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温润的笑意,眼神扫视了一圈,脸色忽而一变,领头的那位将领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已经想好了怎么答话。
谁料谢陵瑜脸色蓦然一变,急道:“怎么不见林将军?”
那将领心说果然如我所料,笑眯眯的开口,语气很不友好,带着点不屑,“我们将军……”
只是他后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谢陵瑜打断了,谢陵瑜上前一步,担忧道:“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将军伤势如何?林将军英明神武,若无事断然不会让属下先行……”
谢陵瑜说着,眼神中带上了惋惜与愧疚,几欲哽咽,“你且实话实说,林将军…… 林将军究竟出了何事?镇上皆是郎中,你们不必担心!”
那将领顿时哑口无言,如鲠在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张了张嘴结果又被打断。
“难道…… 林将军已经?” 谢陵瑜轻声问,似乎怕刺激到这些可怜的人。
那将领本就是个暴脾气,当即眼睛一瞪,正要发火,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咳。
“多谢谢公子挂念,本将身子好的很。”
沉稳的声音响起,众人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来人身着黑色锦袍,额前有半指长的刀疤,目光森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正是林将军本人。
61 卢随
触及到他目光的那一刻,谢陵瑜想到了狼,还是一种凶恶贪婪的狼,似乎下一秒就会弓起身子朝你扑来,将猎物狠狠的撕碎。
都说久经沙场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煞气,但孙将军给人的感觉就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派正气,是不怒自威的肃穆。
林城身上的是凶煞气,仿佛能闻到萦绕在他周身的血腥味,谢陵瑜垂眸,遮掩住不喜的情绪。
那将领自知着了道,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暗自懊恼,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谢陵瑜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退后,谢陵瑜面上淡淡的笑着,眼神却不失锋利的直视林城,心中冷笑。
好一个林大将军。
为难晚辈,官职压人,真是没有得到半点重森殿下的风范,偏偏凭着与重戮是舅甥关系,在朝中横行霸道,也没人敢乱嚼舌根。
“林将军无事就好,这阵仗可真是吓坏晚辈了,是晚辈失言,这便给林将军赔不是了。”
谢陵瑜说着利落的冲他一拱手,瞧着没有半分怨言,林城顿了顿,目光更冷,没有理会谢陵瑜 “诚恳” 的道歉,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粮草押送进来,这才不咸不淡道:“走吧。”
谢陵瑜也没在意,闻言一挥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衬的林城的人愈发嚣张跋扈,孟毅在后边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安慰似的撞了撞孙黔,能有这样的对家,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孙黔一言不发的跟在后边,将林城的嘴脸尽收眼底,脸色铁青。
但话说回来,无论于公于私,今日林城所为都是欠妥的,他虽是将军又是长辈,但如今谢陵瑜是陛下钦定派往救疫的主官,而林城则只负责押送粮草,他此番行径实属是喧宾夺主了。
但他们能想到的,林城心里自然也清楚。
一方面,他是故意要给谢陵瑜一个下马威,那日宴会上被落了面子,这小子颇有几分不知道天高地厚,打算趁机教训一下他。
当然,也是想试试此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林城原以为不过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没想到还挺难缠,这一路下来竟真找不出破绽,倒是显得他仗势欺人。
气氛沉郁的吓人。
谢陵瑜远远瞧见了刘府的牌匾,心中琢磨着另外的事情,不过看来要让这些士兵撤退,还须费上一番口舌……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公子不好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陵瑜皱着眉抬头,只见几个小厮打扮的人一路急匆匆的跑过来,脸上还都带着伤,身上也是灰扑扑的。
在场的各位哪个不是人精,瞬间便有了数,心下皆是一沉。
谢陵瑜定了心神,按住小厮的肩膀,沉声问:“可是镇西出了事?”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啊,镇西此刻亲人相见,怎会出问题?更何况染病的百姓都被照顾的很好,难得一见,百姓此刻应该都在享受这不易又温馨的时刻才是,究竟是哪里不对?
小厮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士兵身上,哽咽道:“百姓们好不容易才相信咱们,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公子身后的这些人是来杀人灭口的,是您将他们骗到镇西,好一网打尽!”
四下皆惊,就连谢陵瑜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当下也顾不上林城了,挥手招来柳岿,让他安置好小厮们和林城的人,自己带着三位友人前去镇西。
谢陵瑜走了几步又回头握住孟毅的手,拜托他和孙黔立即去查散播谣言的人是谁,他打算兵分两路,自己一个人前往镇西。
孟毅知道这事不能马虎,推着他的手催促他赶紧走,嘴里应声道:“好好,我们知道了,你快去你快去……”
谢陵瑜顺着力道被推着走,眼下他们也耽搁不起,他只嘱咐了句 “多加小心”,衣袂在空中翻飞几下,转身离去。
镇西。
远远的便听见一阵嘈杂,哭天喊地,谢陵瑜的额头一下子就开始隐隐作痛,他加快了脚步,可待他们踏进院里,却发现情况好像没有那么的糟糕。
而且…… 说不上来的奇怪。
很难描述当下的情况,百姓与诸位郎中处于一种对峙的状态,但染病的百姓又在维护日日照料他们的郎中,于是镇东的百姓便只好同他们的亲人解释,说是外头已经来人了,今日让他们过来探望便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那些郎中整天伺候这些染病的百姓,跟伺候祖宗似的,一听这话当即就沉下脸,有点本事的医者谁没点怪脾气,当下就跟镇东的百姓对骂起来,双方情绪激动。
反而是染病的百姓,一边要拦住自家至亲,一边还要劝慰这帮郎中,鹿回更是里外不是人,夹在中间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徒劳的把郎中们往后拖。
一时间场面异常混乱,那叫骂让谢陵瑜哑口无言,可以说他小半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骂人的话。
但看着情况还算好,又听见这些人牛唇不对马嘴的对骂,谢陵瑜忍不住按着眉心笑了起来,无奈的上前一步,拖长声音,“我说诸位——”
人群安静了一瞬,郎中们缩缩脖子不说话了,倒是百姓更激动了,指着他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警惕的看着他身后。
谢陵瑜也不说话,任由他们骂,待百姓看他身后半天没有人出现,觉得不对声音渐渐弱下来时,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不知你们听信了什么谣言,但若公子我真有这打算,何必每日来往奔波,给你当牛做马的作事,去落梅山为你们摘草药?”
“然后——还要站在这里给你们当孙子,被骂的抬不起头?”
谢陵瑜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自嘲,淡然中又带着调侃,并没有过激的语言,却叫百姓们面面相觑,慢慢红了脸。
激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个把要强的也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没有再出言不逊,因为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谢陵瑜说的很对。
这些日子谢陵瑜一行人做了什么他们都看在眼里,要说没有动容那不可能,只是方才听闻这一切也许都只是假象,恍若当头棒喝,这才怒上心头。
说到底…… 倒也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公子,对不住咯……” 年迈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是之前谢陵瑜帮忙擦脸的老妪,她伸着枯木似的胳膊拉住自家孙儿,轻轻拍了拍,“郎儿,快给公子赔不是。”
那年轻人方才只是站在原地皱眉,并没有一言不合便要闹事,如今听了这话自是羞愧难当,膝盖一曲便跪下给他们端端正正行礼道歉,谢陵瑜上前拉起他,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那年轻人面红耳赤,连连道歉,身边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赔起不是来,谢陵瑜并未计较,而是温声道:“此事不怨你们,是谢某没有考虑周全……”
“才不是,分明是那林将军欺人太甚,公子不过是极具才华,抢了他儿子的风头,这才……” 身侧默不作声的青丘玦突然愤愤的打断他,又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抿了抿唇懊恼的屈膝要跪下,“公子,我多嘴了……”
谢陵瑜瞧见他屈膝眼皮一跳,赶忙去扶,心下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谢陵瑜摇摇头,“错不在你,不必如此。”
说着他绝口不提林城,默默泼了盆脏水。
他只道:“今日的…… 贵客并无恶意,只是害怕粮草被劫,这才多带了些人。”
这话说的巧妙,方才青丘玦点出他们有过节,又说是位将军,这将军怕被劫粮草本就窝囊,若是以权压人,假公济私,那更窝囊!
四下心里都有了数,愈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林将军不屑,谢陵瑜安抚了民众,余光瞥见暗自抹汗的鹿回,走过去递了个手帕,低声道:“鹿大夫,辛苦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鹿回接过手帕道谢,目光掠过他身后某处,无声的笑了下,又立即正色道:“好,你放心。”
身后青丘玦若无其事的收回眼刀子,对看过来的谢陵瑜无辜的眨眨眼。
今日算是有惊无险,踏出门槛时谢陵瑜方才觉得松了口气,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刘府招待林城,而是去问过小厮们友人身在何处,去找了孙黔与孟毅。
“你觉得是人为还是无意?” 谢陵瑜缓下脚步询问。
今日青丘玦灵活的小嘴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朴素起来,一板一眼的回,“人为。”
谢陵瑜心下惊奇,不由得侧目瞧他,又试探性的问了句废话,“那你觉得是谁干的?”
青丘玦突然停下脚步,眼神专注的看了他一会儿,谢陵瑜还没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过,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怎么?”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有疾与否。”青丘玦脸上带嘲,撂下这句话就继续向前走,留下一脸 “这才对嘛” 的谢陵瑜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们在郎中的阁楼里找到了另外孟毅与孙黔,他们面前缩着一个抱头蹲在墙角的人,此人身形瘦削,瞧着年岁也不大,这让孙黔他们无从下手,看着谢陵瑜他们像是在看救星。
孟毅一脸为难的凑上来,低声解释,“云楼你想想主意,这孩子死犟,非说是他自己失言,与他人无关。”
谢陵瑜听着孟毅的话,看向那个把自己抱作一团,试图逃避现实的少年,心中无声叹了口气,他走到少年跟前,缓缓蹲下。
谢陵瑜并没有废话,低声问,“是谁指使的你,你又有何苦衷?”
少年的身子顿时一哆嗦,像是害怕极了,谢陵瑜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他惨白的脸,但他并没有去安慰少年,而是淡淡的扔下一句话,“今日若事成,你害的是全镇百姓。”
他向来看的分明,那日没有多为难刘县令,是因为来绑孟毅的人未伤他分毫,只是迫于压力,可这次不一样,此事若成了,百姓闹到他那里到还好说,但林城可不是个善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束手束脚,届时就算是屠镇,想必重戮念及旧情,也不会伤其性命。
谢陵瑜面色冷淡,见那少年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里有些沉郁,低声交代孙黔将少年看好,便要转身离开。
“对不起……” 身后突然传来带着哭腔与愧疚的声音,这一声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到最后只余下略微颤抖的气音。
谢陵瑜转头望去,对上了一双含着绝望的眸子,不难看出少年神色挣扎,眼睛里最终带上了孤注一掷,狠狠对他磕了个响头。
“小人卢随,乃南凌城知府庶子,求公子救救我娘亲,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62 南凌知府
坚定又带着狠劲的声音在屋子里荡开,令人神色一凛,屋外原本充斥着郎中们争辩的声音,这下却出奇的安静。
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明显。
谢陵瑜缓缓回头,对上了一双含着不甘的眸子,卢随双眼通红,狠了狠心,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谢陵瑜一把扶起。
谢陵瑜心中无奈,这些日子时不时的就得扶人,也不知道这帮人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行大礼。
“不必如此,可否详细说说?” 他缓下脸色,低声问。
卢随赤红着眼睛,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泪,粗劣的衣料蹭过,他脸上红了大片,卢随再也不复之前畏畏缩缩的样子,他恨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谢陵瑜越听,越觉得心惊。
原来这南凌知府原本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因家中穷酸破败受人欺凌嘲笑,整日抬不起头,一副畏缩懦弱的样子,好在那时遇见了卢随的娘亲,她开了家小酒馆,凭着祖传的酿酒手艺,生意倒真不错,大家都亲切的称她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