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贩子翻了个白眼走开了,沈瑜微笑着说:“嗳,这很不好意思的,我回头转给你。”杨渊连忙拒绝,“不要不要,这样一点东西,下次再说。”
他们顺着梧桐树下的人行道慢慢往剧院走过去,只有一个路口,但是意外长。杨渊因为怕堵车,停得远,所以走了一段路过来,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沈瑜,不免在意外里有些冥冥之中的欣喜。剧场四周通明,亮着许多银白色的射灯,在青绿色的夜空下有一种肃穆之感,整座楼被高而长的台阶顶起,像给捧在半空似的,那长阶的最顶上竖着生旦两位主角的水袖剧照,红粉大字写着剧名《牡丹亭》,在几十步以外仍然非常醒目。杨渊说:“石小梅的版本也不错,沈老师看过没有?”沈瑜却十分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说:“曾经在苏州看过。”而后再并肩走着,手臂碰在一起,就莫名令他觉得有点异样,好像挨着杨渊那一侧的半边身子都僵得不太自然。
杨渊忽然笑起来了,低低说一句:“我想到个事,讲出来你别生气。”沈瑜道:“嗯?”杨渊说:“我们这样让一张票子,完全就是张爱玲小说里的情节。”沈瑜轻声问:“是什么小说,我没有看过。”但他直觉也知道那一定是部讲男女恋爱的故事,不觉脸上热起来微笑着。
一边登上台阶,杨渊便缓缓地开口讲给他,最一开始是虞家茵在国泰电影院门口等人,她等的人没有来,夏宗豫来了,买走了她多余的那张票子。在剧院门口他们被拦下来检票,沈瑜说:“我没看出杨先生一直在国外,也喜欢这样的文学。”杨渊含混地道:“我这个人是很中式的,而且喜欢的东西都有一点年代感……可能别人看来是有一些混乱。”
坐下来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四周嗡嗡地喧闹着,但看看上座情况并不很理想,头顶的日光灯躲在水泥浆样苍白的弧形罩子后面沉默地照着他们。舞台上有一张巨大的幕布,隐约能够看见另一侧的布景,翘角楼的亭台,朦胧的假山石,都是泡沫塑料上色的道具。他们怔怔地向前望着那幕布,它在中央空调出风口下面微微晃动着。杨渊压低声音继续讲虞家茵,说到她和那个男人其实有许多理由不应当牵扯上关系,仍然忍不住暧昧着,后来终于在一起了,她给对方削了一只梨,自己却不肯吃,因为“不能分梨”。剧院放了提醒入场的广播,那青白的场灯一瞬全部熄灭,在黑暗中,沈瑜轻声问:“那么,后来他们分离了么?”
杨渊不响,其实他讲到一半就记起这故事是个悲剧,宛如一种预示,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不得不继续说下去。现在曲笛吹起来了,幽幽地,空洞悲凉,仿佛通往过去某个时候的雕花隔扇门吱吱哑哑地推开来。他仗着昏暗,扭头看着沈瑜,在台上映出的那一点光亮里,沈瑜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种哀愁的、怀旧的神气。
大约这几折戏唱得过于漫长,间歇的时候开始有人陆续退场。两个人都坐着不动,但是里面有人要出来,一路连声说“让一让好伐,勿好意思,让一让”。杨渊向右边一侧身,看见沈瑜的眼圈像是红了,连忙掉过头去假作没看见,在他们的关系,实在也不方便直接开口问什么。他低头翻了两下场刊,笑着说:“散场总归要十点半以后了,明天周末,我请沈老师喝杯酒?”沈瑜像怔了怔,“……嗳,也好。”喉咙有些暗哑。
沈瑜坐在他车里,使他有种异样的奇妙感觉,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之间要发生一点什么。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前面看的戏,杨渊说:“可能今天这个版本的确差一些,下一次有石小梅的,我们去看那个。”他已经完全当他们是很相熟的朋友了,却完全忘了不久前他才逃避过和对方产生亲密关系的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他们天生就应该很熟的。沈瑜说:“《牡丹亭》这样的戏,一代代传下来其实是有无数个版本了,唱词发音也在沿革。譬如明朝讲江淮官话,跟今天南京扬州这些地方的语言也不一样。”顿了顿,又笑起来说:“我干嘛说这些,好像给人上课似的。”杨渊立刻接过话茬道:“那下次我去杨浦听你的课——她们说你的讲座很难抢。”
车内有一种隐秘而愉悦的气氛,在满街的灯火通明下,商场广告屏里五光十色变幻的灯,一望无尽的交通灯,临检查酒驾的警车顶上不断闪烁的红蓝灯,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反而昏暗暧昧。沈瑜不再说话,这种暧昧泡在荔枝红与杏子黄的鸡尾酒里,又膨胀了无数倍。杨渊问:“沈老师是研究历史的,你怎么看待历史?”沈瑜显然酒量不佳,一杯喝下去就已经有微醺的醉意,把杯底的一口酒擎在半空里摇着。“历史……历史不过是少数人研究少数人的学科。”杨渊说:“这话怎么解?”
沈瑜仰头把那口剩酒喝尽,睨着他说:“五千年的历史,真正留下姓名能被你知道的充其量两三百人。历史对普通人是残酷的,像杨先生和我这样的人,甚至不必百年之后,五十年以内就没人记得了。”杨渊心底震了一震,不由又想起嘉安来,嘉安那样好,死了也就死了,此后没人再记得他,除了自己,那假如自己也死了呢?沈瑜又笑起来,说:“可是有没有谁记得又怎么样,这个很重要么?”
他们并排坐在靠角落的吧台上,注意力都被酒保稀里哗啦调酒的声音吸引过去,所以杨渊这会儿才发现沈瑜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于是问:“沈老师怎么不戴眼镜了?”沈瑜说:“我度数不深,人家离我近的时候我就不爱戴。”他突然扳过沈瑜的肩要他转过来看着他,凑近前去直直地看进沈瑜眼睛里去,“这样算近吗?”
沈瑜面不改色,道:“杨先生,虽然我是一切性少数群体的坚定支持者,但我本人对男人并没什么兴趣。”
杨渊点点头,像早有准备会听到这么一句回答似的。直到他把沈瑜压在墙上,一粒粒剥开衬衫纽扣,吻着他的脖颈和锁骨,听见沈瑜急促的喘息和细微的呻吟,杨渊想起这句话,忍不住低声一笑:“沈老师,你真的对我没什么兴趣?”
第114章 番外:找到你了(4)(限)
沈瑜闭着眼睛,把一段修长的颈子仰着展露出来给他舔吻,但小声说:“不要太过……我周一还有课。”不是恳求,而是告知,在衣衫不整的混乱中有一丝冷静的,残酷的理智。杨渊立刻把他右侧衬衫一扯,半脱未脱,露出光裸圆润的肩膀和挺立着一粒小小的乳尖的胸膛,埋下头吮咬。沈瑜肩头吃痛,忍不住“嗯”一声,侧过头看见一小块洇了血的吻痕。这偏着脸向下微微耷眼的情态,却有种柔软羞涩的美,杨渊得逞似的笑起来,“沈老师,你这人真有意思。”
猫因为怕生,他们一进门就逃窜到沙发底下不出来了。墙上挂着一个半人高的画框,像双年展上才会有的不明所以的风格,细看下才知道是一张现代摄影,被裁成等宽的一条一条,再打乱顺序重新拼贴。杨渊用膝盖顶着他的腿缝,沈瑜顺势将双腿微微张开,容纳对方挤进来,在无言中一瞬完成了默契的询问和回答。杨渊搂着他的腰,手掌抚到臀尖,呼吸声沉重,问:“这个画框是沈老师自己做的?”
沈瑜懒得回答,那几根灵巧的手指暖和并充满探索的兴趣,沿着他的髋骨划到前面来,皮带的金属扣微妙地“喀哒”一响。他睁开眼,在朦朦醉意里看着面前的男人,初来乍到,似乎对他的一切都在发生兴趣,他的身体,他的房间布局,他书架上的书,墙上的装饰品和床垫的牌子。
在不疾不徐的拥吻里,杨渊摘掉他的眼镜扔在地毯上。他引着杨渊退进卧室,一路解开对方的衬衫和西裤,倒在床上时他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嘀——”按下制冷,松手往地下一丢。两人皆是礼貌而清醒。杨渊有良好的教养和足够的尊重,这种尊重使他在进入卧室以后目光就没再从沈瑜身上挪开,以一种温柔不失挑逗的力度轻吮暴露在凉风下的乳尖、小腹和髋骨,用余光确认他是否喜欢这样的触碰。
沈瑜低声呻吟着拧身颤抖。他不是第一次和人上床,无论哪个生命区间里都不是,但像杨渊这么有耐心的男人的确少,所以他总是没法把自己置于稳定的关系里,要么做人无趣,要么做爱无趣。而现在他甚至想到,或许他们是可以长期保持一种这样的交往,约着看看戏喝喝酒,也可以坐下来一起读书——能打发时间的事太多,反倒越少人安定下来一页页翻书——然后规律而克制地做爱。他看得出杨渊是这样的人。
但这不就近乎于情侣?沈瑜一瞬面红耳赤起来。他们今天才算见第二次。
正式地交往则是另一回事,倘若要长久地维持一段灵魂与肉体并存的关系,那一定不是从做爱开始。他“有过”这样一段,更知道开端的重要。傅嘉安,或说曾作为傅嘉安活过的他自己,因为实在卑微,又傻得可怜,才会觉得身体的交缠多了也能够换来一点真心。从当下这人间回头审视,除了唏嘘,也只有恨自己没骨气。
杨渊脱下他的内裤,性器已经挺立着,沈瑜一霎有些汗涔涔,大约是有段时间没跟人做过这事了,身体上的反应过于轻易直白,而且在性事里想到上辈子,就不得不记起被阉割的耻辱,令他从头到脚发凉。他呆呆地看着杨渊俯身在他腿间,张口含住了那根东西,突然坐起来把人一推,“不行,”他急促地喘息,“我们不能这样。”
男人抬起脸来看他,眉心一拢,“沈老师说什么呢。”
“杨渊,我们不应该如此草率地发生这种关系。”
他尽量不触及更多的意思表示。对方也许并不想产生什么感情上的纠葛,不见得他冒冒失失地提正式交往——太认真了反倒可笑。两人在这尴尬的姿势下面面相觑片刻,杨渊终于坐了起来。
“可以,如果你不愿意……但或许你需要我帮你解决一下。”对方的视线赤裸地往下移,沈瑜顿时羞愧难当,脸上腾腾地发热,站起来把衬衫一裹。杨渊连忙去拉他的手,“我没别的意思,沈老师别生气。”沈瑜吞了下口水,低声说:“我去拿点喝的。”
冰箱里黄澄澄的灯透过雾气打过来,斜倚着拉门,有一种湿凉的空气像蛇慢慢地缠裹住他,从脚踝到腿间,胸膛,面颊,顺着皮肤往上游,带着苹果与桃子混合的甜丝丝的香气,冰凉的易拉罐贴着额头。他平复了些,又在这冷冰冰里觉出些安心来。他拿了两听苏打水回到卧室,杨渊竟还没穿衣服,衬衫半开,拥被坐着翻他床头柜上的一本《台北人》,枕头塞在背后。
“沈老师,你真行。”杨渊看了一眼他下面,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做事做到一半叫停是怎么想的?”
“对不起。”沈瑜把苏打水扔在被子上。杨渊合上书,拉开环扣喝了两口,说:“沈老师真的很有意思……你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沈瑜哂笑两声,掀开另外半边被子,找了只抱枕靠着。杨渊仍然自顾说下去,道:“那时候我自己也年轻,他年纪还要小,第一次就是给我,做到一半他也说他不行。”沈瑜“啪”地打开罐子,随口问:“后来呢?”
“我没理他,”杨渊轻声说,“在法律的意义上,你可以认为我是……”沈瑜打断他:“你不用说了。”杨渊仍然接下去道:“后来第二次也是这样。”沈瑜沉默了一会儿,咕咚咕咚地把半罐苏打水吞下去,喉咙里冷得发紧。杨渊又说:“但你不能想象后来我爱他到什么地步。沈老师呢,你以前谈过的人是什么样的?”沈瑜笑笑,说:“干什么在床上聊这种话题?”
但事实是,要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聊他的过去。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在他的情况实在过于复杂,于是只模糊地说:“他死了。”杨渊一时倒噎住了,没想过会听见这种答案,只低声追问:“是生病还是意外?”沈瑜简略地说:“是中毒。”杨渊怔了怔,方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食物中毒会致死的情况,那很少见。”沈瑜听见这一句,忽然觉得十分疲倦,于是都静默下来。
杨渊伸手调暗了壁灯,两个人在昏黄的光圈里并排卧着。杨渊伸手拍拍那本《台北人》,说道:“生离死别是必然,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白先勇怎么说?‘人生是虚无,一场梦,一个记忆’。”沈瑜突然问:“所以你信不信一个人能够记得上辈子的事?”杨渊讶异地侧头看着他,一时有许多话说不出来似的,最终只是道:“那也未必是好事,因为物是人非了。”
沈瑜不做声,那一团光圈在深夜中像突然凄哀了起来。他默然地向旁边靠了靠,杨渊伸开手臂揽着他睡下,姿势亲昵,像电视广告里那种最体面的模范夫妻,同床异梦,寂寞疏离。
? 作者有话说:
我想说……神他妈中毒理解成食物中毒!我怎么想得出这种烂梗的!
第115章 番外:找到你了(5)
沈瑜开了一门课,专门给大四学生选修补绩点,所以不讲太深的内容。系里系外都知道有这么一尊菩萨高抬贵手,选课的学生趋之若鹜,最初是30人的小课,后来渐渐讲成200人的大课。地点也挪到阶梯教室,地上铺着几何印花地毯,四壁隔音墙,一排排弧形座位绕着讲台,如同不灭灯的戏院。暑假前的期末大考,沈瑜大方散发资料供“复习参考”,大家心知肚明。
都知道沈老师课讲得好,这样一门枯燥晦涩的学科,一个人洋洋洒洒说上四十分钟,下面如听评书,也有不少专慕他名气而来围观的人,杨渊混在其中并不突兀,穿着没有印花的白T恤,像高校里最常见的顿穷但自傲的男学生,坐在最后两排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