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行云流水的对话并没有让其中任何一人感觉到异常,梅染也是动作很快的带来了几位在村中说话还算有分量的村民。
共有五位,一个叫李长安,一个叫张三,剩余的三个分别叫杜相、江文、黄涛。
苏与卿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认出来这些都是在祭祀当天开口让村民把他绑起来的有些人。
他转身背对着他们,冷白的手指擦过活死人已经粗糙腐烂的皮肤,梅染在旁边看的一阵心慌,几乎是立刻就想把那双手拿过来仔细擦擦。
“听说你们还要准备祭祀?”
李长安大声道:“这是除去病魔的唯一方法了!就算你是道长,也不能阻止我们活下去吧。”
苏与卿冷眼撇过去,厉声厉色:“杀了孩子贡献给海神,吃婴儿以求保命,你们活下去只会祸害更多人。”
由于活死人在这儿还没被处理,因此满屋的尸臭味,挥散不开,张三忍不住了,咬牙切齿的开口:“你们道长不能伤害凡人,前些天的事我们也就忍了,你现在还把我们抓到这种地方来,是想让我们也在沾一沾晦气死掉吗?”
“不巧。”梅染浮空而坐,从虚空中抓出一本黑皮小书,满身挡不住的阴邪之气,让人指望一眼就心里发颤。他仔细看着上面的字:“常南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一名鬼差?——让我看看,八角村张三,所剩寿命……”
他恶劣的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带着满腔的笑意:“一年半。”
不知真假,但张三还是猛的一颤。
梅染手中绕出火红的荧光点点,仔细看那竟是一只狼毫笔,他不住的在书上翻页,仔细的念着:“八角村李长安,所剩寿命七十二年,太多了,要不减掉几年吧。”
李长安顿时心里发怵。
常南前些天确实说过,这二位道长其中有一位是个鬼魂,他当时没信,如今看来,常南说的话肯定八九不离十。
他连忙出声制止:“等一下!”
“嗯?”梅染笑着抬眸,一双微弯而上扬的眼眸点缀着点点光芒,他明知故问的语气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怎么了?”
李长安道:“先不聊你们的身份,我们就想知道你带我们来这是干什么的?”
苏与卿说话不咸不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之至,“跟你们商量一下,取消祭祀这件事。”
他这话一出口,五人面面相觑,叫作江文的文弱男子忍不住问:“可只有祭祀请了海神,我们的病才能好。”
“你们那样祭祀作法没用的,神仙可忙了,再请下去,只能请到一个我这样的鬼。”
梅染恶劣的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几团鬼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周身盘旋,阴森恐怖,令人心底发寒。
苏与卿道:“林姑娘已经为你们拟好了药方,药材也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只要按照上面的去做就能祛病消灾,没必要搞这些东西。”
“可万一呢?”江文很谨慎的问:“万一那些药都没有用呢?”
梅染则答:“那万一你们再请到一个我这样的鬼呢?”
江文一噎,做思考状,不说话了。
这五人走之后,梅染不知想到了什么,神经兮兮的笑了起来。
苏与卿古怪的盯着他:“你又怎么了?”
梅染答:“我感觉神仙与我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
苏与卿把目光放到那两具活死人身上,他们还保留着当日离开前的动作,僵直的身体困住的是不安的灵魂,苏与卿闭眼感知,查到他们的肉体里面还有几丝残留的魂魄,他思考了一番,抓住其中一位活死人的手。
他阖上眸子,如扇的睫羽微颤,黛眉轻蹙,最终,嗓音放得低沉而温柔,轻轻的念出一句话。
“以魂为引,渡其往生。”
要说解决活死人麻烦的地儿在哪?无非就是最后那个封印肉身的环节——不仅要把腐败的尸体封印,还要剥离尸体内的魂魄,麻烦的要命。
当初梅染解决白南山上那上百个活死人时,都是喊了好几个鬼差来帮忙的,可苏与卿跟解决方法似乎与他们不同:
以魂为引,渡其往生。
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以自己的魂魄,引渡残缺的灵魂通往轮回之路。
梅染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两具活死人——用神明的魂魄渡凡人的生死,得亏他把那一堆活死人都解决了,否则以苏与卿这种方法,肯定会透支自己的魂魄。
他叹了口气,不知为谁而叹,也不知心里揪的很紧的那一块地方到底是留给谁的。
来不及他多想,眼前刹那间亮出一道白光,梅染隐约听到了几个字眼,然后完全融入情境。
“常南,常南,你还睡着吗?”
苍老而悠长的声音响起,老妇人端着木盆走到屋子前,木盆里面装的是换洗的衣服,她已经老眼昏花,走路也磕磕绊绊。
常南的妻子走过来,端过老妇人手上的木盆,轻轻敲响了门:“相公?”
那时的常南感染了风寒,他有气无力的走下床开了门,“你们才回来啊?”
老妇人扶着他到里屋坐下,常南目光怪异的看着她,眼中藏着不知名的光。
“你这风寒隔了好些日子都没好,各种大夫都看过了,唉……”
妻子收拾好衣物,走过来:“母亲也不用太担忧,相公他一定会好的。”
老妇人为孩子操碎了心,当下又抹了把眼泪,“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各种碎片在眼前划过,苏与卿看到这几人吃饭的时候,常南一阵咳嗽,他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母亲,后道:“娘,不如你和晚晚去白南山替我求药吧。”
他说着又咳嗽了几声,老妇人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好好好,你这病了太多天也确实不行,我明天就替你去白南山看看。”
妻子觉得不妥,道:“要不相公你也一起来,好让医者看得清楚明白。”
常南道:“我这身体爬不了那么长的坡……你们,咳咳咳!”
他往桌上一趴,似乎往口里塞了什么东西,再抬头时,他竟是满嘴鲜血。
老妇人急得连忙帮他拿帕子,“不去就不去,你在家好好休息,我们去给你拿药,等病好一些了,再带你去医馆看看。”
眼前的画面还在闪烁,最后定格在常南的母亲与妻子变成活死人的那一幕。
老妇人在死时似乎知道了真相,她浑浊的眼泪污染了整张脸庞,就算死也死得不安息,甚至无法瞑目。
有的人不配做人,常南就是。
将这两具活死人解决,苏与卿又是满身煞气地走出屋子,看了眼依然坐在门边的常南,忍不住问出一句:“你不后悔吗?”
常南的答案是他所没想到的,坐在门前的人迎着灿烂的朝阳,丝毫没有负担的向他列出一个笑。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有什么可后悔的?”
苏与卿盯了他片刻,甩袖离开。
第八十四章 直白的偏见
打开阴暗潮湿的柴房,迎面扑来一股阴冷的气息,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不约而同的看向打开的门,晨曦的光芒映在他们眼里,闪闪夺目。
谢饼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连忙从草堆中站起来,奔向从门边倾泻的那束光芒。
情急之下,他只听到有人说:“不用急,等你们出去了才会关门。”
谢饼一下就停住了,他撞上了一个人,满脸的肮脏把那个人的白色衣袍都弄脏了。
苏与卿稍稍低头,顺手抚摸上他的脑袋,“慢点。”
谢饼眸光微闪,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神。
被金光描边的神明露出的表情慈祥而淡漠,琉璃色的瞳孔荡漾着光晕,显得恬静而美好,他劝诫着跑的太急的人,提醒他们走慢点。
谢饼一时间看傻了眼,直到梅染从身后搭上苏与卿的肩:“有这么好看吗?一直盯着他。”
谢饼小脸一红,手忙脚乱的往后一退,“好、好看的。”
梅染臭不要脸的接话:“那当然,毕竟是我家的。”
苏与卿眉头一皱,曲肘撞开梅染,“谁是你家的?”
梅染但笑不语。
经过李长安那群人的劝诫,村民们已经不打算准备祭祀了,他们各自领了药回家,途中尽量避开路过的苏与卿等人,就那么一两个明事理的对他们露出感激的目光。
此时已经来到柴房门口的苏与卿将这些孩子接回了各自的家,最后将谢饼送回他家的时候,苏与卿特意与他聊了几句。
“你……”刚开口时有些迟钝,对上少年纯澈的目光后,苏与卿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没事的时候多照看一下与你同在柴房的那些孩子。”
谢饼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会的,放心吧,哥哥。”
到了谢家门口,苏与卿停下脚步,李棠菊刚好在这时出门,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瞳孔骤然增大,双眼视线模糊,李棠菊慌乱地跑过来一把揽住谢饼,忍不住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划过。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李棠菊最近这两天听的全是村民要重办祭祀的言论,心中早已惊慌不已,可她一介妇人,又做不了什么,只能祈祷苏与卿能让那些村民回心转意。
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口中说的话不只是安抚自己还是安抚别人,最终,谢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李棠菊这才平稳的情绪。
她起身想同苏与卿道谢,却发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已经走远,只留下背影在遥远的晨曦中,化为虚影。
——
“爹,为什么我要一直抓着她?”云饱饱时不时就看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石念,满脸困惑。
梅染道:“因为她想打你爹,所以交给你好好看着。”
金弦知回头看了一眼逐渐遥远的村子,询问道:“这就走了?”
苏与卿没有说话,梅染道:“留在那招仇恨吗?”
他们这一群人初来乍到,刚见面就毁了人家精心准备的祭典,不招人家恨才怪呢。
金弦知被苏与卿二人告知了因果,但仍然不解:“你替他们解决了活死人,又给了他们治病的药方子,他们也没理由恨你啊。”
梅染想了想,回答了这个问题:“八角村的村民想办祭典不仅仅是为了治病,更是为了见神。如果能借机拿到神赠予的信物,那他们村子的名声肯定会名扬四海,每个人都会沾光。”
“这……”金弦知迟钝了一下,更加困惑了:“他们都死到临头了,还想著名扬四海呢?”
“嗯。”梅染望了眼天边,“把神认为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的人,在凡间不在少数。”
苏与卿否认道:“但他们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治病。”
梅染轻佻地展开折扇:“你如何知道的?”
琉璃眼眸看了过来,里头荡漾着浅浅的光晕,直直地探进梅染漆黑的瞳孔里。
“他们身边还有亲友,不可能为了见个神仙就把自己的命嚯出去。”苏与卿言简意赅,“而且发生了之后的一些事,我不觉得我们在那个村子留下了会招恨,况且,我们也不过是打乱了他们计划里立刻消除病魔的方法而已,他们只是——”
“只是想更快好起来而已。”
梅染挑眉,饶有兴味的往后看了一眼,“公子认为他们没罪?”
“我……”苏与卿稍有迟钝,后面说话的声音轻了不少,“不想妄自评断。”
“你可是神。”
“空管人间草木而已。”
苏与卿淡淡地凝视着他:“你是不是把凡人想的太恶毒了?”
梅染诧异的歪头,然后捡起那份熟悉的笑,说:“可能是在地府待久了吧。”
金弦知走在两人身后,忽然询问:“白南山上的那个医派你们打算怎么办?”
苏与卿停下脚步,莫名其妙的转身,看着身后的金弦知,“之前没怎么注意,你为什么没在山上守着?”
金弦知也停下了:“啊?我要去那守着吗?”
苏与卿无语,“渡我跑了,没人管上面的活死人,万一他们跑到山下来了,闹出人命怎么办?”
“这个……”金弦知往白南山的方向看了看,“木君有所不知,我早已用红线在那布下天罗地网,那些活死人只要一动我就会知道。”
说到红线,苏与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小指,然后猛然抬头,看向梅染,“我跟你的红线是不是,……”
不等他说完,梅染就笑咪咪的点了点头,“没有解开哦。”
苏与卿惊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觉得这些天和这个鬼相处的那么融洽,原来都是红线带来的错觉。
不等他多想,梅染就顺其自然的牵住他的手,然后,尊贵的七殿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拍了拍苏与卿的手背,“等我一下。”
刹那间,他闪身消失。
苏与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默默的把目光对准金弦知,语气极度不自信的问:“我昏睡的这五日,那个鬼没乱来吧?”
金弦知眨着双眼,嫉妒心虚地别过目光,“应该,应该没有吧。”
反正他到的时候,梅染一直抱着苏与卿不撒手,跟护食的动物似的。等抱够了才肯把他放到床榻上。
金弦知想到那天的场景,目光又忍不住往苏与卿那里瞟了几眼。
木君和那个鬼关系匪浅啊关系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