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底气不足的说:“临出发去南疆时,我怕你我二人都不在京中。若有事发生反应不及,便去舅父府上先打了一个底。后来又写信回来查探端王之事,舅父在南疆有颇多消息渠道,要想瞒过并非轻易之事。”
太子一时没说话,秦烨难道有些底气不足,又补充了一句:“日后若有别的打算,此事必须要得淮王府支持,咱两之事迟早要坦白。”
这人是怎么做到既理直气壮又似与还休的?
谢恒有些没好气的,看着他道:“有什么好坦白的?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至少,如今还清清白白。
秦烨就不说话了。
如今南风盛行,按大齐正经的礼制来说,即便是亲如兄弟,成年后也不可能同塌而眠。
杜若园中多的是屋子。太子却开口邀他住疏影阁,昨日又在他的两句话下,如此轻易的便让他上了床榻。
就是真的睡了个宫女,如今也该给名分了!
秦烨只是有些发愁,太子脸皮这样薄,若是去了淮王府上,舅父说些有的没的……太子会怎么样呢?
秦烨克制不住的去想,他舅父、一个权势煊赫却自幼长在军中的糙汉子,平日里在旁人面前或许能维持住堂堂王爵的尊贵威严,但在他这个最看重的后辈的夫君面前,会是怎样一番姿态?
以他对淮王的了解……
第一步必然是卖惨,淮王会用他那粗糙的手拉着太子哭诉——
“烨儿自幼命苦,殿下有所不知,他小时候秦恒冶那个天杀的宠妾灭妻,逼着明宣与他和离,扶了自己房中曾经的贵妾为妻,从此对烨儿便不太看顾!老夫小时候去武宁侯府看烨儿,冬日里下着大雪,堂堂侯府嫡长孙的屋子里连炭火都不够,衣裳也还是秋日里的并未新做,可谓凄苦啊。”
淮王话说到这里,太子无论碍于情面还是脸面,必然也感同身受,说不定就会感动得泪眼汪汪。
第一步卖惨之后,第二步必然就是表忠心了。
淮王会擦擦眼底的眼泪,又继续拉着太子的袖子特别诚恳的抱怨。
“秦烨这小子眼光高着呢,轻易不喜欢人,拖到如今的年岁了,房中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臣这个做长辈的原本也很是发愁。如今他好容易动了凡心了,老臣是说什么也不会反对的,他既喜欢殿下,我淮王府便是为了殿下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也绝无二话。”
惨也卖了,忠心也表了,第三步就是以退为进给太子提要求了。
淮王会继续拉着太子的袖子不松手,泪眼婆娑地说这小子的自幼性子倔,凡事不肯服软的。平日相处时若有得罪太子的地方,还望太子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轻轻放过。若秦烨这小子做事真的太混,太子忍不下去了,也不必多言,只管到老夫这里来,老夫亲自教训他便是。
最后说不得,还要隐晦的提一句,我朝虽是南风盛行,但若两方结契迎娶正君,正常情况下,夫夫之间还望有来有往,彼此和睦才是。
没错,淮王这样的性子,真能考虑到他婚后的幸福问题,连攻守进退都不忘隐晦的提!
若太子真与他两情相悦到了如此的地步,双方心意相通彼此不负,那淮王说这话也不能算错。
可这不是手都还没拉上吗?
虽然昨晚上他借了几个胆子……好歹轻轻碰了一下。
但又不能不见这一面,以他和淮王的关系,既然与人相好,告知淮王一声是必然的。
再者淮王府在这样的事情中必然要出大力,以他舅父的性子,如果太子连见一面都不肯,怎么放得下心?
想到这儿,秦烨有些禁不住,声音轻缓的朝着太子道:“殿下若有闲暇,咱们寻个时间去我舅父府上瞧瞧,坐一坐就是。”
谢恒一时未说话,只默默地回望过去。
这人底气不足时,就不会直面他的眼神,反倒是眼神到处乱飘,一副十足心虚的模样。
果然,秦烨一鼓作气,将这话说完后又眼神发飘的道:“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随意应付他几句,说些什么话都不必当真。”
谢恒更怀疑他了。
难不成这人为了替他谋取淮王的支持,对着淮王大夸海口?
谢恒挑了挑眉,正想继续逼问,却见云昼突然从外间进来,跪地禀告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谢恒悚然一惊,问道:“母后到哪儿了?”
这座皇家别苑并不在棠京城外,内里并无山川湖泊,占地却也算不上太小,若皇后刚进别苑,那么要进到主屋来,总还有一段脚程。
云昼喘了喘气,急急地朝外指了指。
不用他再说了,谢恒已然听到外边一叠声的参见之声。
太子住着别苑,若是旁人,再是皇室中人,即便是晋王或者几位深得帝宠的公主,想要入内也必须在门外等着,先行通报得了允准再入内得见。
很不巧,皇后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谢恒有点着急,又有点无奈,他本能的去瞧秦烨,却见这人已然一溜烟的进了内寝,很是自觉地藏了起来。
谢恒松了口气,想起上次在杜若园时也是杨崇要进来谈事,这人被迫进去躲起来时还颇有些委屈凶狠,压着他问——
“臣就这么见不得人?”
这次倒好,听到皇后来了不用人催,自己先躲了起来。
思绪起伏间,那阵通传参见之声已然到了门边。
谢恒脸上挂上点不自然的笑意,最后又看了一眼隔绝内寝的珠帘,转身朝着一身锦绣珠玉笑眼盈盈的赵皇后行了个礼:“儿臣参见母后。”
而后转身请了赵皇后上座。
赵皇后落了座,望着自己儿子长身玉立容光焕发的模样便是一笑:“瞧着身子好了不少,若搁在以往,去这一趟南疆,不要了我儿半条性命去。”又埋怨道:“好不容易回了京,偏偏不住宫里,连个安都没来请,就眼巴巴地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想不通赵皇后为何来得这么急的谢恒一噎。
他把这事给忘了!
昨日满心满眼的想着云昼的那个‘谏言’,又着实觉得宫中沉闷,参加完宫宴便忙不迭的出了宫,把请安这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恒神色顿了顿,好半晌方才含糊道:“这不是惦念着今年暑热,便想着出来避一避,本想今日晚些时候入宫给母后问安,不想母后先到了。”
他随口胡扯,赵皇后也不细究,打量了一下周围,出言道:“在南疆时不是写信说自己有了心爱之人想礼聘为妃?如今那女子留在身边吗,带出来给本宫瞧瞧?”
谢恒:“……”
您老还没忘记这茬呢?
合着今天来,怪罪亲儿子没进宫请安只是个借口,见见未来儿媳妇才是真?
就算有千般算计,这时望着对面目光灼灼绝世容光的亲娘也不免发愁,谢恒眼中露出点无奈之色,勉强笑道:“她脾性不好,生性骄纵些,您也是知道的,您愿意答允?”
“只要我儿喜欢,脾性好或不好有什么要紧?”赵皇后挑着眉,浅浅勾了一下嘴角,“便是家世不显,也可以日后抬举起来,至于别的,更不必多言了。”
谢恒:“……”
您这样宽和大度不挑剔,让我很难找借口啊!
他还想再寻点什么借口来说,就听到几步之外,有一声极为清脆的响声。
哐当——
内殿中,又碎了个瓷瓶。
第63章 臣就是那个宫女。……
那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清晰的传到了外间所有人的耳中。
谢恒俊美温和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点裂痕。
这人又搞什么?
上次摔瓷瓶是为了把晋王勾进去打晕,这次摔瓷瓶是为了把皇后勾进去……
这可不能打晕吧?!
赵皇后带笑的面容半点变化也无,她瞧见太子沉了脸色,也不曾出口诘问, 只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云昼。
云昼从那声脆响传到耳边后便低着头装鹌鹑, 在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后忍不住悄悄抬了头, 就撞上了赵皇后的目光。
云昼:“……”
他给忘了!
他是太子宫中的首领太监, 如今皇后太子皆在座, 若是寝殿中伺候的宫人出了差错, 查明事实训斥责罚皆是他分内之事。
他如今不动, 岂不是明白说了里面不对劲?!
云昼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求助的目光直直的望向太子,谢恒看不过去,摆了摆手, 吩咐道:“都下去吧。”
云昼如蒙大赦, 打了个手势便领着屋中伺候的人下去了, 霎时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谢恒轻吐了一口气。
他也想明白了, 从前瞒着赵皇后,是因为那次事发突然,自己又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如今……秦烨应当是有点心思的吧?
既然如此,跟赵皇后说一声又有什么打紧?
他低着头想了半天措辞,才强作镇定地道:“母后,儿臣这心上人吧……他出身倒也不错, 脾性也没有儿臣说得这样燥烈, 您见一见也是好的。”
赵皇后眉间微微拢起,察觉出了两分不对来。
适才她想见人,太子藏着掖着不让见。
她才说完那句‘至于别的, 都不必多言了’,暗示无论出身家世如何都可接纳入东宫,内寝就碎了个瓷瓶,是巧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以赵皇后纵横宫闱数十年的毒辣眼光,一眼就能瞧出来,只怕是屋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狐媚子听到这话,终于按捺不住,这才发出点声响来。
令人意外的是太子的反应。
从在行宫起就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给名分,回信上虽说了几句爱重之语来讨要太子妃的位置,但稍微清醒些的都知道,择选太子妃何等大事,怎么会抬举了一个宫女?
是以,赵皇后心中,一直以为这不过就是个有些手段的妖精,太子虽一时着迷,心头却也知道轻重。
如此,那个瓷瓶这么一摔,便能算是那宫女为了前程舍了太子心意,太子面上无光,心下必定愠怒。
她将自己儿子的心意算得好好的,谁能料到临到头了,太子居然把话往回收了。
什么出身不错,脾性倒也还好,这不就是这宫女一撒泼太子就容了,这可怎么得了?
可若是真的放在心上,又为什么死死捂在屋里不肯带出来?
赵皇后心下百转千回,开口时却是轻描淡写:“如此,便正好见一见了。”
她将目光投向那道隔绝了内寝的珠帘,做好了准备便是瞧见什么歪瓜裂枣牛鬼蛇神也绝不失态,却还是在瞧清来人后身形一晃,差点没跌下坐塌。
从内寝中出来的人身材颀长,姿采如玉,气度雍容闲雅,过于冷峻深邃的五官因着脸上的笑意而舒展了些许,显出几分温润和软来。
若无眼下那抹忽略不去的青黑,眼前的场面几可入画。
赵皇后脑中足足空白了数个呼吸。
她对太子的‘心上人’做过许多设想,适才说得那句话也不全是妄言。
即便是家世不显,即便是性格乖戾,即便是攀龙附凤,即便是个男子!
只要太子喜欢,都不碍。
可这人,他不是定国公秦烨吗?!
怪不得太子即便再找借口贬斥,也只拿脾性不好作筏子,半点不提家世容貌两个字。
这能提吗?
别人都是某某国公之女、某某总督之女,这位倒好,他把后面那两字去掉了。
容貌就更不必多言了,武宁侯家的嫡长子生得俊这事在十数年前的棠京便是人尽皆知,也就是这位后来杀名渐重地位愈高,又成日泡在军营里,容貌反倒成了细枝末节。
秦烨心下也没有面上显得那么平静。
他极快的望了一眼慌忙伸手去扶起皇后的太子,上前施礼道:“臣秦烨见过皇后娘娘。”
动作谦恭,举止得宜,一举一动都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赵皇后只是望着他,虚弱的想,这人得自称里没有官职爵位,是有意的吗?
话虽如此,赵皇后脸上还是挂上了点牵强的笑,颔首道:“定国公安好。”
她心里总还没扭过弯来,拿出对待倚重臣下的态度,有些试探的道:“定国公此番来别苑,可是有事同太子商议?”
秦烨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皇后掩耳盗铃的挣扎,拱手行了个晚辈礼,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望娘娘见谅,臣……”他道,“就是殿下口中的那个宫女。”
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就在宣政殿上讨论军国大事,赵皇后却在一瞥间瞧见他身上那件石青色长袍的袖口处用暗金丝线绣得繁复细密的蟠龙纹样。
那是太子常服的仪制,秦烨当然是不该穿的。
然而,此情此景,赵皇后无论如何说不出‘僭越’这两个字来。
这怕不是出来得匆忙穿错了吧?
就算太子和定国公同住一屋,也有下人侍奉衣裳饰物,这样都能弄错,难不成是昨晚浓情蜜意难舍难分了?
激烈到衣袍都交缠在了一起……直到晨起都不曾收拾。
皇后脑中闪过无数猜测,终于醒过神来,将谢恒搀扶的手拍开,眉眼舒展:“原来如此。”她又将目光转向太子,嗔怪道:“这有什么不能跟本宫说的?还要藏着掖着的,你早说了要与定国公结契,难道本宫会不允?”
皇后一时想不出来太子和秦烨是怎么勾搭上的,也懒得细想。
她只要知道,从秦烨回京,太子和晋王都想方设法的笼络这位,双方本就势均力敌,若秦烨这位齐朝战神有所倾向,储位之争顷刻便会逆转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