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望着桌案上新到不久的各式各样的情报文书,沉沉叹了口气。
“这都是些什么?玄卫在南疆查事情能不能确有实据再禀上来?”他将手中的奏本一摔,冷声道。
御前大太监王如海站在身前屏息静气,不发一言。
实则不怪皇帝脾气不好。
太子在明郡大肆搜查排查奸细,影响的并不只是南周。
惠帝也在南疆安插得有人啊!
明面上那些都有官样身份,自然无碍,暗地里安插的可就倒了大霉,未免被自己人逮了进去说不清楚身份来历,这些日子一概龟缩不敢探头,遑论查探消息了。
然而,边陲重地,太子跟定国公又都在南疆,不可能不将近况上报回京。
于是,光是就秦烨生病延请名医之事,惠帝就收到了三份不同的奏报。
有说定国公落影之毒复发的,有说定国公是心上人遭夺,被太子气病的,还有说定国公染上花柳病了的……
一个靠谱的都没有。
惠帝头疼不已,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又问:“太子应当在回京的路上了吧?秦烨要跟着回来吗?”
王如海总算捱过刚才那一阵,急忙躬身道:“是,今早收到的飞鸽传书,殿下已然启程,定国公也跟着回来了,未曾骑马而是坐得马车,料想应当是真病了。”
“那边递消息来说,从定国公病后,太子数次登门探病,定国公只见了一次,余下时都推说病得严重,并未相见。”
惠帝拧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从前太子闹着玩求娶那位,他明知秦烨应允的可能性不大,却还是心头警醒。
太子母家赵氏一族本就煊赫至极,又有顾家力挺,若再加上一个定国公秦烨,只怕他这太极殿早就坐不稳当了。
可如今秦烨跟太子势同水火,他也高兴不起来。
说到底,秦烨的年纪实在太轻了点。
惠帝掩去眼底的那点极深的忌惮,将眼前杂乱的奏章推在一边,吩咐道:“今岁热得比从前早些,吩咐下去,让殿中省和礼部准备去燕盛行宫避暑。”
王如海愣了一下,急忙问道:“可太子殿下如今在回京途中,这一去,岂非见不着了?”
皇帝出行,自然不是抬脚便走,再快也要十数日功夫准备,可如此一来,铁定是见不到回京的太子了。
可太子代天巡狩毕竟是大事,此番还是主动请缨去的,便是皇帝亲自出城去接,也是当得的。
“见不见得着有什么要紧?”惠帝浑不在意似的,随口指派了一句,‘端王近日身子不是见好了吗?前两日还进宫陪着皇后说话。让他出城去接太子,朕就不操这心了。”
第59章 什么幽怨嫔妃发言。
皇帝要提前去燕盛行宫避暑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
整个皇宫都因为这一道旨意而忙碌起来, 皇后的立政殿却与往日无甚区别,仍旧是一派的宁静祥和的景象。
“娘娘,咱们当真不跟着陛下同去?”
赵皇后闷在寝宫无聊,今日又将十一皇子谢怡召到了身边, 极有耐心的陪着他认字念书, 倒是身旁伺候的大宫女兰茵有些看不过去, 十足疑惑的出声。
皇帝这一走少说也是一两月功夫, 皇后却半点随行的心思也没有, 着实令人着急。
“恒儿要回京了, 有什么好同他去的?”赵皇后笑了一声, 摆手道, “左不过,是行宫里又添了批不知是谁贡上来的美人,陛下急着去瞧罢了。”
到了皇后这样的年纪, 家世煊赫, 膝下又有太子, 皇帝要做些什么, 也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又过了片刻功夫,外间有人来报,言道太医院楚院判到了。
还不到请平安脉的时候,赵皇后细细一思量便知是何事,令人将谢怡带了出去,这才吩咐传了人进来。
谢怡不高兴的撅了噘嘴, 却还是爬下软塌去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迈着小短腿走了。
赵皇后望着好些跟在谢怡身后鱼贯而出的宫女太监,眼底渗出些笑意来,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还是年纪小些好啊, 至少……
“安分。”
楚院判进来时,殿中之人已然遣出去不少,剩下的皆是皇后心腹,他规矩的将药箱放下,并未拿脉,而是呈上了两张药方。
“娘娘,这是便是端王府这月余来真正的药方。”
赵皇后接过那薄薄的两张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两眼,眼中露出些恍然的神色:“怪不得,端王那样一副破败身子,如今竟然起得来床,这方子上都是些虎狼之药,他也不怕虚不受补,弄出事情来。”
端王谢惟一向存在感稀薄,月余前身体有了些气色,这个月甚至进宫请了几次安,赵皇后原本并没放在心上。
若不是太子突然传信回京让留意端王府,她还察觉不出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偷换了太医院的脉案和药方。
给端王拿脉的太医不知何时收了银子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上报给太医院的药方仍旧以温补为主,暗地里却另有乾坤。
楚院判低着头,道:“这药方上的药量都仔细斟酌过,料想以端王殿下的身体,应能勉强支撑数月,在这数月间状况与常人相差不远,可在这之后若不加大药量,则会不如往昔……”
换言之,端王这是在透支以后的健康,精神了这几个月,以后会比从前还要虚弱许多。
赵皇后略懂些医理,却也不是十分精通,问道:“若是加大药量呢?”
楚院判言简意赅的道:“会损根基,恐年寿不永。”
“且,臣暗中查访此事时……”楚院判顿了一顿,才道,“发现太医院中还有一位姓郑的太医,也在查探。”
怕赵皇后不知此人是谁,他及时补充道:“郑太医是陈郡人士,与淮王同乡,亦常去淮王府上请脉。”
赵皇后还是此时此刻才知道,偌大棠京,除了她,竟然还有人一样地关心端王的近况。
只不过,淮王府与端王既无往来又无仇怨,暗中查探端王的病情做什么?
楚院判走后,赵皇后思索了一会,又吩咐道:“去把恒儿上次寄回来的信拿过来。”
一直伺候在一旁的大宫女兰茵急忙去找,将细致收到锦盒中的信笺拿了出来,双手奉到赵皇后手边。
“上次就瞧出来,这不像恒儿的字迹,叫你拿去给翰林院那学士认了,可有回信?”
赵皇后抚了扶信上凌乱的字迹,眸光幽深。她出身簪缨世族,自幼极善书法,接到来信之时一眼就瞧出来不对,但一时又有些想不通。
她与身处南疆的谢恒通信,走得是赵家的路子,直呈东宫驾前,被截获阻拦的可能性实在很低,就算真被人截到手里,也该写些别的。
而不是替那宫女讨要太子正妃的位子。
兰茵躬了躬身,道:“翰林院的几位学士都瞧过了,的确不是太子殿下的笔迹,也与东宫常用的那几位文书的笔迹比对过,并非代笔。”
赵皇后就很发愁的道:“难道真是那宫女恃宠而骄自己抢过来写的?恒儿就这么纵着她?”
“若说是真的喜欢,容貌出身又都不差,其实也不是不行……”赵皇后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可本宫怎么听说,恒儿在南疆又瞧上一个叫‘叶嘉’的,还是定国公养在外边的人,硬生生抢到身边来,还带回了棠京?”
太子打小就规矩、主意也小,晋王还知道在外边花船上逛逛,太子却洁身自好到令人发指,赵皇后还真没有什么处理此类事情的经验。
这来一个也就算了,两个?
事涉太子,兰茵也不是很敢评判,半晌,方才觑着皇后的神色,低低道:“如若不然,您安排一场赏花宴,遍请京都适龄的闺秀公子,瞧瞧有无合适的人选?殿下如今也加冠数年了,东宫中有个太子妃,这些事情自然也就有人料理了。”
赵皇后还真有几分心动。
“罢了,过几日恒儿便回京,本宫先瞧瞧那宫女到底是个样的天仙人物……”
“勾得我儿如此意乱情迷。”
——
六月十五,太子回銮。
距棠京城还有三十里时,谢恒推了推身边斜靠着的秦烨,闷声道:“可以寻个由头下去了。”
从郡城出来时,这人说自己‘病’了骑不得马,实则就赖上了他的车辇,这些日子都没怎么挪动。
幸好太子车辇足够宽敞,谢恒也就懒得和他计较。
“这不还有半个时辰吗?”秦烨原本懒洋洋地躺着,在谢恒灼热的目光下终于坐直了起来,“要不我再渡点内力给殿下?”
谢恒拍开他要往背心贴的手,哼了一声:“不必了,已到棠京城外的官道上,孤撑得住。”
从南疆回来和去时相差不远,一样的颠得七荤八素,谢恒的脸色却比去时好上许多。
一则是因为秦烨给他的那门家传心法他潜心练了几个月,终于算得上入门,身体好歹强健了些许。二则是因为,某个致力于赖在太子车辇上的人,致力于渡自己的内力给他。
图什么不说,至少用处还是有的。
谢恒这‘绝情’的话一出口,秦烨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殿下回京便要久居宫中,与臣再也见不着了,宫中繁花胜景美人众多,还望殿下记得旧人才是。”
谢恒:“……”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也出不来了呢。
什么幽怨嫔妃发言。
谢恒还没来得及出言,站在一旁的云昼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殿下,您也不是非要住在宫里。”
“从前陛下去山庄避暑时,您泰半时候都是留在棠京,可宫中炎热规矩又多,您有好些年都是住得城南的别院,今年那别院已然打扫出来了,您看……”
云昼早就把这两位主之间的关系弄清楚了,今日一见定国公的眼神都黏在自家殿下身上了,就知他舍不得,这才大着胆子出言。
谢恒愣了一下。
在他的记忆里,城南的皇家别院的确是太子常去的地方,有两年暑热时倒也住过一段时日,但要说是‘好些年’,就有些夸张了。
可那宫里……的确也没什么好呆的。
心念动处,谢恒微微抬眸,正好瞧见秦烨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行吧。
看来某人已经准备好再次翻墙了。
队伍又行了近半个时辰,棠京城已然遥遥在望,秦烨也终于回了自己的马车,谢恒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神色一整。
这一路上,有秦烨在这车辇上,他便有些不自觉的放松懈怠了几分,平日里也不那么惦念棠京中的诸多事宜了。
等那人一走,他脑中那些被短暂压抑至深处的东西又浮现了出来,如同一块沉沉的巨石一般压在了心头。
端王,谢惟。
又行了片刻,谢恒终于瞧清楚了棠京城下招展的彩旗和人头攒动的迎候队伍,以及站在最前方的两个人。
当前一人穿着一身肃整繁复的亲王衮服,身量削瘦修长,面色苍白的有些过分,却仍旧站得笔直,不肯显露出半分虚弱之态。
想必这就是那位谢恒从未见过,却在南疆对他暗下杀手的‘四哥’了。
端王身后,落后半步一脸不耐的,就是谢恒的老熟人,晋王谢恪。
惠帝不在棠京,宗室中够格的亲王不多,他二人出来迎候太子,也算是理所应当。
谢恒被云昼扶着下了车辇,端王便抢先两步迎了上来,先行参拜道:“臣恭迎太子殿下,殿下代天巡狩出巡南疆,如今功成归来,礼当庆贺!”
端王身后,谢恪也迎了上来,跟着含糊了两句,说话的声音不大,随风一飘,倒也听不明晰。
谢恒回了二拜礼,先将端王扶了起来,露出点惊喜的神色:“怎么敢劳动四哥出城来迎?今日瞧着,四哥的身子倒是好上了许多。”
端王顺势起身,先瞧了一眼太子的脸。
太子谢恒的身体也不这么好。
与端王谢惟因意外坠马才导致的体弱不同,太子的体弱则是先天带来的,赵皇后昔年怀着太子时不知吃了后宫多少阴毒算计,费尽心力才保住养大,再要强求身体康健,就不怎么能够了。
可如今一瞧,谢惟颇吃了一惊。
从南疆一路回来几多颠簸?
太子的脸上却半点苍白萎靡之色都不见,俊美英挺的五官上虽有几分风尘之色,却仍是清隽疏朗,说不出的矜贵温和。
说到他身子好了许多时,眼底满是欣然,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
倒像是一片欢欣发自肺腑一般。
谢惟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既觉得自己这个七弟仍旧同从前一样宽厚温和,应当未曾查到南疆行刺之人的幕后主使,因而大大松了口气。
也是,有谢恪在前面顶着,有几个人能怀疑到他这个病得起不来身、在朝中有无甚势力的兄长呢?
可瞧着谢恒行动无碍甚至精气神更甚旁人的模样,他又克制不住地心生怨毒。
凭什么呢?
谢惟垂下眼睑,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去,轻笑着道:“在府中将养了这许久,总算有所好转,也算邀天之幸。”
谢恒又关切了端王两句,这才终于有功夫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谢恪,目光从谢恪白皙光洁的面容上一掠而过,笑道:“许久不见,九弟的风寒大好了,也能出来走动了。”
上个月才把脸上的伤彻底养好的谢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