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贵妃亲自按着他对着无名墓磕了三个响头。
这个女人过了最美好的时候,却依然肤若凝脂。皎美的五官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有如清水出芙蓉。唯有看着墓的时候,他看她,她看它。看那眼里仿佛碧水失源,没了生机。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失。”她说。
他却不知道她到底后不后悔。她这一生,本该活得顺风顺水,却为了他费尽了心里。他后悔了,后悔没好好对她,后悔把他们所有人引上了无涯之路。
可她呢?他欠她,她又欠谁?
若是能还,他愿意替她也还上。否则黄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吧。
第45章 起因 [VIP]
方清流觉得这几日是他这风风雨雨十几年来最倒霉的日子,没有之一。
方清流今年十六, 大好的年龄, 美妙的人生。能生在青阳方家,再加上天资聪颖, 从小到大被人灌输那些七经八义,每日书读个八分饱。方清流就算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羁,有那么一丝丝的叛逆。也是别人口中妥妥的天纵之才。
天纵之才前十四年过得很美满, 活得很舒服,整日里读完书去爬树捉鸟,下河逮鱼,乐哉乐哉地足以让人钦羡。
如果不是十四岁那年意气风发,毅然来这云衍书院踢馆子就好了。时隔两年, 方清流终于尝到了些后悔的滋味。
十四岁那年,方清流做了他觉得第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受了祖父的劝导,下了乡试,中了举, 还是解元。
十四岁的解元,便是方家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哪里去。他的祖父更是高兴地处处拿着他的臭长臭长的文章跟人讨教。
讨教不是目的,目的是炫耀。“看, 我老方家人才辈出,一浪比一浪高。”
事实上祖父不炫耀,别人对他的溢美之词也差不多。无外乎说他的文章班香宋艳, 说他家芝兰玉树,说他这个人他日必是前程似锦。
所以方清流根本不理解, 祖父到底在炫耀个什么劲儿?
无聊!
可觉得无聊的方清流,没想到,他祖父真的招来了个比他还要觉得无聊的臭道士。
元光十年,初冬的青阳下了场薄薄的雪。霎时,那清幽婉约的江南也多了丝冰洁的冷艳。
那批墨客骚人们自然不甘寂寞,纷纷穿着皮裘捧着火炉去郊外赏雪。
那时候的方清流风头正盛,自然在那被邀请之列。
他方下秋闱,彼时热度还未散去。那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围着他临波站着,那还挺料峭的寒风吹在脸上还真是有些让人发醒。
发人深省!
站着了就要作诗了哇。
可方清流看那碧波之上的一层薄冰,那不远处树上的点点白色连下方的黑色树枝都掩不住,真的是一点兴致都没。
哇,做个屁的诗哇,这么点的雪!一群土包子们。那年他去京城陪父亲过年,那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下了两日两夜,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都静谧了几分。
江南少雪,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没见过大雪,他忍了。可那么昧心地说这雪,“大雪满青阳”?他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方清流,骄矜地哼了一声。文质彬彬地和他们拽文。“说到写雪,方某无意中看的一首,才是真的妙,也不知那写诗之人是谁。那位,方某才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的。”
方解元都如此说了,大家不听听,那肯定是不妥的。
“既是写得妙,如今雪染四方。方弟何不拿出来也让大家品品?既是应了景又是应了时。”那位写了“大雪满青阳”的“才子”随声附和道。
方清流头上青筋直跳,深吸口气,暂且忽略掉“血染四方”这样的血腥成语。装得深沉内敛的样子,悠悠开口。
“六出九天雪飘飘。”
“妙啊,寥寥几笔点了时候,还写了景。”那位血染四方哥,忙不迭地开了口,生怕别人比他奉承得早了。
众人:“…………”
“恰似玉女下琼瑶。”
“妙啊,妙。这比喻,用得真是出神入化。”那位哥,笑得和善又妥帖。
众人:“…………”
“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
那位哥笑意戛然而止。抓耳挠腮半天也搜罗不到些好词来夸这句。街头扫地的都能做出来的东西,到底哪点入了方解元的眼啊喂。
其他人自然也摸不着头脑。
“这雪也快成水了。风倒是冷得紧。方某体力不支,各位仁兄继续,继续。”方清流笑得得体,却是带着自家小厮大步流星而走。
跟着这群只知附庸风雅,啃死书的人。真是气煞了我们的方小公子。
气煞了的方小公子索性回家换了身衣服去那青阳城墙的某处内墙上赋诗一首。“江山一笼统,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那年他父亲任京官,他第一次看到那漂亮的雪,洋洋洒洒,比那成群成团的柳絮因风而起还要壮观。第二日,他兴致勃勃地在出门,只看那被冰雪覆盖的白色,只有那吃水的井,一览无余。就连院子里的两只看门狗都生生地胖了一圈。
一蹴而就的方清流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极了。写实的景比那些干巴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要好得多。
那在他上边提了诗的人倒是真性情。
“小毛孩子,仿得不错啊。就是字丑了些则个。”
有人在背后说话。方清流回过头来,看个穿了件破旧道袍,头发像鸡窝的老道士摩挲个脸,看着他的诗直皱眉。
方清流一怒,哇,自己的字虽说狂了点,可也是有筋有骨,哪里丑了?
接着便是一喜。也不怪方清流。方清流家里人多,路子野的人也不少。莫说经文典籍方清流看得多,那什么乱七八糟仗义走天涯的武侠小说,方清流看得也不少。
十四岁,虽说方清流圣贤书读的不错,也还是个中二期的少年郎。越看越觉得这邋里邋遢能识字会写这等写实诗的是个世外高人。而自己身姿俊透,长得英俊潇洒。实在是像那武侠小说里以笔为刃,不战便能屈人之兵的未来大侠。俗称,男主角。
觉得自己日后会成为武林界的文曲星,读书人中的大侠者的方清流,怀着诡秘的兴奋,十分谦虚且恭敬地向那老道士稽了首。
“敢问先生有何高见?”
不出半晌的功夫,青阳城里传了个遍。“方家十四岁中了解元的方清流看破红尘要出家当道士了哇。不仅要当道士还要离开青阳去京城哇。”
正在和别的官太太们吃茶绣花唠嗑的方清流的亲娘差点没晕倒在他妯娌的怀里。
醒来之后还忙着赶着跑回家,截住说走就走的熊孩子方清流。
那厮正在和祖父告别。“孙儿已然中了解元,青阳虽大,这十四年孙儿也算是看遍了该看的。还不如往那别的地方去,好为祖父争争光,知道我方家芳帜高悬。”简单直接地告诉他祖父这青阳他打遍天下无敌手,还不如去别的地挑衅挑衅,给他祖父争争脸!!!
这话说得,说得他祖父眉开眼笑,挥着手送他。还塞了他一沓银票,告诉他走远点儿。这青阳周围方家的名声已经传遍了。。。。。
老爷子一辈子,做了帝师,位极人臣。如今致了仕,人虽老,想做天下师的梦想却不老。巴不得他孙子出去好好宣传他这青阳书院,多骗点,呸,多让些个读书人慕名来求学。他孙子就是活招牌哇,十四岁的解元,谁见谁羡慕。
自家公公这态度,饶是方清流他娘徐氏哭爹喊娘,呼天抢地也没什么卵用。
那熊孩子自小不听话,别的方家人都是端着个矫矫庄庄,渊渟岳峙的样子。哪个不是高山仰止?便是有这个活泼点的也是庄重谐趣,退进有度的。哪像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五天不打,他敢爬到你脑袋上蹦蹦哒哒。
方家人那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的气质与风格从来就没有感染到过他一分!
方清流的亲娘绝望了,绝望中带着忧桑,忧桑里还怀着一丝深沉。深沉里的徐氏两眼一翻,这回真晕倒在了妯娌的怀里。
亲娘晕了方清流也不怕。悠悠哉哉地过去抱着他娘。靠着他娘咬耳朵。“娘,我去京城,帮您看我爹有没有娶小老婆。”
耳朵咬完,徐氏缓了过来,头不晕了,也不闹了。亲自给他儿子收拾收拾东西打包带走。
打蛇打七寸,方清流从小就深谙此道。乐乐呵呵,开开心心地去跟着那老道士上路了。
那老道士也没说啥。“京城里有个小子答出了云衍书院的试题,老子很不爽哇。你要是能去踢踢馆子,那就太好了。”
觉得是个隐藏任务的方清流,一听这,那可是意气风发,横无际涯。早就听说云衍书院那套试题,无人能过。自己的学识自己从来没怀疑过,那不去考考还真是亏了自己天才的名声了。
方清流屁颠屁颠地起了程就往京城赶,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当了枪使。
待到去了云衍书院,登了山,破了题,这才傻了眼。
哇,那老道士呢?人呢?为什么自己破了题他就跑了?
哇,为什么他觉得旁边站着的那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孩子笑得那么奸诈?
哇,为什么他要住在云衍山的山头?
山头有他祖父的老对头,可以天天怼他?山头里藏龙卧虎,还能吃皇粮?山头里横天横地,做什么都行?只要待上三年去留随意?
被坑了的方清流忽然觉得这里也是不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哇,作者胸无点墨。表怀疑,凡是装逼写诗做赋的地方。自己搜。都是有的。叶子顶多改两个字。么么哒^3^先说了,就不标明出处了。
修了修错字。么么哒,
第46章 挨打 [VIP]
答应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整整三年是方清流犯的第二个错误。不管那岁月静不静好,他却是看透了一切。
他就是被那黑心的臭道士骗来的。什么让他来踢馆子?说什么那云衍书院的试题没人能解, 半路上就给他泄题什么的不就是让他答对?
方清流在看到那冷冷清清, 笑得仿若天外之人的容谦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引他来破题在先,诱他来待在云衍在后。剩下的他没看清楚, 也足以让他不虞。
他方清流自诩聪明,却不料被人在千里之外惦记上,还被人骗得团团转。这人在京城守株待兔, 设了局,摸清了他的路子请他入瓮。
那年天气清寒,他在那云衍山上穿着皮裘,裹着一团看这山上特有的云蒸霞蔚的盛景。深冬的太阳,灿似浮金, 却没有一丝温度。漫洒下来,在那厚厚的云层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斑斓的光影。
目之所及,往下,是层层叠叠, 隐在云层下的房屋校舍。那里穿着月白色衣袍的学生们在这高山之上看去仅成了没多大的亮影。
人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他明明现在高山之上,明明看那远处的一切还不如他手里的一颗粟米。他可以随手扔掉手里的粟米,却忽略不了, 那淡淡的眨眼便不知道在哪的一抹亮色。他知道,那些亮影是一个个的人。人在跳跃,亮影便在浮动。
他看得眼晕, 索性抬起头来。刹那间,刺眼的光芒扫尽云雾, 那头顶的青青葱葱蔚为壮观的华盖一览无余。他在山顶,他却不在山顶,那青云直上的树干直插云霄,比他更高,比他要壮阔得多。
再往下看,雾霭散开,方才他看到的淡淡亮影,早已变成了一个个的人。清晰而又明媚,生动而又让人无法生生抹去。
何谓小,何谓大?他想象自己站在九天之巅,那数不清的星辰是那么明亮又不能忽略。若将这些藏于胸,那便是大。可他能一寸再一寸地感受那每个星辰里的一切?
他说不清楚,只觉得有些虚怀若谷的激怆,再具体些,却又没了什么。
容谦就是在这时候走来。一派清幽素雅的院子里,院里梅英疏淡。破开云层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让方清流觉得轻暖极了。然而身体的轻暖并不能消解他的心头之气。
“哇,白瞎了你这一身皮相。”方清流看着他就一身的不爽。这个黑心黑肝黑肠的人,他有如此遭遇都是因为他。虽然眼前的唇红齿白还未长开都已经漂亮极了的少年根本没有一丝的愧疚。
“你可知何为衍?”小小少年,一身月白棉袍,站在那青天白日之下,长身玉立,挺拔秀雅。
“水循河道流汇于海。天上也是,白日里,风云变动,黑夜里星辰周转。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天道可测却不可控,可这一变,却有着无限生机。。。。。。”容谦立在方清流面前,幼嫩的手指着那青云之上正在聚拢的云彩。
片刻间,方才浮金洒下的地方白云再次聚合,那璀璨的天日又被紧密合上,仿佛从未被破开过。
方清流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举目望去,仍然是昏暗的天际。长风夹着一阵清寒让他打了个哆嗦。
打蛇会打七寸的人不仅仅是方清流。还有容谦。
从他十四岁中了解元,一篇文章传到了京城开始。容谦为他所下的气力又何止把他骗到这儿来。
“这云衍书院,是唯一能够有机会堪破天道之所。”容谦笑,笑得凛冽,仿佛正在摧残他的那清寒的风。唯有那嘴角的浅浅梨涡为他添了分柔和。雅若流云的公子在少年时就初显了风华。
于是,方清流再次犯下了他的第三个错误。
他答应了,死心塌地待在这儿。就为了容谦忽悠他的这些说辞和那天边的特有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