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室的第一排从来是不坐人的,沈瑜的课也不能例外。课程过半,沈瑜从圆弧中央走到窗子那侧去,倚坐在第一排桌上,踩着椅子,一条腿直直地伸下来,纤细而修长。窗外一道紫藤花廊,盛夏里雪青色郁郁葱葱,是人像背后虚化了的布景板,沈瑜的头颅凸现在那雪青水印上,杨渊从高处远远望着他,因为说的是千百年前的事,有一种茫远的,沉静的,带着沧桑感的美,是一种具像化了的历史本身。
那天他几乎已经剥开了“历史”的全貌,到现在也能记起被压着舔吮身体时沈瑜泣诉般的呻吟。越回味他越觉得自己已经对沈瑜产生了想要独占的情感。倘若能够发展出一段长期持续的关系,那沈瑜诱人的那一面就将只属于他一个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参与对方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克制地旁观。很难想象安静温柔的沈老师在床上的样子。沈瑜被弄到情动时也会哭吗?那天以后他总在浅眠里看见嘉安的面孔,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羞怯,委屈,眷恋。但他知道沈瑜一定不会这样看他,他们离“爱”这件事还远着,充其量各取所需。
沈瑜那句提起前世的话,他当时吓得无言以对,先是惊异于竟还有别人与他一样,后来仔细回想才琢磨出不对来。沈瑜可会是嘉安?他很信直觉,毕竟性格也相仿,光是这样想想,胸膛里就一浪浪翻着血潮,但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他们的关系还够不上问这些。
非要在沈瑜的课上幻想人家裸裎的样子,也怪不得他下流,这会儿沈瑜正在讲历史上的性少数群体。隔着太平洋,今年的Pride上周刚结束,这时候讲古老东方的龙阳断袖,未始不算一种含蓄的价值观表达。他才不信学院真敢让沈瑜开一堂课聊这个,今天的讲义多半没报系里,反正嘴长在他身上。杨渊手心里一霎汗浸浸的——简直越来越像。
还有五分钟下课,有前排的学生提问,不知在说什么。但沈瑜的回答透过话筒扩出来,打到最后排也毫无睡意。
“我大概不止一次跟你们说,普通人的轶事很难在史书上留下字句。绝大多数人一生对历史的了解都只局限在帝王将相,包括我们今天说到的,龙阳、断袖、分桃,都是主君的典故。实际上,有大量平凡的性少数群体并没有机会发出声音,但并不等于他们不存在。希望你们明白。”
“还有齐帝贺景承。”那女学生说。这一次杨渊听见了,屋子里发出窃窃的笑声。沈瑜愣了愣,“谁?”
女学生不好意思地笑着,像那两个字本身就令她十分羞耻似的,“有野史说……他爱的其实是一个太监。”
教室里嗡地炸开了,二十岁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却又都忍不住伏在桌上,互相看看,捂着嘴发笑,生怕给人看出自己很想对此发表看法。杨渊抿起嘴唇紧盯着沈瑜,能够听见自己耳鼓中噌噌作响的声音。假如真的是嘉安会怎么样?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那张脸上难堪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或许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至于太敏感?时间停了。沈瑜一瞬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一窝蜂的大四生,其实都没比他小几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神气,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我想,应该没有这样的事。”沈瑜说,“至少在我研究过的史料里,没有这样的证据。现在你们可以下课了。”
杨渊仍然坐在那里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沈瑜在那紫藤花廊前静默地又坐了一会儿才看见他,站起来同他打招呼:“杨渊。”
他走下层层阶梯,像一场话剧的观众突然入戏了走进舞台,劈头就问:“为什么要骗你的学生?”沈瑜蹙着眉心不做声,他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道:“你凭什么替死人否认?”
“是我没说清楚吗?”沈瑜埋头收拾讲义和电脑,微微抬起眼皮睨着他,“学术上没有认定,因为没有任何史料提到过半点证据。”
“证据?”
“杨先生,我们做研究是讲史实的,不能因为谁觉得某个走向比较有浪漫主义色彩就下定论,那是写小说,不是做学术。如果贺景承真的爱一个太监,他能留下无数东西告诉你。
“他姓什么?叫什么?当的什么值?受过什么赏?贺景承死得早,那个太监给他殉葬了吗?如果没有,那后来是死在哪年?在什么地方埋的……
“杨渊,没有,就算你翻遍那一朝所有带字的记录,也根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
沈瑜茫然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至少在学术上,作为皇帝的贺景承没有爱过那么一个人。”
杨渊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怔怔地道:“那么不做皇帝的贺景承呢?”沈瑜低声说:“那是野史,没有研究的价值。”杨渊突然高声叫了起来道:“所以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谈感情,压根就是件丢脸的事?”
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沈瑜不会是嘉安,不可能会。嘉安不可能这样决绝地否认他自己的存在。沈瑜默默退回到窗下去,正是午休时间,背着包的男女学生三三两两从窗前路过,一束刺目的盛夏的阳光灼灼地照着他的头顶,使得他整个人消融在金光里。“这点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沈瑜低声说,“对于作为皇帝的贺景承而言,给一个太监喜欢,简直是丢脸极了。”
杨渊猛地从中听出点凄凉,声音不禁先软下去,“你还是在替他否认……”沈瑜突然把讲义重重往桌上一摔。“杨渊!”他怒喝,“这是我的课!我不懂你是在用什么立场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也赞助了这门课吗?而且你觉得他们真的想知道真相?他们不过是把历史置于当代视角下面,去探究一些在今天也仍然有爆点的话题罢了……一个孩子都没有过的皇帝,宠爱着一个太监,放在今天是多么刺激!多么有趣!可以拍成电视剧的那种有趣!真相是什么呢?是这两个阶级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爱情!不、可、能!你觉得他们愿意理解吗?”
沈瑜的眼圈红起来,颓然地说:“杨渊,我们到底是在聊什么?我不过是讲一节选修课……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我们说的,根本就是两件事。”
杨渊还没来得及回答,沈瑜已经夺门而出。他自己留在弧形舞台的中央,四座皆空,紫藤花还攀在灰石头架上,在风里簌簌摇动着。
第116章 番外:找到你了(6)
打了几次电话沈瑜都没接,发消息也一次都没得到过回复,暑假开始之后沈瑜有一段时间没来学校,杨渊自己也赶上手头项目收尾,于是没再同他联络。上次闹过一场,他回去总觉得不安,逻辑上他能懂得沈瑜,毕竟后来他和嘉安都变了。
最直接的是到沈瑜家去堵他,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走出这步。当下这年代已经不是下个拜帖就能去别人家里了,得非常亲密的关系才行,不然反倒令人厌烦,包括上回,准备上床当然也属于亲密关系的一种表现,是沈瑜同意的。
他一空下来就想沈瑜,像晦涩的冷门电影散场后站在昏暗的走道里,眼前许多片段回放,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也看不懂,只是忍不住地一帧帧放着。那紫藤花廊前侃侃述说的沈瑜的侧脸,灭了灯的剧院里在他身旁高低起伏的沈瑜的胸膛,做了墙上那幅解构主义画框又在其下为他脱掉衣裤的沈瑜的手指……做梦、自渎、呼吸,沈瑜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各处。
有一天晚上他开车,用手机连着车载音响很大声地放音乐,突然有电话拨进来,那“嘟噜嘟噜”的一连串铃音急促地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杨渊先犹豫了一下才接,这是沈瑜第一次主动找他。“沈老师。”他望着蜿蜒到夜空里的车河,只叫了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
“杨渊……”沈瑜的声音飘忽不定,被音响扩出来,那游离感更放大了许多倍,连对面的呼吸声都重得惊人,呼哧呼哧,像头慌不择路的野兽。沈瑜又叫了他一声,“杨渊,你在哪里,你忙吗?”
“你在哪儿?”他反问,“你喝酒了?”
沈瑜沉默不答,但可以听见拖鞋踩在地板上慵懒的声响,一路“啪哒啪哒”远去,又“啪哒啪哒”渐渐拉近,旋即是起泡酒的软木塞“砰”地跳起来。他看看时间,不过八点多,根本也没到买醉的时候,“你等我二十分钟,我下高架掉个头去找你。”
“你别找我,”沈瑜已经喝了不少,喉咙有些哑,“有些话我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反倒说不出来。”杨渊只得柔声安抚道:“好,那你就这样说。”沈瑜却又沉默着,像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似的。
车子开过了最拥堵的一段,前路倏然通畅,一连串红色尾灯依次熄灭,加速把他甩在后面,杨渊也踩下油门,高架桥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务楼,永无止尽。他忽然觉得这场景如虚似幻,人们争先恐后,飞驰着冲进一个个冷冰冰的框子。他像做了一个梦,躺下前还是白墙青瓦,醒来忽然变了高楼霓虹。人倘若多经历几世,看到的又会有什么?
沈瑜终于开口了,“我以前爱过一个人。”他说。以这样的开头,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第一句,“Once upon a time”,模糊掉年代和时间,但杨渊的心脏突然揪了起来。“那个人……我一辈子的时间都在看着他,但他只爱了我一年。”
“一年啊……杨渊,在历史上,一年只是比眨眼还要短的一瞬间,甚至一个人活一辈子,也不过是一瞬间。做这一行越久,就越觉得自己渺小。而就算整整五千年的历史,放在天文学上又算什么呢,不过一个‘暗淡蓝点’。
“杨渊,回头看看我常忍不住怀疑……他真的爱过我吗?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那些是不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毕竟那一年真的,太短了。
“……我好想再见他一次,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好过的那一段……”沈瑜哽咽起来,“我很想念他。”
杨渊说不出话,被扩大了音量播放出来的沈瑜的轻颤,消散不去地围绕着他。他一声“嘉安”呼之欲出,却又噎着开不了口。沈瑜还不知道他。就算仅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沈瑜是如何看今天的他?无论有什么,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严格意义上他们并不能算是同一个人。沈瑜会爱今天的杨渊吗?他们甚至还没见过几面。
电话那头传来汩汩吞咽液体的声音,沈瑜把电话挂断了。他进匝道下高架,在回到地面以前,从光怪陆离的大厦背后现出一弯尖牙的橙月,黯淡的一点黑夜里的微笑。真奇怪,他们死了,又活了,隔着数百年的历史,他们都不再是当时的那个人,整个世界都变了,可他和嘉安,和沈瑜,看的却还是同一个月亮。
他站在沈瑜家门口回拨号码,问:“你还没睡?”沈瑜连口齿都有些含混,说:“干嘛?”他带着点得逞似的微笑,说:“你开门。”沈瑜怔住了。过了会儿,门推开一道缝,沈瑜软绵绵地斜靠在墙壁上瞪着他。
杨渊上前就吻他,把他挤在自己和墙壁中间,紧紧地搂在他腰上。沈瑜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抚摸他的脊背,温柔地回应他。他放开沈瑜沾着甜酒味道的唇瓣,伸出舌尖轻触对方滚烫的耳骨,湿漉漉地舔进耳窝,怀里抱着的身体一霎颤抖着扭动起来,发出一声绵长的喟叹。他知道沈瑜一定会喜欢这样,他从以前就喜欢。
“我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回我。”他轻声在沈瑜耳边说,“你一生气就爱不理人。”
“哪有……”沈瑜已经醉得听不出他隐含的暗示,“你是来跟我上床的吗?”
“不是。你对我有什么误会?”他捧着沈瑜的面颊,“我想陪你一会儿。”
他半拖半抱地把沈瑜带进卧室,现在他才真正有余暇观察沈瑜的生活轨迹。两居室的公寓,其中一间永远没人住,紧锁着门,走进去有一种油漆和木料的气息,没用过的新衣柜、空床架,没放床垫,温度比别处都低。客厅地毯上倒着两个空的莫斯卡托甜酒瓶,一只狸花猫瞪大眼睛,警觉地往沙发上一跳,他倒从不知道沈瑜养了猫,沙发上丢着半扣的书、盖毯、打开的电脑。像Colin Firth的《单身男子》,在每一个外人看不见的平淡日常里消磨的孤独。
“或许我可以替他告诉你。”他把沈瑜塞进被子里。沈瑜安静地躺好,低声问:“嗯,什么?”
“你这样好的一个人,他早就应该爱你……他是爱你的。”杨渊顿了顿,终于跟出一句,“现在我也开始爱你了,沈瑜,可不可以让我参与一下你的生活?”
沈瑜露出一点捉摸不定的微笑的神气,说:“这是一种交往的暗示吗?”杨渊摇摇头,摸着他的面颊,道:“不是暗示,是征询。”
沈瑜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并不想把你当作他的替代。他死了,我也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他俯身亲吻沈瑜的额头,这时他留意到沈瑜的手机在不断弹出消息,从他进门开始就不停地震动。他问:“你要不要看看?”
沈瑜摇摇头,“杨渊,跟我做。”
“你喝多了,”他柔声说,“我们下次再说。睡吧。”
沈瑜用一种怀念的声气道:“他也总是对我说,睡吧……其实你有些时候很像他,温柔的时候像,跟我吵架的时候也很像。”
杨渊关了灯,把沈瑜的手机从被子上拿开,绿色的消息提示还是不断弹出来,他索性调成勿扰模式,扣放在床头柜上。他关了卧室的门,到客厅去收拾酒瓶,茶几上的高脚杯里还剩一口起泡酒,他拿起来喝掉,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是甜的。他总是喜欢喝这种甜唧唧的东西,那时候是什么酒来着?杨梅烧,他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