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恪眼底满是颓唐,连接下的力气都无,只道:“他临去前写的?我知道,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毫无预兆的被人算计,一定有反应时间……”
英枫眉梢抖动,竭力压制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忍得很是辛苦。
谢恪过了片刻方才回复了些气力,勉强接过那封书信,展开一望,眼底的颓唐几乎是在瞬间消弭,化作了茫然:“借条?!”
还他妈是一百万两的???
他一眼就瞧出来,那是宁寻亲笔,且写得气势纵横铁钩银画,半点不像仓促写就。
这借条的下方,还贴心的给他留出了用私印及签名的地方。
英枫忍得抖肩膀,顿了顿才道:“殿下恕罪,公子说,这消息若提前告诉了您,您势必装得不像……所以要先报哀讯,再告知您事情真相。”
谢恪脸上五味杂陈、一阵青红变换后,他捏着借条的五指渐渐松了些,轻轻出了口气:“所以……阿寻没事?”
英枫点头道:“是,公子如今安然无恙,人就在棠京城外。”
谢恪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血色终于缓缓恢复,而后冷笑一声,又变回了平日里的趾高气昂:“他倒有本事!一心一意的诓骗本王!等他回京本王再同他算账,大不了让宣平侯把他领回去去北疆从军!”
英枫规规矩矩地跪着,半点不搭腔。
您说什么是什么吧,也不知道当年死命拦着宣平侯不许公子去军中的人是谁……
真论起来,当年同在天禄阁里面的,连顾明昭都下过军中历练,也就自家公子被护得好端端的,半点波澜都未曾经受。
谢恪缓了半天心神,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装模作样的坐下抿了口茶,这才道:“行了,他都情愿‘假死’一场了,心下定然算计妥当,只想着本王配合就是,说来听听。”
英枫这才抬头讨好地一笑,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来。
谢恪接来才看了两行,没好气地道:“真是端王动得手?他一个半身都废了的羸弱之人,掺和进来做什么?找死!”
最后两字说得满是戾气。
他耐着性子将信看完,眉间那抹戾气总算消磨了些,沉吟道:“所以……本王首先要做的,是冲到皇家别苑去砸太子的场子?”
这个他熟。
且宁寻的来信之间,几乎将他自己与太子另有联络商量对策,却把谢恪撂在一旁此时才告知的事摆明了。
谢恪心头颇不痛快,也总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发作,这才等了这片刻功夫,就有机会报复回去了,一时心中振奋。
英枫跪在下面,瞧着谢恪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的模样,心头打鼓。
难怪公子非要吩咐先报丧再告知实情……这晋王殿下,他不怎么靠谱啊。
谢恪点齐人手直奔皇家别苑时,谢恒尚未起身,只懒懒的卧在床榻上,有些固执的闭着眼。
从那日‘互相帮助’后,秦烨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日里总要缠着他玩些新鲜玩意,这进一步导致了太子殿下入睡时间和躺上床榻的时间之间的参差扩大,原本固定的每日晨起时辰便睡得不太足了。
太子身侧的秦烨倒很是清醒的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却也不再搅扰,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太子洒落在软枕间的乌黑长发,眉眼清浅含笑。
“你是不会累的吗?”过了半晌,一直闭目养神试图重新入睡的谢恒彻底放弃了这个意图,微微睁开了眼,打了个哈欠道。
“习武之人,不觉得累。”
秦烨便是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都无碍,精力旺盛得惊人,从前他还可以打南周耗费一下他那几近溢出的精力,如今可不这能陪太子殿下‘玩’了?
谢恒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身子对着他,想起些什么似的,道:“按时日推算,这些日子宁寻的‘死讯’便该传到京中了。”
秦烨望着太子长长的眼睫都觉得心旷神怡,定定地盯着,随口接话道:“这么说,再过片刻功夫,晋王就会从王府杀过来了?殿下再睡会攒足了精力应对他?”
“有什么好应对的?孤才不和他当场吵架辩驳,已然吩咐下去了挡着不见,顾明昭在,料他也不可能真的冲进来。”谢恒并没放在心上,随口道。
秦烨‘嗯’了一声,满脸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又侧身躺了下去。
“昨日秦烁来求见,”谢恒突然道,“他说,他手中握有你昔年在南疆的把柄,与先太子有关,要面呈于孤。”
秦烨微微一愣,皱起眉头:“我那大哥?他是疯了吗,与先太子有关的把柄?”
与先太子有关,能是什么?
以秦烨今时今日的朝廷地位,要想撼动他,除非是密谋造反或是勾结外朝,自然,谋刺储君也算一项。
可真要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定国公府都倒了,难道武宁侯府能幸免?
秦烁是真的蠢得没边。
“他或许是想着,由他出面首告大义灭亲,孤与你关系如此恶劣,他帮孤出了这口恶气,或许东宫会护住他,而后扶植他在南疆军的地位。”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得这样的主意。”
若是秦烨没了,南疆军一应上层将领都会被清洗,不得不说,秦烁所想的,是一条十分理想化的道路。
秦烨眉眼沉凝,望着太子道:“殿下如何想?”
当年先太子薨在南疆时他还不是南疆军主帅,却也已然崭露头角,若说牵扯其中,勉强也能说得过去。
若有心人想要编织罪名证据,以他长兄父亲的名义出面,再做的真些,足以取信于人了。
听闻太子昔年还只是七皇子时,与先太子兄弟情深,相互间十分友爱。
太子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动摇?
他这么想着,心里一直有些揪紧,却听谢恒道:“孤将人扣下来了,还未接见,如今光是端王之事已是千头万绪,分不出精力处理他。毕竟是你亲兄长,煜之去瞧一瞧,看看是不是……”
“不过治标不治本,凡事总要刨根究底,才能一劳永逸。”
虽是床笫之间的温情脉脉,说话间却极为的狠毒老辣。
秦烨听得懂,太子说让他分出精力去查一查,顺藤摸瓜将幕后之人一概清理了。
如今皇帝不在京中,晋王被宁寻之事牵扯了心神,端王是个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有太子顶着,暴毙几个官员算什么大事?
这些事原本东宫也可以暗中处理,却因为秦烁到底是他兄长,怕胡乱动手伤了他心头的那点念想,这才多费周折将人留了下来给他。
秦烨心下刚刚升起的那点担忧霎时间消失了。
遇到这样的事,太子没有半点疑窦,反倒处处顾及维护,这是何等的亲近爱重?
于是,仍旧双目微阖的太子骤然间被人覆上了唇。
那力道不如前几日小心翼翼,甚至带了点炫技的成分,有些凶狠激烈的与他交换着呼吸。
谢恒不知他发得什么疯,身体却很诚实的下意识回应了去,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殿下……臣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吧?”一阵激烈的交锋过后,秦烨微微喘气,在他耳边道。
谢恒同样轻轻吐息,没好气的望着他:“秦公爷,你这身子不是早八百年就许了孤吗?”
别苑正堂,顾明昭冷冷抱着臂,看着谢恪十分尽力的‘表演’。
半晌,他拉过旁边的谢之遥,对着屋中损坏的各样物事一阵指指点点:“这个……那个……还有那些,坏了什么坏到什么程度,通通记下来。”
谢之遥一脸茫然。
这里原本摆得皆是皇家别苑的东西,因着是太子常住,是以如今都照着太子的偏好换了一遍,也就是说全变成了东宫的财物。
可这……晋王发疯,难不成还要写个账单给他?
如他所想的一样,顾明昭果然点了点头,吩咐道:“殿下说了,今日晋王在别苑一应损坏之物,全部写成单子事后送去晋王府,让他结账。”
第72章 论个人形象的重要性。……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朗月高悬,光辉皎皎,本就丰饶富丽的棠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间焕发了更为鲜活的生命力,灯影错落间, 是一片人间烟火的繁盛景象。
妙乐府中, 太子上座, 叶嘉亲自作陪, 阶下有绝色舞姬载歌载舞, 所唱的却是南疆曲调, 比之京中曲乐的靡靡之风, 颇有一番趣味。
“殿下觉得, 草民花了月余功夫调丨教出来的这几首曲子,可还入得耳?”叶嘉走上前来,笑盈盈的又斟满了一杯酒。
谢恒抬起酒樽浅浅抿了一口, 很给面子的夸道:“金声玉振, 余音绕梁。”
叶嘉莞尔一笑, 很是自来熟的靠上前, 以近乎耳语的姿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上次在南疆时还玩了一手空城计,怎么如今却要以身犯险呢?”
谢恒也跟着一笑,言简意赅的道:“这里是棠京。”
他敢在南疆玩那么一出,最大的依仗就是那儿是秦烨的地盘。
鞭长莫及四个字,可不是说着玩的。
可棠京……就不能说是谁的地盘了。
真要做假, 端王也就罢了, 要是惠帝回京来细细查问,少不得要露馅。
若不是某人不肯,谢恒都想真的给自己划一刀, 做戏做个全套。
叶嘉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
“我在想,待会这里若是打起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吵嚷,若您在这受了伤抬回去了,我这刚装点开张的妙乐府,岂不是尽数付诸东流了?”
谢恒:“……”
他还真没考虑到。
借着酒樽掩盖掉自己脸上薄薄一层绯色,太子淡淡道:“一应消耗损失,东宫承担,你写了单子去找云昼就是。”
早上才想着坑晋王一次,如今自己也没跑了,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嘉抚掌而笑,一副心头大事落地的表情:“如此便好。”
说话间又换了一曲歌舞,谢恒等得不耐之际,心头不免又想起了秦烨。
临出门前那人想跟着来,被他两句话哄住了允诺乖乖待在别苑,脸上多少带着几分不高兴。
也不知煜之如今在做什么……总不会又把那本婚前教育手札偷偷拿着研修了?
端王也是,要刺杀或是干些别的,早些动手不好吗?
他心下埋怨,浑然忘却了如今的时辰在棠京世家子中不过是个寻欢作乐的开始,甚或算不得中场。
又强自捱了许久,谢恒昏昏欲睡之时。终于听见了响动。
轰——
一声强烈的爆炸声由远及近的传来,谢恒迷蒙的双眼瞬间清醒,握在手中的酒樽不受控制的泼洒出了些许,而后满室慌乱。
仓促之间,阶下的丝竹管弦倒了一地,所奏乐曲也是曲不成调,谢恒被本就守在屋内角落的几名侍卫护在中间,有些凝重的皱起眉。
这是……大批量的烟花或是火药?
齐朝管控火药管得甚严,以端王在朝中的势力,应当是难以支撑这样的体量的。
而且……这也没在妙乐府脚底爆炸啊?
难道只为了吸引注意力转移视线?
他拧着眉头思索,却在一抬眼间,瞧见雅间门户大开,有身着劲装蒙着面的数人闯入。
兵戈出鞘之声与室内重物的碰撞声还有阵阵惊呼交杂在一起,听得人心里不住发沉。
“护驾!”
身边的侍卫爆喝出声,动作娴熟的分出几人迎敌,护在太子身边的人则急急护着太子从侧门离开。
谢恒被人护在中间下了二楼,急急往外走时,几道冷冽的剑光竟从角落倏忽出现。
太子是微服出门,去得又是这等风月之所,身边正大光明跟着的人本就不多,这时分做两路人手更薄,仓促之间,领头的侍卫掀起厅内的长桌,朝着剑光最凛冽的地方兜头砸下。
呲——
木屑烟尘纷飞,那张檀木桌竟被一剑从中而断!
几道剑光中途受阻,也留出了几分反应的空隙,被情势骤然打乱步骤的东宫侍卫终于彻底醒过神来,各寻了敌手厮杀,一时间金戈铮鸣之声不断。
而谢恒却只定定的站在其中,望着对面那一身黑衣,至始至终未曾出手的人。
与其他刺客不同,这人素衣轻袍未曾蒙面,手中提了一柄长刀,面容似有愁色,又似乎平静极了。
他分明半点气机也未曾展露,只这么直直的站着,谢恒却觉得背后寒毛直竖、心脏控制不住的砰砰直跳。
这种感觉,他从到这里之后只遇见了一次。
一脸懵逼的被迫上门给秦烨递婚书的那次。
与之不同的,是那次秦烨虽然面露不悦有意压迫,但显然不带几分真实的恶意。
他还要在齐朝混的,得罪死了太子,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而这次,谢恒感受到的是真实的杀意。
分明仍是夏日,四周的空气却冷寂的有些过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化作了缕缕冰寒,如同一柄带着森森寒气的利刃,就抵在他的咽喉。
这是……顶尖高手?!
谢恒已然足够高估端王,用了东宫最大的力量限度去布置这一场遇刺,却不想横地冒出这样一个意外来。
以谢惟的势力能力,去哪里笼络这样一个绝顶人物?
谢恒嘴里发苦,背后仍旧冷汗直流,拢在长袖中的右手却很精准的抓住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他身体有些几不可察的轻颤,握着火铳的手却很稳,望着来人时脊背挺直,眼底不见半分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