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多谢皇兄关怀,已然大好了。”
三人“兄弟和睦”了片刻,这才重又请太子上了车辇,改由端王、晋王的仪仗跟在其后,至于随行护卫的万余神卫军,则会留在棠京城外,并不入城。
至于在后面马车中的定国公秦烨,则因为病得厉害些,未曾马车见礼。
谢惟原本都走向自己辇车的方向,却在余光里瞧见谢恪赖在太子身边说些有的没的,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走。
他也情不自禁的放慢了脚步。
却见谢恒不怎么耐烦应付谢恪,说了几句便回身要走,谢恪终于急了,上前两步拉住太子衣袖,眼神陈恳表情真挚的道:“天地可鉴,我这几月什么都没做!规规矩矩的待在府里,绝对没动太子丨党一个指头!”
第60章 我此生认定了他。……
谢惟原本慢下来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什么?
他满心满意的以为, 有晋王谢恪在前面顶着,这两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太子无论如何不会猜忌到他头上。
可为什么太子刚一到棠京城外,话都没说上几句, 谢恪就急不可耐的冲上去自证清白?
你好歹是最受皇帝宠爱的皇子, 能与东宫分庭抗礼的那一种, 能不能有点骨气?!
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
谢恒挑起眉头, 很是敷衍的应了一声:“嗯, 孤相信你。”
谢恪看着眼前人神态就知道他未曾放在心上, 于是依旧拉着袖子不松手, 眼巴巴地道:“真的?”
……
就说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谢恒面上笑得如沐春风, 实则很是坚决地将自己的衣袖扯了回来,声音轻缓地道:“宁寻在西边不是好端端的吗?一天三封信还不放心?”
晋王府的往西边寄信得动作实在太频繁,频繁到宁国公顾明玄还为此特地传书太子, 以为晋王想在西疆生事, 问是不是要把这次前去巡查盐务的人尽数扣下来。
谢恪噎了一下, 仍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太子:“皇兄这不是回来了吗?”
言下之意, 你都回来了,我的人却还在那边,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谢恒瞥了他一眼,从齿间硬挤出一句话:“孤是重诺之人,不会没事去动你的心肝。”
他二人后面说的几句话身量不高,端王听得不是很清楚, 却能清晰的瞧见, 太子大步迈向车辇后,谢恪未曾再度追上去,反倒是立在原地, 双颊涌上几分嫣红,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
是他深居王府太久,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这两位不是每天打生打死只差没在殿上互殴吗?怎么谢恪会因为太子一句话红了脸?
浩浩仪仗入城,很快到了宫中,因着惠帝不在,也未曾大肆操办,只在麟德殿办了一场小宴,权作庆贺。
虽是小宴,但应到的人一个不少,宗室中几位年高德劭的王爷、理政堂几位大学士,并上国舅、淮王等未随惠帝同行的朝中大员,悉数到齐。
连在城外未曾下马车的定国公秦烨也被殿前司副指挥使苏禾荣拉了过来。
这人不知是往脸上抹了粉还是做了旁的什么,瞧着竟然当真有几分破天荒的病弱之气,却仍是脊背挺直,望着太子见礼时,眼底露出几分淡漠来。
谢恒亦只是点了点头,一贯的温和含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位间的关系,只怕与昔日在棠京时相差不远,甚至更加恶劣。
谢惟眼神微动,仰头喝了一口甜汤,将眼底那些盘算计较尽数掩去。
惠帝不在,此番宴会的主角自然便是太子。
且此番出巡南疆这样的苦差事,宗室中遍寻不到合适人选,晋王称病避事,太子贵为储君却主动请缨,在南疆将事情办得漂亮不已,着实令人敬服。
歌舞乐声觥筹交错中,谢恒听了一晚上的或真情实感或虚情假意的称赞,也结结实实的喝了不少酒。
到得最后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只得以长袖遮面将手中的残酒泼了,脸上却显出明显的醉态来。
太子从南疆回来,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言语应对又比从前放得开些,便有人还要再劝,谢恒就捏着酒杯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求助的看了一眼国舅。
赵疏遥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打岔道:“殿下不胜酒力,不必再敬了!”又望了一眼云昼,迭声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殿下扶回宫中歇息!”
他既是太子的亲舅舅,身上又担着中书侍郎的官职,满朝文武都很给面子,由着云昼扶走了脚步蹒跚的太子。
宴酣而散,秦烨同几个相熟的同僚别过,脸上那点虚弱苍白的神色在夜色下终于恢复正常,他心头仍想着太子适才脸颊绯红色如春花的模样,脚下信步而走,却是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舅父?”秦烨回头,正好瞧见淮王由苏禾荣扶着走过来,见着他回头,便将苏禾荣的手甩了开来。
微风拂过,一阵淡淡的酒气也跟着传了过来。
“难得回京一趟,整场宴会也不见来闲谈几句,宴席散后也不等着一同出宫……”淮王埋怨了两句,打量着秦烨在月色下挺拔颀长的身姿和均匀低缓的呼吸声,眼底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笑道:“又是装病?装就装了,怎么还跟着来了宴会?”
今日是太子归京的庆贺之宴,碍于情面上的功夫,秦烨不来,他母家的表兄苏禾荣去请,那是情理中事。
可秦烨被苏禾荣这么一拉就跟着来了,足以显出他的这‘病’也不是这么严重得厉害。
秦烨听着淮王调侃,也不说自己急着往外走是惦记着云昼今日在车辇上那一席话,只道:“我若真地病得起不来床,连宴席也不参加,可信度实在太低,且不知明日又有多少太医要来府上,就不惹这些麻烦了。”
这几乎是在明说,这趟装病就是一个回京的借口罢了。
否则那有如此轻易,病得不轻不重刚刚好?
淮王瞥他一眼,眼底涌现出一二无奈来,从袖中摸出两张叠好的宣纸来,递给他:“你要查的东西。”
正是昨日楚院判递给赵皇后的那两页。
秦烨接过来随意看了两眼,神色不便:“果然。”
淮王觑着他的神色,心下便有计较,直白的道:“太子遇刺,是端王动得手?”
秦烨轻轻点了点头。
他并不意外淮王能猜出来。
南疆是他多年经营之地,他既与武宁侯府不睦,自然与母家更亲近些,淮王府在南疆想知道些什么,镇南都护府有的是人愿意行便利。
再加上他传信回来要查端王,端王又的确有鬼,两相对照,情况便十分明了。
淮王长叹了口气。
“之前你跟禾荣说,喜欢上了个小公子,还说那位小公子也心悦于你,”他道,“我令人查遍了所有与你定国公府有来往的适龄男儿……”
“没有这么个人。”
查不到人,若不是秦烨诓了苏禾荣,就是那个人身份够高或者够隐秘,以致淮王府都查不到。
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本事?
秦烨就沉默了一瞬。
淮王苏祁不同于旁人,两家纠缠甚多,又是他亲近的长辈,很多事,瞒不住也不能瞒。
他这样的沉默倒消弭了淮王最后的疑窦,这位权势煊赫的异姓王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问:“你喜欢太子?”
秦烨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终究是直面了淮王的眼神,十分坦荡的道:“是。”
唯恐淮王不理解这句话的分量,他还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此生认定了他。”
淮王就不说话了。
秦烨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他比秦烨亲老子秦恒冶都要了解。
心眼独性子又倔,想定了的事情,谁劝都没用。
何况一旦确认了秦烨心悦太子,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也有了解释。
比如他为什么非要冒着惹惠帝忌惮的风险去南疆,比如他为什么临到走了,要跑带淮王府来让自己留意太极殿的动静。
那是真的要留意吗?那是提前打预防针替他心上人铺路!
太子在棠京本就有相当的影响力,若再加上淮王府和定国公府在京畿的兵权和旧部……
淮王克制不住的咽了口唾沫。
关键在于,就算不想干……这艘船他好像下不去了啊!
面上瞧着,是他猜出来之后秦烨跟他坦了白,实际上,那两位早就心照不宣地把他往船上拉了。
从行宫回来就开始装不和不睦,若说没这样的打算,鬼都不信!
半晌,淮王才瞧着秦烨道:“无论是淮王府还是定国公府,都不需要再进一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原本不是好事。”
不等秦烨说话,他又接着道:“本王与太子未曾相处过,不知人品心性如何,不过既然你心悦于他,心下又已然有了决议,再说别的也没必要了。”
秦烨不想淮王通情达理至此,眉头微挑,心下浮现出丝丝喜意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旁人的面承认自己心悦太子,那个人还是自己自幼亲近的长辈。
若说半点不担忧,那是唬人的。
他像个情窦初开又生涩懵懂的孩子,忐忑的将自己护在掌中的珍宝显露给信赖之人,却又畏惧遭到呵斥反对,一番心意落入泥泞。
秦烨张了张口,正想说两句亲近的话表表谢意,却听淮王又道。
“哪日带回来瞧瞧,正式登门不行,可以便装,他若当真心悦于你,又有长久之念,应当不会嫌这一遭麻烦吧?”
啊?
——
皇家别苑。
谢恒喝了两碗醒酒汤,好不容易将汹涌的酒意压下去,这才由云昼扶着去沐浴更衣。
换完一身素色的寝衣后,谢恒懒洋洋的靠在软塌上,随意握了卷书在手上,却并未看进去。
太子回京第一天便不住宫中要住别苑,底下着实忙乱了一阵子,但如今也大概安置妥当,连离京数月之间未曾送到南疆的重要奏折,也一并堆在了屋中的书案上。
可惜,今日太子注定没了勤政的心思。
云昼打量着太子一副昏昏越睡的模样,试探着问道:“殿下,可要安寝?”
他这些日子瞧着,太子殿下的身体是比从前康健太多了,若在从前,太子怎么可能颠簸了一夜还喝这许多酒,喝上这许多酒还未曾昏睡过去?
可就算身体康健了些,也经不住这么熬着啊?
谢恒揉了揉额角,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见夜色已深,心底跟着一沉。
他在想什么呢?
初回棠京,舟车劳顿,哪有人能如此精力旺盛的翻墙?
也是他闲得慌,等几天的闲心都没有,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谢恒点了点头,又云昼扶着躺卧在了床榻上,终究还是没忍住,吩咐了一声:“若……他进来,同在杜若园时一样,不必拦。”
皇家别苑不比杜若园,防卫更森严些,虽则知道秦烨身手奇佳,谢恒也止不住的有些担忧。
云昼笑着应了一声,放下床帏。
夜华如水,一道潇洒利落的身影越过重重回廊,悄没声息的落在了主屋之前。
秦烨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屋宇,思索着要从何处进去,去冷不丁的瞧见一个着甲持剑的身影,正望着他的方向。
四目相对时,秦烨心下一紧,一枚暗器已然悄没声息的出现在手中。
是了,从南疆那次刺杀之后,顾明昭着意给太子身边更添了许多明卫暗卫,如今回了棠京人手充足,更不必和在南疆时一样捉襟见肘,四下皆是有数的高手。
要不……打晕算了?
秦烨皱着眉头想着,却见那身影定神看了看他,好像确认了是谁似的,朝屋宇的一处指了指,便微微躬身,避开了这个方向。
秦烨微微抬头,就瞧见那身影指着的地方……
有扇半开的窗。
第61章 太短,没感觉。
秦烨愣了一下, 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异之感。
从前他也有所听闻,民间夫妇相处,若做丈夫的有事晚归,妻子则会留门以待。
丈夫劳累整日, 终于归家, 看到的不是一室冷寂, 而是一盏留候的油灯和一个久待之人, 细想也是一室温情。
不过高门大户, 当然是没有这样的事的。
夫妇本就居所不同, 兴许还有不少妾室男宠, 外间则多的是仆役小厮, 主君回府自然有下人伺候,留门之事,无从谈起。
如他父母武宁侯和明宣郡主之间, 更是动辄打到宫中王府, 闹得满城风雨。
秦烨这辈子从没想过, 会有人给自己……留扇窗?
这感觉甚是奇妙, 奇妙到早前在宫宴上喝的微不足道的酒又起了些作用,令他有些许醺然。
他朝那身影点了点头,身形一跃,已然悄无声息的落入主屋。
屋中烛火已熄,且并未留着值夜的宫人,床帏之下, 他熟悉至极的人呼吸清浅, 似是已沉沉睡去。
秦烨脚步顿了一顿,犹豫了片刻方才走进前去,掀起了重重纱帘, 悄悄往里边望了一眼。
谢恒的睡相很是规矩,仰卧于床榻,双手交覆叠在腹上,纤长的睫羽静静垂落,窗外月色挥洒,落在那张几乎瑕疵的俊美面容上,如同一张不容亵渎的画卷。
秦烨的呼吸几不可察的的一滞。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自诩也算纵横天下阅美无数,,偏偏就在这时,觉得眼前之人连一根头发丝都美到了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