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云跟他对视了片刻,还是认了栽,“我去找六皇子殿下。”
“哦?你跟他相熟?”司南倒是有点意外,“你是听说了婉嫔去世的消息,所以想去看看他?”
知云抿了抿唇不答,算是默认了。
“那六皇子的宫殿在……”
“明妃宫里,在西边,后宫你进不了,”知云抢先道,“反正你是要去找唐大人,到时候我去东宫偏门找你。”
能进后宫的侍卫都持有令牌,他贸贸然闯进去确实不好,便也接受了知云的提议。二人当即在路口分道扬镳。
司南手中攥着那枚小玉璧,手心微微出汗,脚步都不自觉加快起来。此刻想见他的心情怎么止也止不住,他没细想见了唐蒲离要说什么,甚至都没想为什么他这么迫切地要见他。
“司南?”东宫偏门前,值守的尹正清叫住了他,“你要找唐大人?有急事?”
“倒也不是很急……”
“那就别进去了。”尹正清朝他使眼色,低声八卦道,“刚刚太医才出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唐大人也真是不容易,来劝个太子还劝出了血光之灾,也多亏……诶?司南?你去哪儿?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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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没管他后面说了什么,他听到唐蒲离的受伤了,脑袋里猛地嗡的一下,脚就自己迈了进来。
迈进来以后呢?他虽然升了官,但没有太子的允许,他仍然进入不了内殿。
司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唐蒲离自己有手段,身边还有小五,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可他仍然担心唐蒲离腿上的新伤叠旧伤,日后会不会更难行走。
权衡再三,司南决定装作巡查的样子,从东宫附近的窗口看一眼。
巡查的队伍里有熟人,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混在了队伍的最末,缓缓沿着内墙走过窗下,趁机偷偷往里投去视线。随着离窗口越来越近,视线也越来越清晰。
——!
看清的一刹那,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唐蒲离坐在椅子上,他的衣裳上还有血,也许他的确是受伤了。
太子跪在他身前,近乎虔诚地仰着头,像是全身心地向他面前的男人臣服。
他们没有在说话,没有在吵架,没有在冲突。
他们在接吻。
第17章
“喂!”
清脆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司南抬起头,知云便跟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挪开了视线。
“怎么一副受这么大打击的样子?”知云别扭地转过视线,看着天地交接之处的一片残红,“这么没精神,下次还带不带我进宫了?”
“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变。”司南追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被夕阳刺得眯了眯眼。
他在东宫的一隅墙下靠了许久,想了很多事情。
唐蒲离跟太子的关系比他想象得要好上太多,或者说,他从未往那个方向猜测过。他不知道这些年唐蒲离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他们是那种关系,是不是说明,唐蒲离已经找到了可以听他倾诉的人?那自己再拿着誓约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才太着急,他竟都没在意那个装着玉璧的匣子已经积满了灰尘,唐蒲离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当年的约定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分别得太久,久到再次相见,双方谁也没能认出谁来。
也许把这些东西掩埋起来,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太子……太子一点也不好。司南握紧了拳头,明明心中有答案,但他还是感到焦躁不满,抑制不住地讨厌太子。
“什么?”知云奇怪地看着他,“你干嘛说得那么郑重,搞得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她顿了顿,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好吧,就是受了刺|激。”
司南苦笑笑,扯开了话题,“好了,我早些送你回去吧,耽误了一下午,晚上得加紧了。”
“是指去南郊搜索仓库的事情吗?”知云问道,“你真的要查下去吗?你跟唐大人不是……看上去关系很好?”
撇去立场而言,唐蒲离的确对他很好,会提醒他不要着凉,会照顾他的感受,会温柔地帮他梳头。在遥远的记忆里,那个用身体挡下棍棒和污言秽语,让他逃走的少年,也是这么温柔。
可是立场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被撇下的。司南不可能看着太子藐视王法,目中无人,吞着不知哪里老百姓的血汗钱作威作福,那么,他们之间的斗争避无可避。
为什么唐蒲离找到的这个人偏偏是太子呢?
“也许,事实会更复杂一点。”
身旁的话音很轻,司南转头望去,知云正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其实我娘,哦,就是前阵子刚烧了自己的疯婆子,原来是东宫的宫女来着,”知云垂着头,将脸埋在阴影中,“她长得也不多好看吧,却被太子看中了,她不愿从,后来太子就找了两个混混用了强。”
司南怔了怔,握紧了拳头,“那你难道是……”
“是啊,我娘矛盾极了,最后还是悄悄把我生了下来。”知云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浮起一丝违和的老成,“这件事没暴露的时候,我还暂且能在宫里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是婉嫔偷偷派了宫女来帮衬我们,我也因此认识了六皇子。”
“大概我六七岁的时候,实在是瞒不下去了,我娘因为我被赶出了宫。她本就长期受人非议,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从宫里出来后就彻底疯了,不是打我就是发呆,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找绳子去上吊,找着找着哭了起来,又不吊了。”
知云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怕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所以我想,前两天她能赴死的那一刻,应该挺开心的。”
司南愣愣地看着他,此刻的他只会沉默,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在这样已成定局的悲惨面前似乎都显得毫无用处。
“那间酒馆是皇后赶我们母女出宫的时候给的,说是为了让我们得以营生。原来还当他们终于良心发现,后来才知道是那些要掉头的生意,”知云苦笑了笑,“取货的□□,看管仓库的老婆婆老爷爷,都被阴毒的太子和皇后拿捏在了掌心。”
“唐大人……我一直都很怕他。”知云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我小时候跟着我娘住在东宫的杂院里,远远地见到过他几次,唐大人跟我们这些被太子掌控的普通人不一样,他好像是做着对太子有利的事,却又好像在利用着太子做些什么。”
“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总会做些让旁人误解的事情,比如我娘要拉着你们同归于尽,比如我要去偷钱,比如唐大人助纣为虐。”
司南无声地看着她,夕阳落在女孩儿清澈的眼瞳里,泛着异样柔和的光泽,好像把什么照亮了一样。
唐蒲离并不是能随随便便被太子把控住的角色,正如知云所言,他成为太|子|党兴许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但只是在这里兀自苦恼着过去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永远追不上唐蒲离的步伐,永远无法与他并肩而立,也永远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管他与太子是什么关系,自己既然做出了承诺,就要履行到底,直到他厌烦之前一直陪着他吧,毕竟,杨左可是让他拦住唐蒲离的。
司南握紧了手里的玉璧,无声地笑了笑。
不过看样子他全都忘了,那也没必要特地让他记起来,否则倒是像邀功一样刻意。
“没想到能被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安慰。”他摇了摇头,无奈道。
“我都是有目的的啊,”知云蹦到他面前,插着腰笑道,“我要找人替我娘报仇。”
司南指了指自己,“我吗?你肯相信我了?”
“你也就勉为其难合格吧,”知云看着他,嘴角还翘着,声音却哽咽了起来,“我可是个坏孩子,老实告诉你,如果今天不是你带我进宫,我应该早就去东宫行刺了吧。”
司南摸了摸她的发顶,将这个瘦弱却逞强的姑娘揉进了怀里。
“我答应你,追查到底。”他在她耳边,郑重地、用力地、许下了誓言。
于是怀中传来了小兽般低声的呜咽,一下一下地挠着他泛着酸楚的心脏,很快,胸前的衣裳就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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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蒲离会拒绝太子的大部分请求,但从中挑出微不足道的一些满足——打一棒棍子给一颗枣,他用起来得心应手。
于是在太子坦白了私藏云鼎青茶的仓库位置之后,他请来了太医给太子的手包扎,并且也没有拒绝太子的索吻。
所谓佞幸之徒,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巡查的侍卫队经过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和太子的关系在朝臣之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唐蒲离一向对此很坦然,却只有在面对司南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
那孩子太单纯,但他太肮脏。
唐蒲离告别了惶恐的太子,在东宫门前呼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本想排遣心中无端的怅然,视线却瞥见了令他更加胸闷的一幕。
最后一抹夕阳的霞光里,司南站在不起眼的拐角里,微笑着看着怀里的女孩儿,时不时垂下头附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
他生得好看,却不是那种第一眼就惊为天人的,更多地是在漫长的相处中由不经意捕捉到的小表情鲜活起来,发呆的、无奈的、欣喜的、悲伤的、孤单的……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永远闪着令他心驰神往的光泽,让他由衷地想赞叹,想拥有。
更想独占。
可是现在他的笑容并不向他,而是向着那些别的人。即使唐蒲离知道,那是知云,那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司南也只是在哄她安慰她,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往极大恶意的方向去揣度。
看吧,他就是个肮脏的人。
“大人?”推着轮椅的小五轻轻提醒道。
唐蒲离合了合眼,敛去了深藏在眸底的猛兽,“回去吧,把仓库的事情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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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司南回来得很晚。
知云向他坦白了她知道的一切。母亲为了不让她在这掉头的生意中牵扯太多,所以一直隐瞒着大部分的事情,但知云隐隐约约地见到过有官爷来过她们酒馆,她母亲称呼那个官爷为:
左仆射。
左仆射陈俞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宰相,司南官职太低,因此他跑了一趟南郊将这件事同邱水商议,这位新上任的宰相应该能有对付的法子。
等事情忙完回了府,洗了澡,夜已经很深了。司南擦着滴水的头发悄悄将屋门拉开一条缝隙,他想,如果唐蒲离先睡下了,那他就干脆在门外站着凑合一晚,不去打扰他了。
烛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他还没看清屋里的人,便听到低沉的声音唤他。
“进来吧。”
司南只能讪讪地摸着鼻子进屋,望着倚在床头看书的人,眨了眨眼,“唐大人莫不是在等我?”
“……”唐蒲离是自己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能想到傍晚看到的场景,跟疯魔了一样,挥也挥不走。
司南看他阴晴不定的神情,一时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潦草地拧了拧头发上的水珠道,“抱歉,现在就睡了吧。”说完,他要吹熄烛火,动作却一顿。
“怎么了?”唐蒲离看他突然转身走了过来。
“我听正清说,东宫今天叫了太医过去,大人可是受伤了吗?”司南坐在他床边,一脸关切地问道。
唐蒲离放下手里的书,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
“嗯?没事吗?”司南困惑地挠了挠脸,手指碰到滴水的发丝,才注意到自己把他干燥的褥子滴湿了,“啊,对不起,我……”
本来是要起身的动作,却被身后的人冷不丁一拽,司南整个人便被拖入了他怀里,还湿漉漉的头靠在了他胸前,突然就不敢乱动了。
“大……大人?”
“受伤了啊,可是被你结结实实地伤到了呢。”
第18章
唐蒲离从他手里拿过毛巾,把人圈在怀里,轻柔地擦着他的湿发,“你今天也进宫了?”
“嗯。”司南点点头,直言不讳,“知云想见六皇子。”
“果真是那小女孩儿,原来她母亲应该是在东宫当宫女的。”唐蒲离轻轻道,“那她怎么跟你关系这么好了呢?”
“怎么了?”
唐蒲离眸色一暗,知道自己不该说出口,但还是控制不住。
“我看到了,”他叹了口气,“她又扑到你怀里去了,怎么着也是个女孩儿,你注意着点啊。”
“可我跟她差了十多岁呢。”司南闷闷地说,“这跟唐大人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吧。”
唐蒲离动作一顿。
“我也看到了,”司南转过头,望进他暗哑的眸子里,“你跟太子是那样的关系。”
唐蒲离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黑曜石的眼睛纯粹而明亮,却好像一道光照了进来,将他最肮脏的地方展露出来。
“但是我不会认输的,”司南继续说着,“就算大人要帮太子帮到底,我也不会放弃的……大、大人?”
唐蒲离不顾他变了声的语调,伸出双臂环过他的腰侧,将人深深地拢入怀中。
他在害怕些什么呢,司南即使看到他跟太子接吻,也只会去想怎么好好地履行盯梢的职责。他不会跟自己一样,只是看到一个拥抱就嫉妒得发狂,想要据为己有。
肩上传来沉重的叹息声。司南不由得侧过头去,唐蒲离的眸子合得很紧,仿佛在隐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