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柳岿,昨日他们约好的。”
若柳岿有意,便在天亮时来刘县令府上。
此刻天色还有些灰蒙蒙的,孙黔望着刘府前的柿子树,没什么表情。
谢陵瑜看了眼天色,约摸还有小半柱香的时间,天就亮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天光驱散了阴影,空旷的马车前依旧没有出现人影,孙黔摇摇头,转身策马,“走了。”
谢陵瑜应声,心中有些可惜,他没有放下帘子,而是一路看着沿途熟悉的景色,神色有些怅然,不知觉的,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心,家家户户都已经能对上号。
小阿宿被青丘玦的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有人好生照料着,阁楼的郎中们操劳了许久,谢陵瑜也托鹿回帮忙看顾,留下了足够的银两和一封书信,待到他们休息好了,便可重回五湖四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阁楼的牌匾谢陵瑜特地交代过,那烫金的 “悬壶济世” 会永远留在繁镇,日后也许会作为祠堂,将此次瘟疫的故事永远封存在里面,供后人知晓传颂,上香供奉,以祭亡灵。
小镇虽远,人心不散。
阿三,大娘,李叔……
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放在人群里谁也不会注意,平凡铸就的传奇,往往没有人传颂,但知道的人,方知刻苦铭心。
那火光冲天的夜晚,照亮的不仅仅是繁镇,更是人心。
谢陵瑜思绪翻涌,马车临近镇口,他静静的看着,忽而发现一丝怪异,街头巷尾空无一人,这时候多多少少出摊的小贩应当已经准备好了才是,怎会如此寂静?
他转头去看青丘玦,发现他正静静看着自己,青丘玦目光微微错开,看向帘子外,眼眸含笑。
“真是……” 一声无奈的低叹。
谢陵瑜侧目望去,不远处的镇口,两侧分别站着一群人,为首正中央的,正是半天不见人影的柳岿。
马车缓缓停下,孙黔策马上前,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个罕见又短暂的笑意,“你倒是个有主意的。”
柳岿下马行礼,“小人柳岿,愿同公子前去京城,公子知遇之恩,小人毕生难忘!”
谢陵瑜揭开门帘,利落的跳下马车,身后紧跟着孟毅与青丘玦。
人群躁动起来,依稀能听见是些感激的话,有人清了清嗓子,嘈杂的声音停了下来。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当初初见时,用石子砸他的李叔,李叔唇色还是有些发白,但精神气不错,身侧有个壮汉小心扶着他,是先前叫嚣最厉害的那位。
李叔不复之前那般憔悴可怖,脓疮消散后露出原本的面貌,显得有些和蔼,那壮汉收敛了敌对的样子,显得憨厚老实。
不难看出小镇之前温馨的样子,却因为一场飞来横祸,失去了许多亲人。
“公子,不敢耽误你们回程,我代表在场的诸位,感谢公子救命之恩。”
“愿公子此生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李叔说的话简单,眼里的情绪却很真挚,他鬓角花白,像是一位舍不得孩子离开的老人,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但都是有分寸的站着没动,唯恐惊扰到他们。
鹿回站在另一侧温和道:“公子,剩下的事交给我,你们放心去罢。”
谢陵瑜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唯一变了的,是他们脸上红润有光泽,带上了淳朴的笑容。
初来乍到时天方才蒙蒙亮,像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阴郁,如今天光云影,大家有心为他们送行,早早等在这里。
淡淡的疲惫散去,似乎这多月里的操劳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在值得不过了。
谢陵瑜笑容灿烂,没有带上离别的忧愁,而是干净利落的一行礼,清朗的嗓音融入小镇的风里,足以让每个人听见。
“诸位保重,就此别过了。”
希望有机会再来时,能看见小镇最初的模样,愿你们无忧无虑,愿落梅山的魂灵能够安息。
就此别过了,繁镇。
在众人的注目下,马车缓缓驶离繁镇,即将看不见时,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伸出来,故作潇洒的挥了挥,逗得百姓一乐。
南凌的瘟疫就这么结束了,虽然元气大伤,但总归是好的结果。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林间,他们一路悠闲看看风景,听听说书人讲的民间故事,其他人都放松下来,唯有谢陵瑜整日心不在焉的,就连孟毅都看出了不对。
“哎,云楼。” 他鬼鬼祟祟的戳戳好友。
谢陵瑜偏头,双眼无神的随口应声,“嗯?”
孟毅瞧他这副样子,沉沉叹了口气,“你究竟怎么了,整天心不在焉的?”
谢陵瑜摸摸自己的脸,下意识朝门口望去,那里有个人抱臂靠墙,直面夕阳,橘红渐变的柔光落了他满身余晖,青丘玦半瞌着眼睛,长睫垂下,令人忍不住想要拥抱。
想沾上他的人间烟火,相拥沉沦在醉意之中。
谢陵瑜别开眼,藏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低头抿了口酒,却只觉得寡淡无味,“无妨,只是有些想家了。”
只是在想,我还能陪他多久罢了。
73 回京
作者有话说:宋乐(yue)澜
这一路上,谢陵瑜多次欲言又止。
打了满肚子腹稿,却在青丘玦看过来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知该怎么问,也不知该以什么立场问,更不知该不该问。
谢陵瑜略微烦躁的捏住拳头,如玉的脸上露出几分出丧气。
更何况就算问出了结果,又能改变什么呢?
若是问出的是自己不想面对的结果。
又该如何是好。
门口伫立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离去。
就这么一会儿发呆的功夫,青丘玦就不见了踪影,隐约瞧着是向竹园去了。
谢陵瑜的余光里没了那令人安心的身影,他有些焦躁的放下酒盏,对孟毅道:“我出去透透气。”
临近京城的小镇住着不少富商,他们并未选择客栈,而是留宿了孙黔常来的一家民宿,这里的主人便是当地的富商,原是做布匹买卖谋生的,奈何长子自小聪慧,将那小铺子硬是做成了大买卖。
早年间长子走南闯北,押货时意外遇上了山匪,正巧被行军路过的孙黔及其部下所救,长子感激涕零,从今往后孙黔途经此处,总会来小住几日。
一来二去,也称得上一声故友。
如今那位长子在前厅与孙黔叙旧,孟毅又太了解他,令他坐立难安,谢陵瑜在抵达竹园前,忽而转身,发泄似的一拳头狠狠砸在了身侧粗壮的树干上。
真是烦得很。
“噗通咚——”
一连串的落地声响起,掺杂着几声闷响,谢陵瑜被砸的一愣,慢半拍的抬头,一颗石榴在眼眸中一点点放大,最后砸的他眼前一黑,晃悠的退后几步。
人在树下呆了半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滚落的石榴,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儿。
“噗。” 憋笑破功的声音响起,“好掌力。”
谢陵瑜慢吞吞的回头,看见了青丘玦要笑不笑的脸,也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呆滞,青丘玦从憋笑到放声大笑,凤眸中晕染着暖色,像是撒欢的狐狸。
谢陵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心口,几天的郁结在这一刻散去,他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从鼻腔叹出一口气,走过去抬手就给了青丘玦肩膀一下。
这一下他没收劲,带着点忿忿的意味。
“不许笑。”
笑什么笑,都是因为你。
谢陵瑜心里抱怨着,却又开始后悔刚刚是不是劲使大了,这人身上保不齐有什么陈年旧伤,想想又替他揉了揉。
青丘玦看他俊朗的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又替自己揉揉肩膀,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想当初初见之际,谢大公子可是当着他的面砸碎了茶盏,一副凶狠要咬人的模样,谁知现在还知道心疼人了。
“你跟树过不去做什么?” 他好笑的问。
这些天某人烦躁都写在了脸上,还刻意避着他,也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谢陵瑜闷闷的就地坐在竹园的石碑上,风迎面吹过来,他舒服的眯起眼,眉头倒是没放松,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心里烦。”
青丘玦乐完,又恢复不咸不淡的样子,伸手弹他的眉心,“在想京城的事?”
谢陵瑜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是啊,不然还能烦什么。”
不然还能烦你究竟是去是留。
“啧,这有什么好愁的。” 青丘玦端详着他,似是难以理解,“我在不需要你烦这些。”
谢陵瑜黯淡的眼睛骤然迸射出光芒,眯起的眼睛瞪圆润了,嘴角忍不住上扬,自动忽略了其他话,满脑子只剩下最后一句。
“我在不需要你烦这些。”
我在。
他说他在!
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青丘玦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看来是猜对了,神色复杂的瞥了一眼容光焕发的谢陵瑜,青丘玦目光晦涩。
心绪轻而易举的被搅乱,他却抬步就走,身后谢陵瑜莫名的扭头看他,“喂,你去哪?”
青丘玦没回头,嘴角扬起个恶劣的弧度,只是挥挥手,“瞧瞧此处姑娘水灵与否。”
只是无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现在都不便深究,也许以后也不会,他背着青丘血仇,怎能无端拉人下水。
能让它被埋葬,最好。
谢陵瑜一下子站起来,眼里的喜悦化作愤怒,抬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儒雅的谢公子忍不住咬着牙骂了句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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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不远,老远便能看见皇城脚下的繁华,锦袍公子摇着折扇谈笑,华裳姑娘驻足摊前嬉闹,这里是富商和权贵的地界。
美其名曰——京城。
谢陵瑜自那番对话后,再也没拿睁眼瞧青丘玦,可见是气得不轻。
他和孟毅看沿途的华丽,居然觉得有那么点陌生,这几个月像是过了多年,令他颇有些近乡情怯。
孟毅放下帘子,脸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感慨,他侧过头看向谢陵瑜,叹道:“怪不习惯的。”
谢陵瑜噙着笑闭眼假寐,两余月没做戏了,可不就是不习惯了嘛。
“那你可得好好缓缓。”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宫宴,就在今晚。
谢陵瑜视线落在落后孙黔几步的青丘玦身上,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又换上了粗劣的布衣,正默不作声的骑着马。
“这次,你会带给我什么惊喜呢……” 谢陵瑜喃喃自语。
孟毅没听清,特地把耳朵凑过来,“什么?”
结果被谢陵瑜嫌弃的推开,“我说乏了,眯一会儿。”
“哦……” 孟毅悻悻地坐回去,合着又自作多情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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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小心的避开人群,朝着无人的阴暗角落而去,它寻着沿途的异香而去,这种药粉有两种,只有服下另一种,才能彼此相吸引。
小黑蛇避开人,低调的游入一处府邸,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威严贵气。
——邢府。
邢尚下巴上蓄了些胡须,略显颓废的伏在案前处理公务,突然,一声奇怪的响动令他警惕的侧目。
只见半开的窗扉前,先是露出一个摇摇晃晃的四方小盒,紧接着出现一双充满睿智的蛇眼,和它漆黑的身躯。
小黑有礼貌的用头点了点窗扉,将木盒推进屋里,紧接着黑色的身躯一扭,消失在偌大的邢府。
邢尚走过去拿起木盒,将里面的信纸取出,目光顿时一凝,看完后将纸条揉成一团,放到蜡烛边点燃,落在地上化作了灰烬。
他不疾不徐的走出去,信步踏入东边的厢房,头顶的牌匾写着 “落闲” 二字。
此乃邢雅娴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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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丞相府。
周喜早早侯在前厅,正坐着与谢丞相品茶,并不多热络,不咸不淡的谈上几句。
谢管家疾步走来,脸上带着喜气,规规矩矩的低声道:“公子已到。”
周喜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淡笑,起身整了整衣袖处的褶皱,向后伸出手。
身后的小太监会意,恭敬的递上托盘,上头有一卷明黄。
除了孙黔直接回了孙家,其余三人都跟着来到谢府,谢陵瑜一踏进门槛,便瞧见一行人立于前厅,淡笑着迎他们。
他加快脚步,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这才行礼,“周公公,父亲。”
“谢公子,好久不见。” 周公公接过圣旨,笑眯眯道。
谢陵瑜淡笑,余光看见父亲正细细看着他,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谢丞相稍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