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之间的趋炎附势,总是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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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内刑房。
昏暗潮湿的牢狱中死气沉沉。
林城满身污秽,缩在角落里,街头的乞丐都比他像样些,蓬头垢面之下露出一双赤红微凸的眼睛,看起来神志有些不清。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林城仓惶的抬头,却发现没有狱卒的踪迹,左右的犯人都被带走了。
这人是冲他来的。
林城尽可能的往后贴,背脊紧贴着冰冷污秽的墙壁,他死死盯着门口,咬紧牙关。
来人身量不高,身形有些瘦弱,他背着光,林城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警惕的绷紧身体。
“林将军。” 淡漠的嗓音响起。
林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整个人激动的站了起来,“是你?!”
来人缓步上前,昏暗的牢房为他挡去了光,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林城一愣,随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伸出脏污的手想要去拉住他,“是你,周公公…… 是不是圣上,是不是圣上想明白了?我有救了…… 我有救了对吗!”
周喜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林大人这是没睡醒呢?”
狱内一静,烧着烙铁的火盆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发出一点点动静。
周喜挥了挥手,将灰尘赶远了些。
林城僵在原地,心凉了半截,不过数月而已,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即使握着拳头,也像个枯木枝条,一折即断。
“周公公这是何意。” 他哑声问。
周喜凑近了些,欣赏了一番他狼狈的样子,这才咧开个笑容,有些残忍的在他耳边轻声道:“林副将,当初不是你撺掇子骁哥哥推我下湖的吗。”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一下子在林城心中炸开,他像是见鬼似的猛的往后退了一大步,瘦脱相的脸上惊恐的样子,比鬼还吓人。
“不可能…… 不可能!你离我远点!” 林城眼神倏地变了,摇摇晃晃的退后。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可周喜并不打算放过他,他语气平平,像是再说一见寻常小事,“林副将不记得我了吗,那…… 你可还记得重森殿下?”
“你可还记得重森殿下对你的提拔关照,可还记得你妻儿如何还能好好活着!”
林城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崩溃的抱住头,跪在地上大喊,“够了——够了!别说了……”
“你可还记得重森殿下到最后——都让你赶紧撤退!他想让你活着!”
“那封信压更不是求救信,林城,他想让你走。”
“因为你是他最信任的副将。” 周喜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林城叫喊声骤然一停,表情有些呆愣。
他仿佛脱力似的腿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林城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变得狠厉,眼眸最深处却脆弱的颤抖,像是有什么摇摇欲坠。
“他原本就有旧伤,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不来这一出,他也准备将大任交予你!”
“那你依旧可以是万人敬仰的林将军!”
周喜声音发颤,他抓住林城的头发,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他狠狠砸在了一旁的墙上。
林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愣了半晌才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滴落,林城慢半拍的抬手,摸到了一手湿润,他突然笑了,表情痛苦又扭曲,涎水沿着下巴滴落,可他停不下来,最后化作了痛苦的哀嚎,他伏在地上哭叫着,像极了疯子。
周喜静静的看着,胸腔中怒意散去,他淡淡喊了一声,“林将军。”
“…… 别叫这个,别叫我这个!” 林城手指死死抠住脸,挠出了道道血痕,他眼睛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将军的傲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将脸埋得更深,低声道:“我不配。”
周喜紧绷的神色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林城争了大半辈子,不惜背叛真正赏识自己的将军,和重戮一同谋反,最后却作茧自缚,落得如今这番下场。
权力纷争离他远去之际,林城突然觉得很空虚,他有点想念…… 边疆寒霜的味道了。
可他早就不配当将军了。
林城眼神浑浊,恍惚看见了那战火纷飞的一幕幕。
五王之乱末。
皇宫的墙上被溅上鲜红。
林城脸上全是血,带着自己的人正杀到宫门口,准备与重戮的人汇合,心腹前来送信,他知道这是重森殿下的求救信,林城手指轻颤了一下,没有拆开,而是塞进了怀里。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重戮登基,他林家必然振兴。
重森殿下,对不住了。
他感激重森的赏识重用,但林家等不起了。
所以他没有去支援,而是按照计划进行,结果是他们如愿以偿的赢了。
林城狂喜之下多喝了几杯,回府后才想起了烧毁信件。
他将信件缓缓放入火盆中,不知为何心中的喜悦突然被冲淡了,似有千金之重压在背脊上,令他抬不起头。
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离他而去了。
“信里…… 信里写了什么?” 林城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抖。
周喜没说话,扔给他一个木盒。
“当初送信的是你那好侄儿的人,送到你手上的也并非重森殿下的手信。”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左右林城都不会看的。
重戮截取信件后便命那送信之人将信烧毁,还好青丘玦的人趁乱杀人夺信,这才将这封早已泛黄的纸页保存下来。
林城将手在身上胡乱蹭了蹭,却越蹭越脏,他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张纸。
信中只有寥寥几语,是命林城带兵撤退,保全自己,却只字不提自己的安危,但林城知道,那时他已经陷入了险境。
似乎是怕林城愧疚,重森特地补上了一句,这并非临阵脱逃,林副将,以后诸位将士,就拜托你了。
这句的笔锋匆匆,像是慌忙加上的。
懊悔,惭愧汹涌而来,他口中发出嘶哑而无意义的音节。
像是埋葬多年坛子被摔破,里头冒出时隔多年的酸涩悔意,熏得人眼泪直流。
林城心中一乱,手中的信纸没有拿稳,就这样落入了火盆中,瞬间被火舌吞噬,他伸手去抓,却于事无补。
烧的发红的铁片碰到皮肤,瞬间发出 “滋” 的一声,可林城没吭声,咬着牙盯着那火盆。
一滴晶莹的东西落入火盆,转瞬即逝,像是那被瞬间吞噬的信纸一般,脆弱不堪。
可是林城退无可退,他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去想,若是当初他在,那重森便不会败。
若是殿下还在…… 他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可殿下不愿他冒险,不想将他与其他将士牵扯进夺位纷争,他却负了殿下的信任,将这份真心随意践踏。
“林城,你可知何为将才?”
“属下愚钝。”
“是本将愿你成才,林城,你可愿做我的副将?”
男人的话语间带着调侃,却又不失认真。
寒风凛冽入边塞,银霜覆着营帐,耳边短促有力的操练声余韵仍在,林城晃了片刻神,他看见自己敬仰的将军过回头,那是一张硬朗俊逸的脸,正笑着对自己说,“林副将,愣神可是大忌。”
林城激动的脸都红了,半晌才紧张的握拳,梗着脖子朗声道:“属下定不负将军厚望!”
那日营地里喝起了小酒,林城在篝火中涨红了脸,举着酒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朝天吼,“老子要打一辈子仗,将军在哪我就在哪!”
可他失言了。
人是会变的,林城终究沦陷在京城的醉纸金迷里,奢华无度将他淹没,引以为傲的才能也成了夺权的利器,只是他的 “刀尖” 对准了重森。
对准了那个告诉他,“我愿你成才” 的人。
林城失声痛哭,像是终于服了输。
这些年他身居高位,手段狠辣,一副没有心肝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林城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曾经是什么样了。
没想到如今锒铛入狱,混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后才终于明白。
他只是不敢想罢了,因为他从看见信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错了。
林城跪在地上,看起来痛苦极了。
“林城,你后悔了。” 周喜似叹息般的说,眼神中却没有怜悯。
他今日来,便是想要弄清楚当年究竟是什么,让林城突然反水的,亦或者…… 根本就是蓄谋已久?
“你若执意不说,必死无疑,说了…… 我倒能给你一线生机。”
周喜蹲下,与他平视道。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周喜以为今天问不出什么,冷笑一声准备离开之际。
一道难听嘶哑的声音传来,饱含着无力与沧桑,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重戮…… 乃我之子,林家嫡长子。”
90 渡我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快收尾了???????????
周喜收起不咸不淡的表情,瞳孔骤缩,饶是他也有些失态,大步走上前拎起林城的衣领,不可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林城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扯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重戮是林家的嫡子,是我林城的儿子…… 六皇子殿下,他从来不是你的四皇兄,四皇子殿下生下来就已经断气了。”
“是我作茧自缚,是我活该,哈哈哈……” 林城看着他笑了起来,脸上却是极其痛苦的表情,他一把推开周喜,瘫在墙边断断续续的边笑便咳。
眼泪混杂着血污糊了满脸。
当初四皇子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亲妹妹林媚,因难产而亡,孩子也没能保住,当时的林家已隐隐有衰落之意,林媚腹中的孩子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那时林城的夫人恰好前些天产下一子,林城也曾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可形势所迫,林家的长辈们施压,他才只好出此下策,狸猫换太子。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斩草除根不留祸患,他杀掉了自己的夫人…… 其实也不算,夫人本就体弱,拼了命的给他生了个儿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原本用药温养着,兴许能有好转,可林城选择了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的死去。
那未合上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赤红的像是猝了毒,林城一辈子也忘不了。
家中仆从也被林家暗中换血了一波,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已经跃入了深渊。
林城终于缓缓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眸子,在这时却显得温和,像是垂暮老人,他看着牢狱缝隙中刺目的亮光,暖晕间幻作从前,是他心底的影子。
凛冬之年。
算得上端正长相的少年郎骑着匹高头大马,眉宇间一点正气凛然,正挥手与长辈告别。
“小辈林城,即日赴往边疆,定不给林家丢人!”
“此去不知归期,望诸位保重!”
铁骑踏黄沙,将士保四方。
这是林城孤身前去北疆时心中默念的话。
“将军,林城知错啊……” 林城跪在地上,枯瘦的背脊凸起,向着西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但其实林城也清楚,若非落得如此,他也不会醒悟,仍是那个无恶不作的权贵。
他突然露出个苦笑,这样也好。
至少临走之际,能看个明白。
周喜攥住拳头,狠狠给了他一拳,林城像是破布袋子一样撞上了墙,咳的撕心裂肺,周喜深吸一口气,转身缓缓离去。
身后却传来了忍着抽气的声音。
“林家的兵符只能调动半数人马,林府我卧房的暗格中有枚兵符,是我的私兵,养在吞云岭脚下的莫虚山。”
林城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喉间血腥气上涌,忍着疼道:“…… 并非将功补过,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是别便宜了那小王八羔子。”
人影要消失在拐角处时,周喜又停了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多谢。”
牢狱内再次陷入寂静,林城安静的伏在角落,盯着放置烙铁的火盆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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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城。
狐面推开挡在他身前喋喋不休的金缠,这一下没控制好力道,将金缠整个掀翻出去,却只匆匆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金缠被推倒倒没有生气,反而听了这句脸色倏地变了,这阴阳人会道歉?
他正色去瞧,发现狐面收敛了往日的邪气,脸上有些凝重,步伐也比平日里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