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他来杭州为官之前,就这样了呢。”有人偷笑道,“你看他,一不娶妻,二不纳妾,我以前还以为他洁身自好呢,没想到竟然是个断袖。”
沈嘉闻言,捏着茶杯的手指愈发使劲,指关节泛白,那架势仿佛要把杯子捏碎了。
他们知道了?杭州的百姓知道了?京城的官员知道了?
还有谁知道?京官怎么会来杭州?学生又是怎么回事?
那么,萧翌呢,他听到传言了吗?他会怎么做,又要和自己断绝关系吗?
沈嘉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本来的好心情瞬间被打破。他愣愣的抬头看着杜涣,而杜涣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仿佛还没有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完了,彻底完了!沈嘉心底一颤,放下茶杯起身就走。
“大……”杜涣本想叫住沈嘉,又突然想起这里人多口杂,不想引人注目,只好将话咽回肚子里,不敢高声唤人。
他眼睁睁的看着沈嘉翻身上马,抛下了所有人,打马而去。
“杜状元,沈阁老怎么走了?”许知府坐在茶摊另一边,没有听到刚才的闲言碎语,一脸莫名的走过来问杜涣。
杜涣张了张口,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道:“许大人,我们有点急事赶着回去,押送人犯之事就交给您了。”
说罢,杜涣也慌慌张张的骑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然而此时,在杭州城内,关于沈嘉和陛下的传言甚嚣尘上,木棉让东厂的人去查流言从何而出,却查不到源头。
“现在不仅是杭州学子们卷进来了,老百姓也开始四下散播,大哥的官声降到了最低点。”木棉向陛下汇报道,“对方来势汹汹,为了打压大哥,甚至都不顾及陛下您的声誉了。”
如今,沈嘉被说成了狐媚惑主的佞臣;那么,萧翌自然就是宠信佞臣的昏君了。
木棉说罢,微微抬头看向陛下。只见陛下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一片。她知道陛下这两天一直没休息好,吃的也越来越少了。
毕竟,遇上这种事,谁能睡得好,吃得好呢?
然而萧翌对自己的名誉没什么担忧,他只觉得心寒。
没想到时隔多年,程尉廷竟然还不死心,又闹这一出。难道他不顾及和沈嘉的师徒之情,他真的想让沈嘉身败名裂吗?
萧翌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他本念着程尉廷多年追随自己,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当时便网开一面,没有下死手,放他回乡养老。他虽然不在朝廷当差了,但也算是功成身退,晚年含饴弄孙,有何不好的?
可这个人,明明谨慎了大半辈子,为什么突然发疯找死,往刀口上撞?
既如此,那就休怪他不再念君臣旧谊了。
就在这时,魏漠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他手拿着一封密信,对萧翌道:“陛下,有消息了。”
魏漠将信件交出,木棉上前接过,拆开递给陛下。萧翌一目十行看完后,手轻轻一松,信纸轻轻飘落在地上。
“陛下……”木棉愣了一下,她见陛下神色似悲似喜。
魏漠也纳闷了,他没看密信,不知上面写了什么。难道幕后主使真的是程尉廷?可陛下却没有大怒啊。若不是,陛下何故又面露悲伤?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后,萧翌终于开口道:“木棉,不是他,不是程老主使的。”
“那……是好事。”木棉小心翼翼的说道,“程老对陛下,还是忠心不二的。”
“程老自秦州便追随于朕,忠心耿耿辅佐朕十余载。”萧翌微微叹息道,“草诏,追赠上柱国,赐谥文定。”
萧翌说到后半句时,木棉和魏漠都愣住了。没想到程老竟然……去世了。
怪不得,那封密折的内容会流传出来。估计是家人整理遗物时,翻出来了程老当时写的草稿。没想到会被有心之人看到,用来大做文章。
这是保守党的最后反扑,为此不惜惹怒陛下,不惜损伤陛下的名声。他们知道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整倒沈嘉了,故而借程老的草奏,将事情闹大。
第174章 谒金门(八)
另一边,沈嘉带着杜涣,二人快马加鞭,不眠不休,终于赶回了杭州城。他们刚到府衙门口,就看见衙门外又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老百姓,有的是商贩……形形色色的人堵在门口,少数人是来闹事的,大多数则是看热闹的。
然而沈嘉的出现,则让这出闹剧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望向沈嘉和杜涣,甚至有学子不怕被马蹄伤到,拦在了沈嘉马前。
“沈阁老您终于露面了!”来者语气不善道,高举着写有密折内容的纸,“敢问沈阁老,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学子就该好好读书,少管闲事。”沈嘉冷冷扫视了那个人一眼,看都没看那张破纸一眼,直接骑马越过。
那名书生愣在原地,甚至忘记拦住沈嘉的马儿,眼睁睁的放他离去。
其实不止书生惊呆了,百姓们也愣住了,连杜涣也愣住了。这可太不像沈嘉温和有礼的性格了。
可沈嘉现在被怒火燃烧,双手气得颤抖,没破口大骂已经不错了,也懒得和这群人周旋。
沈嘉骑马穿过人群,来到了大门口。早有衙役听到风声,将大门打开。沈嘉和杜涣下马,二人进去后,大门又被衙役紧紧关死,防止学生涌入。
然而当他走到衙门大堂,却见里面站满了京官。陛下坐在堂上,木棉和魏漠立于两旁,木棉手拿圣旨,正在宣读关于程老的那道诏书。
沈嘉站在门外,听到“谥号”“追封”等字眼后,顿时手脚冰凉。
他的老师,竟然去世了。
只听“吱呀”一声,沈嘉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门,发出声响。众人回头,皆大吃一惊。
沈阁老,竟然回来了?
萧翌抬眼看向门外的沈嘉,二人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影,默默相视。沈嘉知道,自己再不可软弱,不能让萧翌一个人扛下所有事。
他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后大步朝萧翌走来。
“参见陛下。”沈嘉跪下行礼。
“参见陛下。”杜涣跪在沈嘉身后,跟着行礼。
萧翌见他面色不善,不知他想干什么,只好道:“平身。”
沈嘉起身后,却背对着陛下,面朝众位同僚,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所说的那封奏折,我早已看过了。如果你们只是为了求证此事而来,我可以告诉你们,程老所言全部属实。”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炸了。萧翌脸色苍白的盯着沈嘉的背影,心道你就这样承认了?
不要官声了,不要名誉了?
迎着同僚惊讶的眼神,沈嘉毫无畏惧,反而冷漠的质问道:“就为了一个小事,至于千里迢迢的过来吗?你们不理事了吗,耗在这里有何用?现在我已说清是真的,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直接被堵得哑口无言,还没想出如何反驳呢,却见沈嘉又转过身,质问道:“陛下,程老追封之事,您问过内阁吗?”
杜涣在旁目瞪口呆,心道大哥今天怎么了,像是吃错了药,逮谁咬谁。
“没有。”萧翌回道。追封以及定谥号,确实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不经内阁,何名为敕?[1]”沈嘉生气的说道,“陛下不如裁撤阁员,取缔内阁,臣等辞官还乡。”
沈嘉说罢,甩手转头就走。余下的众人,或震惊、或害怕,一个个都如同鸵鸟一样,低着头闷不出声。
就在龙颜震怒,众人沉默之时,魏漠突然笑出声。他算是看明白了,沈嘉这招转移矛盾,用的妙啊。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魏将军,不知他为何发笑。
此时萧翌终于开口,对众人冷冷道:“所有京官,立刻启程回京,不得延误。若有不从者,也不用回京当官了。”
陛下终于采取了强硬的手段,然而这时无人敢说什么反对的话,他们只好无功而返。
等那些京官走后,木棉和杜涣对视一眼,她冲他摇摇头,暗示别多说话。于是,两个人也躬身告退,大堂只剩下了陛下和魏漠了。
魏漠找了个椅子坐下,依旧捂着嘴偷乐,那贱贱的笑容,令萧翌火大。
“笑笑笑,你还笑,你要气死我吗?”萧翌从桌子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根令签,扔到魏漠身上。
“谁气的啊?你们两口子吵架,关我什么事,惯会倒打一耙的。”魏漠毫不害怕,笑着说道,“我现在啊,不得不承认沈嘉,确实厉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寸不烂之舌吗?”
“厉害什么,不过是豁出去了。”萧翌还在生气呢,“他啊,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只在乎你,这就够了。”魏漠说道,“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我就佩服他。”
“但是,他打乱了朕的布局。”萧翌皱了皱眉头,“本来程老已死,无人能证明奏折内容的真假了。朕给程老追封赠谥,安抚官员,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现在……”
可现在,沈嘉自己承认了,再无挽回的可能。
萧翌闭上眼,感到心累。虽然他也很感动沈嘉能当众承认他们的关系,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沈嘉宁愿声名俱损,也要和你在一起。”魏漠感叹道,“事已至此,就让沈嘉来处理吧。”
魏漠说得不错,沈嘉对萧翌知根知底,一下子就猜到萧翌想将事情压下来,以保全自己的名声。然而这些,也不是沈嘉想要的。
于是两个人陷入了冷战中,他们都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但彼此却不领情。
冷战一直持续到赵二爷之案结案,陛下登船启程,二人再没有说过话,也不住一间屋子。萧翌仍然住在三楼顶层,而沈嘉则跑去二楼,住在范大夫住过的那间屋子。
木棉和魏漠受这对小情侣的影响,被冻得冷飕飕。他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在船上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们万分羡慕杜涣和木槿了,这对小夫妻可以继续呆在杭州躲过一劫,直到孩子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再回京城。
大船在诡异的气氛中驶向京城,中途萧翌再没下过船,其余人自然也无游山玩水的心情了。
要知道,京城还有一场大战,等着他们呢。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朝刘炜之。原句:“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意思是不经过凤阁(中书省)鸾台(门下省),怎么好意思叫圣旨呢?
第175章 水龙吟(一)
龙舟刚到通县,便见岸边站满了人。地方官在前一日就接到了消息,在此等候多时了。萧翌一行人下船后,知县早已备好了銮驾,供贵人们换乘。于是皇帝乘坐马车,木棉在内陪侍。其余人则全部骑马,浩浩荡荡向皇城而去。
望着远去队伍的背影,通县知县捋了捋小胡须,对自己的心腹师爷说道:“你发现没,陛下和沈阁老一直没说话,氛围有点奇怪啊。”
“可能是……为了避嫌?”师爷小声猜测道。
“避什么嫌,他不是在杭州都承认了吗?”知县不由佩服道,“还是沈阁老胆子大,厉害啊。”
京城的传闻和杭州的传言还是有所区别的,在杭州,人们说的是沈嘉“狐媚惑主”,而在北京,人们给他定的罪名是“不敬君上”。
毕竟杭州的官员和百姓知道的内幕并不多,而在京城,尤其是经历了永文之乱的臣民们,大多知道陛下不行。
于是,大伙都不用猜就知道,沈嘉和陛下,臣在上,君为下。所以一些官员对沈嘉的态度不是鄙视,而是震惊了。
走了大半天功夫,銮驾终于抵达京城,却未见有官员在城门口迎驾,唯有锦衣卫指挥使曹肃渊带着手下在此等待。
此刻锦衣卫已清空了百姓,护送陛下进宫。通往皇宫的路上,整个队伍都很压抑,除了马蹄声,几乎没有人说话。沈嘉跟随着队伍打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心里却愈发不安。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种种不寻常的迹象表明,京城的官员准备了一场鸿门宴等着他们呢。
要知道,那些一二品的大臣们,可不像之前四五品小官好打发。一场激烈的辩论必不可少,然而沈嘉绝不会退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沈嘉打起精神,策马向午门方向赶去。
等到了皇宫,沈嘉远远便看见午门前站了一排排的官员,皆是四品及四品以上的官员。他们就如同平日里上早朝时那样,穿着得体的官服,按照品阶高低站在正门前。等圣驾到时,所有人跪地行礼,山呼万岁。
官员们跪在御道,将宫门正好堵住了。沈嘉、魏漠等人见状,也不得不下马,侧身站在一旁,等陛下发话。
木棉替陛下打开车门,萧翌在马车内淡淡发话道:“平身。”
所有人却没有动,为首的韩昌直起身来,从袖筒里拿出一封奏折,“臣韩昌有本要奏,臣弹劾沈嘉罔顾人伦、不敬君上,请陛下罢免沈嘉。”
韩昌话语刚落,其余人齐声附和道:“请陛下罢免沈嘉。”
来了,疾风暴雨还是来了。萧翌闭上眼,没有说话。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一直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
木棉微微抬头看向陛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韩阁老的奏折。
就在僵持之际,沈嘉突然站出来问道:“韩阁老,你弹劾我‘不敬君上’是什么意思?”
韩昌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有些话,沈阁老自己心里明白,非要让人把话说的那么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