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也不是未有这类事情。他都一一压了下去。这一次,他觉得厌烦了。养了云归二十年,给了他+年宠爱,本并不介意在后宫养着他终老。
可这些顽固不化的臣子有些话,还是对的。一个男子养在后宫,到底有伤皇家体统。百年之后,是非功过评论,虽不影响他明君之誉,但到底不是光彩的事情。不如……这次就顺了他们的意罢。这样,那些冤案也能够给世人一个交代了。一举两得,倒也不差。
他把算盘打好,拟了旨意,就让周全去执行了。他并没有过去看他一眼。想着他也没有什么辩解之词。毕竟,昔日铲除朝中大臣、重臣的事情,他确实做了。
云归被投入天牢后的+几日里,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直到大臣又纷纷递来奏折,请示他是否秋后问斩,他盯着那个“斩”字很久,直到眼睛酸疼了,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做了什么。
云归是唯一一个,让他许下“保护一生”承诺的人。就算他其实早忌惮云归知悉太多,又太聪慧,就算云归容颜老去,风姿消退,可到底是那个帮了他许多,又深爱他的人。
他怎么能让他去死?不过二+年,竟就让他忘了自己昔日所应承的事情。那年春花烂漫,他与他说,“有我在,必护你周全无恙。”
他不该是杀他的俭子手。
下错了旨意,却不能收回。只能一次又一次压下请求早日处死云归的奏折9_拖再拖,从夏末拖到了深冬。
初冬里,大靖以北,原来的蒙地,有蒙人作乱,他派大将去平叛。没多久,叛乱平息,大将却要拥兵自重,迟迟不归京。连下两道圣旨令其班师回朝,却和他谈起了条件一立其女儿柔妃为皇后,处死云归。
他又是一阵心神恍惚。他自幼长在深宫,女子的阴狠毒辣,见得多了。居然在登基后,渐渐忘了世上有一种女人,是蛇蝎美人。
厌弃云归后,他多番捧宠柔妃。人一旦得到的越多,心就越大,柔妃已经不甘于眼前现状了。
他挣扎了将近+日。却到底没有别的办法。终究遂了柔妃的意。连下两道圣旨,一道立后,一道问斩。
云归死在了深冬。在问斩前,自戕。他在城墙上站了整整一天,竟觉心是痛的。他明明已经不欢喜他了,到底为什么,还会难过如斯?
云归死了,立后大典日子将近。柔妃一族得意忘形,竞处处露马脚。他赶在正式立后前,历数柔妃嫉妒成性,残害后宫中人,干涉朝政,数桩罪名,随后自有朝臣言其不堪为一国之母,当不得一国之后,请他另立贤惠女子为皇后。
他在朝廷摆明了心思,很快就有人翻出柔妃父亲拥兵自重,忤逆圣意,藐视天威的事情。他直接判了斩立决。其余族人一并沦为奴籍,非诏永世不得入京都。
做完这些事情,他仍然觉得不痛快。让周全带着匕首、白绫、鸩酒去千禧宫。柔妃被揭破了真面目,愿望破碎,已经懒得再在他面前装柔弱温婉。
偶尔一个眼神,满带怨恨。他不明白,她凭什么怨恨于他?明明是她做了错事,枉费他昔日照拂和宠爱。
“朝臣纷纷上奏本要处死他,是你做的?”
柔妃笑起来,笑声如银铃,“是啊,陛下。您不是已经猜到了?”
“几桩冤案同时被翻出来,要求平反,也是你做的?”
柔妃歪歪斜斜坐在宽椅上,全没有往日的端庄可人,“是啊,陛下,您可真厉害,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他觉得眼前灰蒙蒙一片,心脏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手,紧紧攥住了,生疼。“还是爱妃更厉害,居然瞒得朕这么久。”
柔妃笑得肆意又满带讽刺,“陛下,臣妾能做成这样的大事,也全依靠陛下您。要不是陛下您有意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臣妾又怎么能够顺利得逞?”
终究是忍不住,看向柔妃,一字一顿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他死?”
柔妃陡然站起来,在大殿里脚步踉跄地走了一圈,才大笑着道,“人总说陛下英明,陛下圣明!其实陛下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
伸出纤指来,颤巍巍指着他,“陛下,您是这天底下,最懦弱糊涂的人!你字
字句句全说‘他’,却是人死了,连人的名字也再不敢提起吗?我十五岁进宫,一直得受你的宠爱,自情窦初开之始,我就钦慕你,爱着你!后宫佳丽近百人,你独独专宠我一个,我以为你也欢喜我,爱我!”
他没料到柔妃会有这样的误会。帝王无情,世人皆知。除了先帝,痴情于卫氏,哪里还有多少有真情的皇帝?
“结果,结果……全是天大笑话,痴梦一场!我以为我是与丈夫相爱情深,只是少了一个妻子的名分!原来是我痴心妄想!你心心念念,你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云归一个人!你总要我微垂头抚琴,你总要我侧卧向你,我一直不明白为何!直到我发现我和他侧脸相像,知道你昔日最爱听他抚琴,才知晓我一颗真心,从头就是错付!你叫我如何不恨他入骨!”
他看着柔妃脸上泪水化了精致的妆容,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扣着,嵌得掌心刺疼。她在说什么?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何听不明白!
“陛下,陛下!你怎么从来不问问自己,为何每每只在撞琴宫妃那儿流连?为何每每只宠幸和他有几分相像的女人?你不愿深爱他,你要糊涂到底便罢了,何苦拖累我?”
第2章 番2、人死灯灭
柔妃抹去脸上的泪水,“后来,我以为自己想通了。既然得不到爱,那得到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亦不错。皇后死了多年,后宫一直中宫虚悬,又向来是我独大,我做皇后是自然的事情。可我又是等啊等,等到耐性尽失,便决定和父亲赌一把〇”
他的心好像被放在滚烫的油上烹烧。他明明不爱他。他是个皇帝,是注定独一人在高处的天子。怎么可以真的爱上一个人?怎么可以?
“想来陛下也给臣妾备好了东西。臣妾和父亲赌输了,害了父亲性命,害得族人流离,臣妾有大罪,臣妾该死,陛下赐臣妾一死罢。”柔妃跪倒他跟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周全进来,递上三样东西。柔妃选择了鸩酒。
他没有再看,离开了千禧宫。是他错了吗?是他错了?
登上皇城城墙,遥看午门。昔日陪伴了他整整二+年的人,就是在那里死的。云归死的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心里可是在恨他怨他?
人死了后,是否就再无来生?若有来生,他是不是已经不记得他了?
连死前的怨恨爱仇,都一一忘去。再也不记得他,不记得他们昔日共度的岁月
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后的周全又低声说一句,“陛下,这里风大,咱们回罢。
云归死的那一天,周全也是这么劝他回去的。不过是风大一点,又有什么要紧?云归死的时候,漫天飘雪,正值深冬。是不是很冷?身冷还是心更冷?
自戕……就算云归在深宫里变得和少年时不同,可那份心气,那份傲骨还在。
他会不会一从头,就做错了?这样的人,不应该被他困在深宫里。云归有才华,有胆略,他不应该活到最后一刻,还是人人唾骂,仿似不应该存在人世间。
是他,害他从原本的高洁无瑕,成了泥污不堪。
他生悔意了。
“陛下,夜深了,不如去歇着罢。”
歇着……他有多久没有好好歇过了?上天好似在惩罚他。让他在他死后,夜夜梦回与他的往昔。
云归皱着的眉头,莹亮的眼睛,抚琴时偶尔看来的一眼,在梦里那样清晰。于是他忍不住在梦里欢喜,留恋。直到梦醒来,才惊悟梦里人早已不在。
等到美好的过去梦完了,就开始梦后来的一幕幕场景。他丢下云归,去别的宫妃那儿。他想在梦里阻止自己,别走,别丢下云归。眼睁睁看着,现实中看不到,在梦里却一清二楚的,云归失魂落魄的神色。
他心焦不已。可梦里的自己还是做了和之前一样的选择,丢下他,冷落他。渐渐地,云归越来越少欢颜。成日愁眉不解,还有些微的戾气。
他已顿生悔意。想要一切重来,老天却要让他在梦里再错一次,仍不得重来改写。
也是他该的。不怨别的。是他负了他。是他害了他一生。连他身死,也是他害的。
“咳咳咳……咳咳……’’
“陛下,夜深露重,您本就还病着,这下又得难好了。”周全苦着脸道。
“无事,咳咳……”他摆了摆手。病着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时候浑浑噩噩的,以为云归还在,心里又欢喜了起来。
周全扶着他回内室。走着经过桌上铜镜。他只转头一瞀,就瞧见了自己两鬓的丛丛白发。昔日,他那样嫌弃云归的白发。今日,他也已经心老了。
是他愚蠢。云归因他,早生华发,他只知嫌弃,待得人死了,他才开始惊惶。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云归,可与他执手偕老,恩爱白头。
恩爱白头两不离..恩爱白头两不离..
到头来,他独坐高位,却形单影只。竟不知皇位的滋味有哪般好了。怎么值得拿所有欢欣去换。怎么值得舍弃云归?
他想着想着,独自卧在冰冷的龙塌,喉头涌上来一阵甜腥气。下意识坐起身来,甜腥气冲破喉关,喷了出来。
愣愣看着洒在明黄锻被上的鲜红斑点,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这是怎么了?
直到转开目光,去看窗外冰冷月色,才明白他这是快要死了。
帝王都怕死。先帝英明了大半辈子,却险些在最后关头,把英名都尽数毁去。先帝怕死。怕得不得了。一死了,昔日的权力、尊贵都化为乌有。
可他现在,竟然不怕。非但不怕,他甚至觉得有些急。他怕云归不肯多等他一会儿,先去投了胎,转了世。云归向来不喜欢等待。说不定这等着等着,就先走了
不对,不对……他罪孽深重,便是死了,也不会再见到云归。那要如何是好?他要怎样,才可以求得与他的来生?是不是,他早就已经没有资格再求了?
皇帝昏迷了整整三日。因着未立太子,朝廷乱成了一团。许是因为先帝和康亲王的事,不愿再出皇长子并非皇嫡子的状况,在皇后未有所出之前,其余嫔妃一律不允诞下龙脉。
如今的嫡长皇子,正值及冠年。龙章凤姿,聪慧宽容。朝廷上下,民间百姓无一不称许,俨然有皇帝以往还是少年太子时的影子。
却不知皇帝因何,迟迟不立其为太子。其生母,孝贤皇后柳氏,故去多年,母族淮安柳家,一向安分守己,并不替嫡长皇子争权夺利,算谋皇位。因而也有不少人,在观望,甚至转投其他皇子。
朝廷一乱,后宫也就跟着乱了。其他皇子还有个母妃帮着张罗,嫡长皇子却只能靠自己。倒幸好周全向着他。在皇帝一有意识的时候,头一个就被请到了皇帝宫里。
“父皇。”
“你来了。”皇帝只瞥了他一眼,又看着龙床帐顶,眼神飘忽,不知神游到了
何处。
整个殿里,也只有龙涎香袅袅,皇帝和嫡长皇子不语不动,仿佛岁月静止。
直到皇帝问,“老大,你可有+分钟情的人?”
嫡长皇子面有讶色,未预料到父皇会问这样的问题。想到宫中传闻,父皇久久无法忘怀西苑主人,自其死后,郁郁寡欢。如今,父皇也不过才不惑之年,就已近油尽灯枯,与西苑主人之死有些干系。
他小时候是见过的。但只记得他看着自己时,复杂的眼神。没有欢喜,但也没有厌恶。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
回转神来,谨慎答道,“男儿业未成,不敢多顾儿女情长。”
皇帝低声笑了,“老大像朕……好,好……”面上气色竟是愈发好了,像是大病已去。
“老大,你若有钟情之人,就先细想想,你心里感情有多深重。若是足以影响你的喜怒哀乐,你不妨试着取人不取皇位。”
“儿臣并未心怀如此情爱。”有一人,他虽有些欢喜,但到底没到那个份上。为其而舍弃皇位这样事,他做不来。
皇帝又是笑,“好,好……老大果然像朕。”说着,眼角竟湿了。一双已然有些浑浊的眼,盛着浓重的东西。嫡长皇子细细看了,却看不懂那究竟是什么。
“这向氏天下,万里江山,朕自是放心交到你手上的。只是你身为朕第一个孩子,却也没得朕多少疼爱教导。眼下朕告诉你,既然做好了决定,来日千万莫要后悔……皇位寒冻,你一个人,要受得住。”
嫡长皇子听着,不以为然。江山美人可尽得,哪里需要做决定,做取舍?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看一眼嫡长皇子,就知道他并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难得……到了他弥留之际,想起来与他说这一番话。
若来日,他真能做一个无情无心的帝王,也就罢了。就怕他重蹈他与先帝的覆辙。终究逃不开一个“情”字。
他此之前,总以为自己强过先帝数倍。后来才发现,他还不如先帝。至少先帝真正勇敢,坦荡荡承认了自己的情感,承认了自己独爱卫氏一人。而他,明明爱了却懦弱不肯爱。到头来,害了云归一辈子,也累了自己一辈子,何苦?
罢了,罢了。
比先帝强也好,比先帝差也好。总归他们父子俩,再如何不似一对父子,也都像了大半。一样无法与所爱之人携手到老,一样要受尽痛失爱人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