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戮没有施舍半个眼神给他,而是冷哼一声,甩袖带着一众大臣移步后花园,谢陵瑜垂头跟在谢丞相身侧,眉目微凝,他心中了然,面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后花园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
“小产” 的邢雅娴早已被赶来的太医带走,只留下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他们匆匆赶到时,只见神色癫狂的皇后张氏,和被白布盖住的尸体。
张皇后看见重戮,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她发髻早在与禁卫军拉扯中散的七七八八,抬眼间尽是期盼与不甘心,跪在地上匆匆往重戮身边爬,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毫无形象可言。
“陛下,臣妾冤枉…… 不是臣妾!”
她先是喃喃的解释,后来越叫越大声,尖利的声音划过耳际,像个疯婆子,哪里还有皇后的贵气。
重戮眼中闪过厌恶,衣袖动了动,禁卫军统领了然的上前,禁军守卫拔出长剑,拦在张氏面前,她的话戛然而止,愣楞的看着眼前的锋利的剑刃,颤抖着跌坐在地。
而与她结发的男人,不曾施舍过她半个眼神,只是厌恶的随意一扫,便冷漠的下令,甚至不愿问她前因后果。
“来人,将皇后请回凤仪宫,张副将尸身交由仵作。” 重戮压着火气道。
“邢尚书何在?”
邢尚脸上尽是急切和担忧,大老爷们儿眼睛红了一圈,重戮一顿,缓下声音道:“今日之事朕定会给爱卿一个交代,邢尚书……”
邢尚却突然跪下,哽咽道:“陛下,您若信臣,不妨让臣自己彻查此案,老臣也定给陛下一个真相!”
孙黔在他身侧虚扶着他,重戮沉默了一会,挥挥手,“罢了,你若愿意,那便交由你查,朕准你今日先行回去休息,回头朕赐些补品给邢小姐补补身子。”
邢尚书没说什么,谢恩告退。
谢陵瑜站在谢丞相身侧,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的重头戏还没上,宫宴仍然要继续下去,重戮即使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也得顾全大局,他只好顺坡下驴,令邢尚全权负责此事。
一是暂时安抚邢家,二是不想在今日将事情闹大,计划没有成功,还不能撕破脸皮。
皇宫大殿。
众大臣随着陛下回到宫宴,气氛一度凝固,大家哪还有心思欣赏舞姿丝弦,纷纷在心底唏嘘,今日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瞧瞧林将军的脸色,再瞧瞧孙将军那笑眯眯的德行,这局势他们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今晚之后,恐怕都要重新站队了。
谢陵瑜见大家神色各异,抿了口茶,突然起身行礼,“微臣多谢陛下给臣这么个历练的机会,若没有陛下的信任,当机立断,怕是如今南凌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中。”
“云楼此去受益匪浅,陛下亲自为臣设宴,云楼不胜感激!”
重戮火气散去了些,心中更加满意,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淡笑道,“谢公子谦逊了,若非你有能力,南凌之事又怎会解决的如此顺利?”
大臣们这才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对谢陵瑜赞不绝口,重戮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又突然肃起脸道,“谢公子此次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谢陵瑜犹豫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重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没有半分不耐,倒是好奇他究竟想要什么。
诸位大臣屏住呼吸,一齐瞧着谢陵瑜,就连谢丞相也不着痕迹的看了儿子一眼。
谢陵瑜抬起头,就在众人以为他终于要开口的时候,他却突然掀起衣袍跪下,诚恳的道,“臣想了许久,并无想要的赏赐。”
重戮挑眉,佯装怒道,“怎么,这宫中就没有谢公子瞧得上的?”
谢陵瑜不卑不亢的摇头,“臣只愿天下太平,若陛下用的上,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便是云楼的心之所向,不图名利,只求盛世。”
“为人臣子,不就是为陛下排忧解难吗?”
“您是天子,臣能得到陛下赏识,便就是最好的赏赐了。”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若是他人来说,多少显得谄媚,偏偏谢陵瑜表情很稳,显得格外真诚。
重戮面沉如水,叫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气氛逐渐紧绷,就在这时,重戮却突然朗笑出声。
“好,好啊!” 龙心大悦,众人自然也跟着露出笑容。
可接下来重戮的话,却让他们闻之色变。
“谢陵瑜,你不要封赏,朕偏偏还就是要给你。”
“谢丞相,谢陵瑜接旨!”
众人摸不清他的想法,稀里糊涂的瞎琢磨。
“传朕口谕,谢丞相教子有方,乃贤臣之家,特封安贤候,可有异议?”
重戮仍然淡笑着,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可这句话犹如落入碧波的石子,大殿顿时哗然一片。
谢陵瑜也微微抬眸,他知道重戮要拉拢谢家,却真没猜到他居然玩的这么大。
“陛下!” 林城目眦欲裂,猛的抬头直视圣颜。
重戮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林爱卿这是何意?”
林城尚且嗫嚅着,重戮便开口,“历代君王不乏有此举,谢丞相位高权重,这些年来屡立大功,当初朕初登宝座,还得多亏了谢丞相为朕操心忧劳。”
“林将军有何不服?”
重戮语气中带上了不耐,心中暗嗤,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子若无用,弃之便是。
他看着林城不可置信的眼神,冷笑的扯了扯嘴角,当真以为血脉相连在帝王之家是枚筹码?
他做到这个位置,手上沾了多少血,杀了多少无辜人?
他最爱的幼弟,最敬重的兄长……
原本一切都该有回旋的余地。
重戮神色只恍惚了一瞬,不过眨眼就又恢复了那副尊贵威严的模样,他看着林城,目光森冷。
林城连忙低下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僵硬道:“…… 陛下圣明。”
这一声像是当头棒喝,在众人心头狠狠敲上一记,回神后赶忙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谢陵瑜与谢丞相领旨谢恩,在众人不一的目光中淡然落座,只是嘴边都带上了笑意,反观昨日还是京中圣宠不衰的林家家主,脸色难看至极,脱力般的瘫软下去。
伴君如伴虎,林家嚣张这么多年,这突然一下的失势,竟叫人生出几分兔死狐悲。
宫宴结束。
谢陵瑜扶着微醺的孟毅,正费力的把他往马车上推,结果某个醉鬼不老实乱动,自己差点掉下来,好在孙黔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孙黔冲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在笑,“谢兄,恭喜。”
谢陵瑜摇摇头,四周皆是人,不好多说什么,他只道:“孙兄可别调侃在下了,改日来谢府小聚,咱们共饮几杯。”
孙黔爽快的应下,“一定。”
车轱辘碾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夜色沉静,谢丞相闭目养神,孟毅已经睡了过去,这家伙酒量不行,偏偏还爱逞能。
谢陵瑜无奈一笑,轻轻偏过头,借着模糊不清的夜色,在被风掀起的间隙中,静静瞧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不似以往的挺拔颀长,青丘玦刻意改变了脚步的轻缓,背部微微向下,不显佝偻,是普通小厮的模样,就这么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让一位翩翩公子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小厮。
看起来简单,但谢陵瑜知道这背后的不易,他心中似有刺挠一般,愈发好奇青丘玦的过去,思绪一沉沦,又陡然清醒,谢陵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拉下帘子,心跳有些乱。
就在这时,谢丞相睁开了眼睛,眼中是一派清明,“小瑜……”
谢陵瑜忙转头看去,吓得背后寒毛都立了起来,“父亲。”
谢丞相细细的看着儿子,眉眼稚嫩已退,带上了沉稳温润,与他年轻时像极了,这么一瞧,原本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晌化作一声轻叹。
谢丞相回想起曾经年少,眸中带上了笑意,当年他做过多少旁人不敢做的事,闯过多少天大的祸,几次三番差点命丧黄泉,可他如今好端端坐着。
要问后悔吗,还是铿锵有力的两个字——从不。
谢陵瑜惊心胆颤,面上却不动声色,父亲的目光让他一度觉得父亲察觉到了什么,父亲分明什么都没说,他又觉得好似什么都说了。
“早些休息。” 谢丞相摇了摇头,手指轻轻在马车壁上敲了两下。
谢陵瑜却错愕的抬头,看向淡然的谢丞相,“父亲……”
马车缓缓停下,打断了谢陵瑜的话,而谢丞相也没有出声,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背着手下了马车。
谢丞相晃晃悠悠的走,不一会就进了谢府的门。
谢陵瑜看着父亲手指敲过的地方,倏地的笑了起来,那一刻他福至心灵,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这算是幼时父亲与他不成文的约定,起源是当初他想要习武,父亲告诉他文武精通一样便可,这是他第一次与父亲生闷气,回府就关上房门,都顾不上用晚膳。
夜里饿的头昏眼花,便听到两声动静,谢陵瑜闻到香味,狐疑的推开门左右观望,而门口不见人影,只放了两件东西。
一样是食盒,另一样则是他的佩剑。
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心照不宣,是父亲无声的妥协。
青丘玦挑眉望着谢丞相离开的背影,又无言的瞧了一眼里头傻笑的谢陵瑜。
谢陵瑜抬眼看他,笑的招人的紧。
76 大势已去
谢陵瑜将烂醉的孟毅塞给家仆,这小子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他,又扑上来傻乐呵,含糊不清道,“云楼,云楼…… 恭喜啊……”
谢陵瑜无奈的拧他的脸,孟毅觉得疼,龇牙咧嘴的掰开他的手,不乐意跟他好了,乖乖的跟着家仆走了。
剩下的两人简单的沐浴更衣,待坐上自己熟悉的软榻时,谢陵瑜喟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将他包围,这便是 “归家” 的感觉。
青丘玦坐在他斜前方的木椅上,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茶盏,似是在沉思,谢陵瑜若有所感的望过去,听见了他有些暗哑的嗓音。
“我们不会逗留太久。” 青丘玦犹豫着开口,“应当就这两天便会有消息。”
谢陵瑜坐直了身子,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可奇怪的是玄一并没有告知他有什么异常,只说林家近日的开销很古怪,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往外头落。
他虽有过怀疑,可并不知其中蹊跷。
“与林家有关?” 谢陵瑜猜测道。
看来林家是下血本把消息压下去了。
青丘玦点头,手指点了点桌面,“莫湖水患,林家的管辖地,重戮态度不明,林城不敢上报,擅自将消息压了下去。”
谢陵瑜顿时觉得脑内闪过什么,若有所思的起身,落座在他的身侧,联想到之前繁镇见到的那张纸条,顿时明朗起来。
他心思活络,加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有了些难以言说的默契,不过几个呼吸,谢陵瑜便将事情的缘由串联在一起。
“所以,从前往繁镇的那刻起,你就已经在布局了。” 谢陵瑜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此等城府谋略,他自愧不如,不要说他,想必若是太子殿下仍在,也会赞许几句。
此前张副将出入张皇后的本家,本就让重戮生疑,如今宫宴这一出好戏,既保全了邢雅娴,邢家全身而退,也令张家与林家元气大伤,短期内难以生出什么幺蛾子,若此刻在传出莫湖之事,或许有机会直接扳倒林家。
见谢陵瑜露出恍然之色,青丘玦勾了勾唇,凤眸垂下,一片晦涩,“庆功宴见血,张皇后难辞其咎,灾祸四起,保不齐是凤位不稳,触怒天庭呢?”
言之有理。
谢陵瑜隐隐嗅到了阴谋的气息,他将这话琢磨了片刻,忽而定定的看向眼前不漏山水的男人,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次他没有试探询问,只意味深长道:“可这消息如何传,即便是有这些流言蜚语,重戮恐怕也不会在意,你如何有把握?”
青丘玦没说话,放下手中的茶盏,低低笑了一下,谢陵瑜见他如此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伸手轻锤了一下他,惊叹道。
“国师居然是你们的人,藏的可真够深的。”
“好了,太晚了。”
青丘玦顺势拉过他的手,左顾言他,没有接茬。
倒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自己这虚假的身份已经有了松动之意,谢陵瑜又如此聪慧,若继续这么不加以掩饰,恐怕就危险了。
他略微心虚的喉结滚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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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林府。
“砰——哗啦——”
重物落地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瓷瓶玉器砸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林荐战战兢兢的跪在一边,家仆纷纷低头,不敢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