝丝缕缕的僵麻,偏还一动不动,头顶烈日,颊边涌出汗水,浸湿了鬓发。
“叶将军。”皇帝负着手,终于肯开尊口,四下里无人,就一个对他们知根知底的魏公。李固连装模作样都懒得,闲闲嘲哂:“进了寝宫,还要装忠君臣子?”
君臣间那些礼法规章,老将军耳提面命,叶十一一一恪守,到头来,被李固亲手捏得粉碎,片甲不留,遍地狼藉。
李固转身进殿。
魏公忧心忡忡望向叶十一,小将军仍半跪在地,抬起头来,天生含情的眉目,染上大片大片迷茫。
李固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难道不该如此?即便吃了苦头,受了欺辱,也得打碎了牙硬吞。
一个要做贤君,一个要做忠臣。叶十一曾偷偷设想过,将来,有朝一日进了史书,中兴之主李文玉翻了页,就是为他镇守山河的叶十一。
不是后宫里莺莺燕燕,不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贵妃,帝王本纪后明明白白地落着三个大字,叶十一。
像个痴人说梦的笑话。大梦初醒,犹剩余寒。于是通体发凉,手脚冰冷,无知无觉被魏公牵起来,半推半拽地杵到殿门旁。
过了及膝高的门槛,就不知下一次何时能出来。
“进去吧。”魏公拱手,深深弯下腰:“将军。”
太液芙蓉,未央柳树,宫院深深,唯独不见萧郎。
龙床大得骇人。
李固本来喜硬床,不过昨日特意命内务府铺上三层软垫,今年江南织造局新送的绸缎,光滑细腻,远看素锦,近看却是金丝缀的暗纹,龙凤戏。床头扔了本册子,扉页上不知羞耻的大字:欲海游龙。
李固伸手解他衣带,衣带缠来绕去,陛下实在无甚耐心,碧纱橱后的黄花梨木案几上,恰好扔了把剪刀。
剪掉衽带,剪去裤头,衣裳碍手碍脚,扒了扔到一旁。
叶十一抖成了筛糠,央求的话语说不出口:“陛下……”
李固拿起床脚早已缠上的铁链,另一头镣铐圈子支过来,亲自绑上叶将军脚踝,咔嚓落锁,一声脆响,比行宫那道链子,只重不轻。
“臣…”浑身都在发抖,脑海里多少画面走马观花,少时文玉哥揽他在怀,坐在高高院墙上,远处是河山万里。豪情壮志,大丈夫,当顶天立地。
后来他登基即位,跑进他怀里,却被他冰冷眼神吓退,叶老将军三跪九叩,念叨臣教子无方请陛下恕罪,逐渐明白,文玉哥是文玉哥,陛下是陛下。
日益疏远,常年待在塞外,偶尔来了京城消息,也以宫闱八卦居多。皇帝娶了谁,又封谁为妃,三月妃嫔说身怀龙种,四月又说御医误诊,五月封新人,再问那个谎报龙种的,进宫不到半年,囚入冷廷。
“臣不做佞幸。”小将军已有哭腔:“求陛下放了臣。”
李固伸手揽他进怀里,怀抱冰冷,叶十一蜷缩起来,眼尾红意泛滥,被皇帝按在硬邦邦的大腿上,白皙皮肉在帝王滚烫大掌下,瑟缩颤栗。
明明常年在外历风沙,小将军这身皮囊,却光滑如脂膏,冷白似皎月,掐一把,浮上浸了水的红痕,嫣色的,与殿外宫纱一般耀目。
“叶家功高震主,”用心险恶的帝王,满眼欲望,嗓音沙哑,“朕…唯有压之。”
第10章、寒夜
10、
春日犹胜,繁花似锦,却是白云苍狗,当年人,早已遗落在当年。
叶十一闭上眼睛,耳边回荡着无休无止的蝉鸣,此起彼伏,喧嚣聒噪,仿佛要把天盖子也掀翻。李固粗重的喘息落在颈边,像一头深耕的牛,睁开眼,汗珠沿眼睫滚落。
浑身都湿透了。
天光暗下来,床帏间一切都朦朦胧胧,视线聚焦不到的虚空,化为幢幢重影。
叶十一微微眯眼,十根指头由李固铁钳般扣紧,指骨几乎捏碎,终于放开,软得像是一滩烂泥,有气无力推了推皇帝肩膀。
暮色四临,宫人错落地点上了茜纱宫灯,雾蒙蒙的胭脂色,随宫纱化开,绕着紫宸殿盘绕,仿佛某种洞房。
魏公手拎引路的灯笼,敲了敲门,弯下身毕恭毕敬道:“陛下,庞妃宫里的盈容来问,陛下答应今夜陪庞妃赏灯,可还赏脸一去?”
庞妃,同样是将门世家的长女,其父庞老将军戍卫京城至潼关一带,手握重权。
李固低头,望向叶十一。
小将军几乎快蜷缩成虾米,弱小无助又可怜,十根指头紧紧揪住身下床单,指节泛白,扭过头去不肯看他,耳根生酡红,沿白皙的颈子弥漫。
皇帝起身,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里衣,随意拢在身上,待他绕出碧纱橱,自有宫人前来服侍他更衣。
反观叶小将军,自打进了紫宸殿,衣裳这二字便与他无缘。
皇帝挑了自己剩下的里衣,衣料间揉杂浓重麝香,混合着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
将呆呆瞪视虚空的小将军抱起来,鲜少服侍人的皇帝,手脚却意外麻溜,好歹给叶十一套了件衣服。里衣明黄,普天之下,除开皇家,无人能着的颜色。
李固系上衣衽,起身离开。
叶十一回头,只瞥见他那一抹背影,堪堪要绕到碧纱橱后。
“陛下!”始终不肯开口,嗓音干涩得可怕,甫一出声,惊觉喉咙似有什么堵住,发出的声音磨砂纸似的难听。
叶十一往前挪动,身后的铁链便攀扯住他,拉扯出哐当重响。他匍匐在床沿边,没忘了自己为何忍受,李固玩了他一下午,总得应他。
“我阿爷阿娘……”叶十一躬身,跪在床边,上身伏下去,布满痕迹的白皙后背,拉出恭敬卑微的线条,“请陛下高抬贵手。”
李固走了。
叶十一缩回床帏里,紫宸殿门敞开,宫女太监涌进来,没一会儿,皇帝穿戴整齐,大步离开寝宫,往庞妃居住的蓬莱殿去了。
贴身服侍皇帝的魏公却没跟着去,等到紫宸殿里漆黑一片,魏公才端了热气腾腾的吃食进来,他放下烛灯,在碧纱橱外小心喊:“将军?”
长夜静谧无声,唯有身体的疼痛不断叫嚣,脑仁深处嗡嗡作响。
夏夜太闷热。叶十一刚从水里捞出似的,李固为他裹上的里衣很快浸满深色,他虚弱地应了声:“魏公。”
魏公谦谨,一如在皇帝跟前那般敬重:“将军请更衣就食。”
“……”他现在这副模样,就哪门子食?一根铁链足以让他离不开这张龙床,李固在这儿画了地,就是他叶十一的牢。
屈辱似滔滔洪水,悲愤不绝,却仍要顽固地维持一丁点自尊,至少不让别的人看见,满身狼狈脏污,以色侍君的佞幸——
“…知道。”叶十一躬身,侧躺着,胸口憋闷得仿佛压了百斤重的石头。他轻轻喘气:“…我…一会儿就吃,魏公…先出去吧。”
魏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答了声是,躬身退下,自殿外带上房门。
黑夜激起涟漪,复又归于寂静。
庞妃。
长安城里的高门望族,互相间皆是认识的,逢年过节自有来往,不过也仅限于逢年过节。平常走的太近,恐要引起皇帝猜疑,冷不防一个结党帽子扣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况李固这样手段狠辣、猜忌心重的帝王。
叶十一上次见到庞妃庞微月,却是在两年前了,年关将近,皇帝在御花园宴请朝廷肱骨重臣,大臣也可携家眷同往。
那时,庞老带上夫人与长女同赴宫宴。
叶家人自然也不缺席,叶十一比他们先到,一溜烟跑去御书房。皇帝总是在那里处理政事,李固毕竟勤政。
靠近了书房,叶十一当然没敢直接闯进去,在外边恭恭敬敬道了名号,由魏公知会圣人,得了应允,再向他招手:“将军,请。”
进去后拱手作揖请安:“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那时性子散漫,尚不及后来那般拘束。李固放下笔,视线落到他身上,一声回来了,叶十一便丢掉规矩跑到书案边:“文玉哥!”
李固微微点头,聊作回应。
叶十一都快习惯他那么冷淡了,却不甘心,不死心地与他搭话。
男人间能聊些什么,建功立业,美人在怀。叶小将军年少,心性未定,刻意要让死板的皇帝开口说话,于是止不住地满嘴跑火车:“我听说庞伯父的女儿也来了。庞微月,你见过吗?”
叶十一两只眼眨巴,亮晶晶地倒映着他:“听说很漂亮,长安城里少见的大美人。”
皇帝还是不说话,淡漠地低下头,御笔点朱砂,批阅奏折。叶十一顺他那杆狼毫望去,朱砂在大大小小的蝇头楷上画圈,每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只觉得像苍蝇乱爬。
叶十一压根无心去看那奏折写的什么。他就想,李固像从前那样,和他说话。
叶小将军活像个贪图美色的富家纨绔,嘴上叨叨,手上比划,仿佛他真的见过庞微月,将庞家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女,描述成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飞燕合德见之羞愧,西施貂蝉尚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