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不说了,小鱼安静沉默地等候。
只有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才敢把遥远到仿佛前世的过去,自蒙遍灰尘的记忆阁楼上取出,拍掉灰尘,打开来胆怯地瞅一眼。
“有…”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先在尘封已久的心底徘徊,冲上喉头,绕齿关盘旋缠绕纠结个三四圈,才极力将嗓音压低,小心翼翼地怕被谁听去:“…真心…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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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定在晚上九点更新吧~九点不更就是当天不更了
最近又开始赶小组作业,建模建得头疼
第8章、大漠
8、
二十及冠那天,叶十一在边塞,抱着御赐的长弓,独坐于玉门关下的大石块上,听路过的书生吹笛,极目远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夕阳余晖洒满大地,更远处,依稀飘来茶马古道上缥缈的驼铃,昏黄天幕下,黄沙并那苍天一般颜色,混沌、复杂、看不分明。
没有人知道那天是叶小将军的及冠日。叶十一从来不说,领兵在外诸事不便,生辰向来是不过的。二十那天也不例外。
白天他们和一伙流匪起了冲突。流匪头子胡汉混血,狡猾又凶悍,常年流窜于玉门关一带,比起他们这帮临时走马上任的官家兵,流匪们对当地显然更熟悉。
叶十一初至玉城落脚,姓刘的匪头骑着胡人的高头大马,也不忌惮畏惧,仿佛这帮人常年浸淫于大漠风沙,寒来暑往无一日春暖夏凉,习惯了最恶劣的气候,养成了最恶劣的性格。
刘匪头打马自茶摊旁路过,茶摊旗幡飞扬,一转眼,那裂了缝的旗帜□□涩长风卷落下去,半遮半露地现出了小将军脱下盔甲后姣好的一张脸,唇红齿白,目如朗星。
刘匪头不走了。
叶十一独身至玉城歇脚,副将他们率兵,说是天黑前能到。
小将军口渴得紧,等不及副将带来水壶,摸遍全身上下,终于找出腰间佩囊里仅有的两枚铜板,要一壶大漠里混了风沙的苦茶,就茶碗大口吞咽起来。
细小砂砾摩擦喉舌,这茶实在难喝。骨碌碌吞咽下去,反而更渴。
刘匪头眼睛都瞪直了,他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咕咚。
茶碗落桌,磕出了声响。叶十一后悔不迭,就那么两枚铜板,换这一壶喝下去更渴的茶,属实不太明智。眼下倒好,身无分文了。
刘匪头是个聪明狡猾的人,聪明狡猾之辈,少有不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见对方那一举一动,便明白何处是可趁之机。
他扛着碗口粗的胡刀,摸了摸昨儿刚剪的胡渣,新近掳来的压寨夫人手艺不行,修剪得参差不齐,但好歹露出他山大王的完整脸面。
刘匪头自信昂首,往叶十一旁边大马金刀一坐:“小兄弟,这家老板坑人着呢。喝了他的茶不仅不解渴,反而愈想喝,再去买茶,就这么着他的道。”
叶十一望向他,有那么须臾的愣怔,嘴角轻轻撇开,似在谢他好心提醒。小将军点了点头。刘匪头摸摸鼻尖,眼皮稍低,复又抬起。
叶家少爷不在马上拉一只穿云弓对准敌将时,浑身杀伐炼就的戾气与凶悍,尽皆掩于清秀漂亮的皮囊下。
有人说,看见叶十一,就仿佛看见了长安。盛世伊始,万象更新,百国来朝。这般漂亮的模样,就该在王朝最鼎盛时,立于金碧辉煌的丹陛上,在帝王身旁,或是接天的灯楼上,迢迢无垠万家灯火,那时火树银花,人们一转眼便能瞥见的美貌。
刘匪头心想:等老子有钱了,一定要买最快的马,穿最好的衣,搂最美的情人,吹响声最大的唢呐,敲敲打打,过玉门关,翻越大漠、长河与高山,去长安。
去长安。
刘匪头问:“长安人?”
小将军笑了下,轻轻点头。
刘匪头又说:“长安是个好地方。”发自真心的感慨。
那里没有争端,没有无穷无尽的风沙,没有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听从长安来的人说,长安啊,遍地有黄金。长安人都不知道血是什么颜色,因为不曾受伤流血。
那里没有刀枪火.药,没有突厥回纥,长安啊,平和着呢。就连长安的月亮,都比大漠的圆上千百倍。
“我那里有水。”刘匪头说。他以为小将军不会轻易跟他走。
叶十一却连想都没想,站起身来,两手抱前一揖:“叨扰兄台。”
端端正正的模样,斯斯文文的面容。
刘匪头耳根微红,心想:哦,是个文化人!
玉城西北有风干的山岩,背靠山岩是两三家破落客栈,仿佛离群孤雁远离市集。是从前不知哪位老板遗下的,兴许日子太难过,入不敷出,遂弃了店面不知去向。
流匪们也不客气,鸠占鹊巢,往客栈楼门上张牙舞爪地竖了匪旗,生怕当地官兵不知道他们是穷凶极恶的匪,委实不知羞耻,委实霸道招摇。
刘匪头让小的们送来水袋,豪情万丈地塞小将军怀里,那架势就像一笔生意做成后,与最信任的兄弟分赃,直差把招牌那句“咱们兄弟,谁跟谁啊”写在脸上。
分了赃的兄弟自然要客套一番,匪也要讲人情世故,忙拱手作揖,面朝大哥感激不已:“多谢。”
叶十一拔了瓶塞,仰头倒灌,清泉入喉,如久旱逢甘霖。
刘匪头逢人便说:“看见没,长安来的!”匪徒们面露歆羡,纷纷惊叹:“长安来的啊,难怪这么好看!”有些发自真心,有些逢场作戏。
副将带叶家军赶来了,一路边走边问,听说将军让一伙匪徒骗走,顿时恨铁不成钢,亲率叶军前去营救。那天,玉城外废弃已久的客栈旁,飞沙走石,大军压境。
彼时,刘匪头还在哄叶十一聊天。匪头好奇发问:“长安,什么样的呀?”
叶十一垂眸思忖,轻轻莞尔:“长安有我一位故人。”
刘匪头心痒难耐,追问:“什么故人?”
等不到叶十一回答,胆小的吓裂了胆,连滚带爬扑进来,边跑边喊:“老大老大,官兵来啦!”
官兵一年到头,往这旮旯少说要跑三百六十五次。刘匪头抬脚踹他屁股上,踹得那小贼趔趄摔倒,一记完美的狗吃屎。“一惊一乍,就你见过官兵是吧?!”刘匪头啐他。
小贼欲哭无泪,委屈得鼻子眉毛眼睛皱作一团,指外边说:“您去看看!”
刘匪头出去了,没回来。
没一会儿,所有流匪都出去了,出去前,个个面色凝重,抄起了家伙。
叶十一喝着水,屋外金器相击声不绝于耳。等他那一袋泉水喝完,便听见副将在楼下叫骂:“叶十一,一碗水就能把你骗走,你还有没有出息?!”
没出息的叶将军摇头晃脑下楼,步履轻浮,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甘酿的葡萄美酒。副将嘴上骂得凶,甫一见着他,立刻跑过来母鸡护崽似的检视他浑身上下。还好,全须全尾,没事儿。
叶十一推开他,先去刘匪头跟前。
匪头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他急得面红耳赤。
面前斯斯文文的清秀公子,微微弯下身来,还是那般温和漂亮的模样,话声中却染了三分惆怅,不等刘匪头细听,转瞬由大漠深处卷来的风吹散。
细不可闻的叹息:“今日…我该及冠了,你…知道吗…”
副将上过金銮殿,也面过圣,忍不住仔细观察那刘匪头,鹰隼似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刚毅的脸,侧颊绷得有些紧,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片刻放松。副将眼皮狂跳。
“放了他们吧。”叶十一转身回军中:“谢一水之恩,解燃眉之渴。”
副将扬手撤兵,牵马紧随他身后,连连慨叹:“普天下,竟还有这般相似的眉眼。”
叶十一头也没回,神色淡淡。
大军在玉门关外驻扎。
主将与士兵同样吃大锅饭,糙米拌石粒,难以下咽。叶十一没吃两口,躲回营帐,怀抱御赐的铁弓,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
他封将军那年,李固亲自抱了铁弓递进他怀里,皇帝形容淡漠,却是赞许的口吻:“有叶卿在,朕江山安。”
少年叶十一跪在含元殿中,文武百官面前,丹陛之下,高高举起沉重弓箭,上身弯下去,手肘撑住了冰冷的石砖,然后额头重重磕地,先气沉丹田,再声若洪钟:“谢陛下恩赏!”
“叶十一,”御书房里,他说,“你要做朕手中,最锋利的剑。”
“斩天下不平,扫除鞑虏,平恶除弊,捍卫我李氏江山。”
“臣,定不辱命。”
蓦然惊醒。
副将带了干馍进来,递给他:“娇气,石头拌饭也吃不下了?”
叶十一捧着干馍,一口一口地咬,一口一口地嚼,食不知味。
“长安,”终究还是问及了,“有消息吗?”
“哦,”副将原以为他不会问,随口答,“新近的庞妃,也是将门之后,庞将军的女儿。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
叶十一放下干馍。营帐外就是大漠,夜里极为寒凉,风沙片刻不停地敲打篷帐。他起身取来秃了毛的大氅,将自己裹进去,盘腿坐到炭火旁。
副将捏着尽头烧成黑炭的木棍,翻动炭薪。暖黄的光映在人脸上,叶十一仍觉得冷:“庞妃,封了?”
“嗯。”副将漫不经心,吃吃笑了声:“皇帝诏曰,庞氏贤良淑德,温婉可人,即日起,册封为妃。赏银三千两,赠碧玉翡翠双凤簪一只,添金丝缀玛瑙凤头鞋一双,其他各样珍珠玉石三箱,赐居蓬莱殿,长伴圣人旁。”
“…长伴圣人旁。”叶十一低声默念。
火薪燃出了毕波声响。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今夜静悄悄。吃饱饭后,将士们尽皆休息去了,养精蓄锐,或者为明日恶战写下家书,以防不测。
南风馆,万籁俱寂。
夏夜,窗外虫鸣时起,却不吵闹,反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第二盏热茶也凉了,茶面不再升起白雾。叶十一昏昏欲睡。
朦胧恍惚间,如坠云雾,他记得小鱼说,说什么来着,哦…他说:“不知将军指的是谁。普天下高高在上者,无非九五至尊。若是大明宫里的圣人,常听人言帝王无情,圣人更是薄心。”
“皇帝那样的人…大抵,没有真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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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尝试一波复古文风=q=
第9章、进宫
9、
叶十一是月初回的长安。
端午将至,叶老将军自南疆凯旋。年前一直到今年五月,李朝与交趾国打了一场硬仗。交趾国王不知从哪儿搞到一批新式火器,搁着老远在城墙上朝叶家军放炮。
据说,那炮.弹能射出老远,遇着个人,立马如点燃引线,咆哮着吞吐火舌,轰然炸开。去南疆的军队没少吃这玩意儿的苦头。起初不明就里,死伤惨烈。
叶老将军人虽老,脑子可没钝,没听军师瞎指挥的人海战术,当机立断派遣小支斥候,混入交趾打听消息。
如此磋磨了半月有余,摸清那火器底细,这才分军小部队进攻,先偷袭敌方运罂粟的马队,再暗度陈仓放火烧交趾粮仓,打得交趾措手不及。
到三月底,战事从焦灼,到叶家军成为有利方,交趾国王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骂军队骂大臣骂毒匪只收钱不出力,最后瘫坐进镶金缀玉的龙座里,掌心碾过龙头,咬牙切齿。
说起来,交趾国王的龙座,还是仿李朝含元殿里,那张金龙宝座来的。龙座落成时,交趾国王自拟为天下中心,那时大手一挥,豪气慷慨,气干云霄,仿佛一张座位,真能让他胜了中原一头。
李朝镇山河的叶家军,就那么给了他当头一棒,狠狠敲碎了交趾国王的美梦。
叶老将军班师回朝。同月,叶十一收到诏书,月初自漠北启程回京述职。
一南一北的父子俩,难得团聚。
南风馆外,天际露出鱼肚白。叶十一抱膝蜷缩,呆呆地,就这么枯坐了整晚。
叶士秋比他先回长安,回长安后,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因南疆气候潮湿,老将军沾染了瘟气。
瘟气,说来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究竟是怎么个瘟,怎么个气。大夫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一会儿芍药一会儿甘草,又说多喝人参泡茶,他那里有根百年的上好老参,五百两卖将军府,问要不要。
气得叶老夫人这般注重仪态的诰命夫人,抄起扫帚赶他。
叶老将军却是不愿意再见大夫了,自己个儿卧床休息,养花逗鸟陪夫人闲聊,轻松是轻松,咳嗽怎么也不见消停,偶尔扯开嗓子两把老咳,咳得叶老夫人那颗操心,在胸腔里上上下下。
叶十一回来了。
两老起一大早,乘着马车去城外迎接。
叶老夫人见着他,没哭,说:“长高了。”
叶老将军把笑容沉下去,再沉下去,沉了半天,一咳嗽,全破功了,见着儿子第一句:“活着就好。”第二句:“后天是你二伯忌日。”
叶夫人动动嘴唇,欲言又止,一品诰命夫人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回家亲手烧了一顿好菜。
那天晚上,叶夫人背着叶十一,在叶老将军怀里,又哭成了泪人,仿佛还年轻时,未历经人世沉浮生老病死,不必顾忌身份地位仪态,想哭也就哭个痛快了。
老将军安慰她:“咱们十一有天官护佑的,上回中突厥埋伏都能大难不死,放心吧。”叶夫人叹气,说了句埋进心底二十多年不曾出口的真心话:“我恨,恨你们是叶家人。”
苟利国家,不避生死的叶家人。
南风馆,叶十一紧紧蜷缩,脑袋低埋进臂弯间,仿佛自欺欺人的鸵鸟,看不见,不面对,不去想,就不会反复在脑海中回荡那些画面。
李固叼着他耳肉,间或咬下去,疼得连心带肝都在颤抖着蜷缩,皇帝高傲而冰冷的语气,纵使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依旧气定神闲地嘲笑:“叶家人?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仓促回头时,只瞥见李固侧首,眼底浓烈到快要溢出的恨意。叶十一茫然地,循他视线望去,触目所及一只白玉簪,寻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