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开信纸,发觉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寄回来的绝命书,字迹潦草,显然是军营里的代笔先生捉刀,多半是赶时间交差,或者是见惯了别人在几张纸上彼此折磨而无动于衷。一对男女之间的生死诀别,却是隔着两个毫不相关的人,不禁令他唏嘘。
他缓缓读“吾妻爱鉴如晤……”忽然听见她哭起来。元珏捂着脸,那样一张圆润的脸竟然整个地给盖住了,只看得见两只白花花的银耳坠子在阳光里一挫一挫。嘉安慌忙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嗳,你不要哭——”
万一给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他欺侮房东的女儿,哪怕他压根就不能够,但这事不可能说得清。
那天元珏倒是很快就止住眼泪,回她的阁楼上去了,纵然嘉安十分好奇,为什么这样久之前的两封信,仿佛她是头一次看见,但到底没有开口问。后来再碰见她,她还是那副冷漠的态度,爱搭不理,就更加不便于打探人家的私事,说到底她是未嫁的闺女。
入秋之后嘉安病了一场,他十几年没回过南边,对于这种阴冷潮湿的季节交替非常不适应,郎中很热心地给他熬药,教他喝了睡着发汗,并且不忘告诉他药钱需要额外加在那一吊钱以外。那一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嘉安躺在洗褪了色的棉布帐子里,借着阴暗的天光,那蓝底白花的图案有一种萧杀之感,可以觉得簌簌的冷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手脚是冰凉的,脸颊却烧得滚烫。在落雨声中房间渐渐黑下去,昏昏沉沉地分不清什么时辰,也许是晚上。
他实在懒怠爬起来点蜡烛,在黑暗中,隐约听见那旧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木头年头久了,受潮之后格外鼓胀。但他随即感觉到一只年轻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从脸颊滑到嘴角,在他已经干涸的唇瓣上摩挲。
嘉安没有睁眼,他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除了景承之外没有人这样碰过他。她只坐了不到半盏茶时候,她一走嘉安就决定,自己也必须走了。
好在哪里都需要代笔这行当,他辗转了几个地方,倒是一致受到欢迎,人家乐于收留他久居,当然也是他手头比较宽裕的原因。渐渐地嘉安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很理想的托付终身的对象。他过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尤其在皇上面前,卑微到连喘气声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实际上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堪。邻里的嫂子们给他保媒拉纤,往往讲他模样生得好,能写会算,性子又温和,固然年岁大了,但是可以打保票从未婚配过的。
在市井的世界里,一桩婚事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两个陌生男女就可以被拴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行房、过一辈子。爱不爱的,根本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内。他不禁对过去怀疑起来。从十几岁上开始拚死拚活地憧憬一个人,而且他们中间本来有那样巨大的沟壑,究竟怎么就成了真的?
一有人提婚事,他就没法再久留了,倒是非常实际地感受到了战乱是多么消耗男丁。现在他十分畏惧和人产生过于深入的关系。景承教会他最有用的的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再把自己那么丝丝缕缕地全摊开了给人看,越是毫无保留,只能越叫人轻贱,宁可把自己封闭起来,当个孤魂野鬼。
大约那种漂泊无依的孤寂感实在令人痛苦,嘉安决定回苏州看看。前两年没有回,是想着也许偷天换日的事情败露了,倘若要追查他,是一定从老家开始找起的。但现在已经是洪宣三年,他和景承散了那么久,即便真拿他去严刑拷问,他也说不出景承的下落。
第63章 近乡情更怯
他是这一年秋天的时候,雇了马车,从运河的渡口直接带他到乡下去。老家那片村庄,在记忆里种着贫瘠的稻米和苞谷,菜总是青江菜,那东西最好养活。打过谷子后,光秃的田埂上只留下一垛垛的秸秆,捆成束,堆成“仓”字,预备着冬天烧来取暖。
但其实烧火最旺的是苞谷芯,从窄路上走过去,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个人在院子里剥苞谷粒,就坐在那零零碎碎的金色的狼藉中间,剩下发白的芯子,扬手一甩甩到围墙根下头。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那样,只是眼前的世界整个地变得更旧了。路依旧是不能称之为路,前一天下过雨,积水的坑洼一眼望过去没有尽头,脚边随时会出现一个黑色的污水泡,漂着枯稻草和虫尸。嘉安拎起衣角,从那泥泞里踮着脚过去,内心对自己这样的举动却是有一种鄙夷。
一条极瘦的土狗摇着尾巴跑到他前面去。
有一个卖吃食的担子,盖着红的苫布,一颤一颤地从巷子口迎着走来。“卖什么?”嘉安问。
“三丁包子,桂花赤豆粥。”
少年把挑子卸下来,露出一只经年累月被炉火烤得焦黑的坛子,粥还是烫的,大概刚开张,一把晒干的桂花搅在里头,泡得软塌塌的。一只裂纹的浅底粗瓷碗递过来,嘉安打量他最多不过十四五岁,这么老练,这生意可会是他自己的?
他站在一户人家门前啜那碗粥,少年揣着手等碗,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隔一会眼睛就要瞟进碗里,看他是不是喝完了。嘉安给他看得发窘,特地多拿两个铜板放在苫布上。
“多了。”少年简短地拒绝。
但还好给他等来另一桩买卖,那家的小孩子看见他们,跑回去高声叫着要吃包子,他父亲果断低沉地回绝了他,立刻从屋里传来尖利的嚎哭声。过了片刻,他爷爷匆匆走出来,掌心掂着几枚大钱,一边走一边低头数,手里攥着一块笼屉上的粗麻布。看见嘉安,问他,“哪里人?”
“徽州的来探亲,”他随口扯个谎,“赵老太太家怎么走?”其实他对于这里已经是完全地陌生,只恍惚记得他们隔壁的那户人家姓赵。
“你们不常来往吧?赵老太太前年死掉了。”
“就是说呀,那是我姨母的表舅妈。他们家可还住这儿?算起来他们当家的是我三表叔。”嘉安飞快地编了一套无法查证的亲戚关系,笑着说道。
“你走反啦,伊家在顶东头,顺着这条路往那边去,左拐有两间瓦房,再过去一点就是。”
说话时那卖吃食的少年已经收拾好挑子,把笼屉布包着的包子递过来。嘉安连忙摸了一把铜板塞给他,“快走罢,耽搁你生意。”
老头嘿嘿笑着,“偏了你的东西咯,乡里乡亲的。”
这便拉近了关系,嘉安顺势问他讨口水喝。农家是很少来陌生人的,特别是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像一个乡下人,只脸色就不像。尽管对方生疑,但在铜板的面子上还是跟他聊起来。他先跟着慨叹了一会赵老太太的喜丧,又问,他们隔壁的是姓傅?对呃对呃,你等等看见两间瓦房,就是傅家,他们阔。怎么个阔法?盖得起瓦房就是阔咯,立春时候还新添了儿子。嘉安怔了怔,他们老太太还在?早没啦,死掉好些年了,现在他们老大当家。老爷子呢?
显然赵家的人平时也常在背后讲邻居的坏话,那老头自动地将嘉安看成同一边的,露出一副神秘的神气。“还别说,老东西真挺有骨气,前头病得那样厉害,听说两条腿瘦得只剩这么一丢丢细。”他伸出一根小指头来晃着,“他跟人商议,说不愿意给儿子当拖累。人家劝他们,老爷子好不了啦,反正已经一辈子享福,你们成全他,就当尽孝。后来谁知道怎么弄的,总归两个儿子都得有份,弄了一辆板车拉进山里,就没回来了。”
嘉安意外地并不觉得怎样难过。那时候卖他进宫,完全是他父亲的决定,作为母亲是不容置喙的,他只记得他母亲曾经抱着他流过许多眼泪,除此之外也就没了。仅有的一点怅惘,是因为父亲对他两个哥哥可以牺牲到那种地步,但对他却视同牲口一样发卖,扔他去火坑里,他到今天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做错过什么。
“我听说他们家有人在宫里做事,怎么沦落到病也治不起?”
“这怎么叫沦落?”这个年纪的人一拧起眉头来,那灰白的眉毛就显得异常地长,眉骨上肉唧唧地隆起来,“属他们家最阔了好吧,那两间瓦房都是他们兄弟进宫以后盖起来的,你再看看我们住的——他们有钱着呢。不过他们从来也不提家里出了个太监。”老头狡黠地笑了,“叫人家怎么开这个口哟!”
嘉安也笑起来,带着点凄凉的神色。
他站在那间院子外边,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的痕迹了。人家说他们阔,其实也不过是盖了十来年的旧瓦房,使睡觉和烧火的地方能够分开成两处,从没有上过漆的墙壁和院子里晒的衣裳看,仍然是穷。
有一个非常小的男孩子,头发剃得只剩半寸,留着头顶圆圆的一片,打起冲天辫,用一根旧荷包上拆下来的红绳扎着,摇摇晃晃地从院子里往外走。他姐姐从后面一阵风似的跑来叫道:“让你再乱跑!外头有狗把你叼走!”那四五岁的女孩子几乎撞到嘉安身上,但敏捷地一扭身,也不看他,只从破了洞的袖管里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插到她弟弟腋窝里,把那男孩子艰难地拎起来回去了。他猜测他们家里添的丁大概就是这个。其实那男孩总有一岁多了,但嘉安对于什么年纪的小孩子该是什么样,简直是一点认识都没有。
嘉安踌躇着该不该进门,明明走到这里了,但这一步却是比之前所有的路途都要遥远。算一算,十七年了。
这时候一个女人出来打水,拎着两只木桶,挑子上的铁钩磕着厚竹板,“豁啷、豁啷”地一路走过去。她经过他之后,嘉安才发觉她背上还有个襁褓,用那种最常见的蓝底白花的棉被包成一卷,开口的地方露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脑袋。嘉安陡然生出些敬意,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她也许有三十多岁,但乡下女人的年纪往往看着比实际大很多,而且一双畸形的脚可以走得那样快,是缠过又放的半大脚,他只看见一个灰色棉布夹袄裙的背影,一拐一拐地伏在井口。因为不便弯腰,她把襁褓解下来,把那孩子就放在井沿上,自己再把水桶送下去。襁褓觉出异样,抗议似的扭起来,嘉安差点惊叫出声。那女人屈着一条腿蹬在井沿上用力拽那根麻绳,这时便空出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把那孩子往边上推了推,顺势把鬓发掖到耳朵后面,嘉安又十分担心那孩子滚到地上去。女人打了水,仍旧把孩子背到背上,用一根非常宽的扁担勾起两个桶,泼泼洒洒地走回来。
女人看了他一眼,嘉安连忙扭过脸,匆匆拐进前面的巷子里。
? 作者有话说:
景承会下线一段时间,从我嘉安小天使的视角独美一阵子。是“虽然没有蒸煮的对手戏,但写手本人非常喜欢的npc加戏环节”,俗称“市井百态”or“群像戏”。
第64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
桂枝回到院子里叫了声家兴,她丈夫先没搭理,她又叫了三五声,他才走出来,一面打着哈欠,把半块葱油饼送到嘴里,“又作什么怪?”桂枝道:“有事问你。”她丈夫道:“有什么事不能吃饭说?我昨晚没睡好,你不晓得?一大早在这里号丧。”桂枝皱眉道:“你再看看是什么时辰?已经晌午了。”她丈夫道:“晌午怎么样,屋里一股臊臭味。”
他对于小孩子的态度,没有的时候隔三岔五吵架,真生出来却事不关己,尤其夜里常被小孩子的哭声吵醒,更暴跳如雷。但在母亲的角度,是可以连小孩子的屎尿都不觉得脏的。桂枝十分知道她嫁的这男人是什么样子,于是没有吭声。
家兴探出一根手指扒开襁褓看了看,问:“他怎么一天到晚老睡?是不是你奶不够,给他饿得发昏?”桂枝扭过脸,径自往鸡栏里撒了一把剩饭。家兴又嘿嘿笑着道:“我小时候喝凉水也长了这么大,他算享福,每天干躺着喝两顿米汤。照我看还得加把盐,不吃盐没力气,白日里睡觉夜里不睡。”
桂枝虽然没答言,但手里却是泄愤似的把竹簸箕在围栏上拍了几下,好把缝隙里沾的饭粒抖下来。家兴怒道:“你特为和我找茬子的?我看你是下了蛋就想着能飞天了。你饭煮好了?”桂枝道:“玉琴在灶上呢,我不是才挑了水在这里。”家兴道:“那也值得兴兴头头的来邀功?你不去给玉琴搭把手,回头老二又要跟我夹枪带棒说你欺负他家的。”
她虽然窝着一股火在心里,却软声道:“所以我叫你过来说话呀,你又不来。”家兴方才嘟嘟囔囔地跟过去,“有话快说,我吃了饭还要出去。”
桂枝道:“我刚才在外头看见一个人眼生,可细瞧瞧眉眼有些像你,该不是你兄弟吧。”家兴道:“老二不是在屋里呢,你说什么昏话?”桂枝道:“我是说你们家老三呀。”
家兴脸上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你看见鬼了!连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了,你怎么认得?”桂枝道:“我见他穿得干干净净,不像做粗活的样子,可又明显是来寻人的。你们家里所有这些亲戚盘算盘算,有几个城里人?老太太临死之前不是念叨过,老三进宫十几年没音信,不知是死是活,我就想着可会是他?”
家兴冷笑道:“你更做梦了。进了皇宫的人,这辈子是出不来的。你当他是去做大官了,衣锦还乡?”他两个眼睛朝上一翻,嘴角夸张地向下撇,她丈夫每每要嘲讽她的时候总是这样一副神气。桂枝不甘心,又说:“那或许他是给人家赶出来了呢?”家兴啐道:“那更不要指望我去认他,谁晓得给咱们添什么麻烦。”
桂枝不吭气了,她丈夫就是“理所当然”这一点最可厌,都是他父亲惯得他。他弟弟脾气也许比他好,反正玉琴从来不跟她说自己丈夫的坏处,但也可能是故意不说,说出来的都是想让她知道的,好让她嫉妒。其实像他们没有公婆的家庭,妯娌两个应该同仇敌忾,但她们一直不行。玉琴比她晚进门,可第一年就生了儿子,后来又有了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