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凉啊,修易想着。
刚刚修易眼看着他身体里呼出的寒气,那冰壁里到底有多冷啊。被封在里面三十多万个日夜,又该有多冷啊。都说蛇妖冷血,蛇究竟会不太怕冷,还是会更怕冷?正想着,修易察觉到循清的手攀上了他的背。
“真暖和。”循清低声说完,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合适,立刻就又放开了。那双浅褐色眼睛的主人仔细看了看修易,展演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他笑了。
修易呼吸一滞。
那笑容,修易不知如何形容。只是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想的是:活了,蛇妖循清,活了。
平复情绪后,修易摇了摇头,只问他接下来去哪里。
循清也梗了一下,张了张嘴,又迷茫地闭上了。该去哪呢,继续修炼?他被封了一千年,每天活在混沌中,脑子并不十分清醒,他一直也没想通如来到底什么意思,还要不要来剖他的妖灵?还要不要打碎他的魂魄?他的家……也早就随着那个男人没了。
“既然无处可去,随我来吧。”修易的眼眨也不眨地注视循清。
“你怎知我无处可去?”蛇妖先前的凶恶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似乎还带了点笑意。
果然便很好地安抚了面前的虎妖,修易笑着问:“猜对了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算着时间来救了你。”
修易本以为循清会接着问为什么救他,但循清只是低头笑笑,什么都没说,竟很轻易地跟着修易下了山。这确实多少让修易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寒山这路并不好走,循清又被冻得发僵,筋骨不灵。几次想用术法都被修易阻止了。
用修易的话说就是:“不想看看这些年寒山什么样了吗?”
循清也真就耐着性子没有拒绝。但其实历经千年,当年的精怪早已不在此处。
因着是脚力,自然慢些。修易便一边陪他走,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妖铺倒是还在,不过那只鸡精一百年前去人间,犯了事,被和尚收了。”
“狐族没什么大变化,最新的消息也是七百年前选了个新狐王。”
循清边听边点头,但不过问了几句,便发现他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于是修易便单方面讲起了这些年的事情,最后把这段时间听来的书里的桥段都大杂烩一般讲给了循清。循清奇异地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点点头,时而笑一笑。修易觉得本有些桥段都听腻了,看循清认真听故事的样子,此刻也奇妙的不太乏味了。
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有一层结界,过去了便是修易的家。入眼是一丛瀑布,瀑布下方潭水旁便是一间房,房前有两棵大槐树,树下是一大片鲜嫩的绿草,草地上还跑着几只兔子。
循清仔细看了看,见只是普通的未成精的兔子,便问:“养来吃烤兔子的么?”
修易脚下似乎被绊了一下,抬头看到了循清非常认真的表情,才意识到他不是在玩笑。似乎只要修易说是,今晚就吃烤兔子了。
“烤兔子很好吃。”循清自顾自补充道。
“这几只不吃,它们生的兔子在对岸养着,今晚就可以吃。”修易睁着眼睛扯谎,偷偷用术法变了几只兔子到对岸。
循清抬起头向对岸看去,果然有几只毛色雪白,正蹬着短腿啃草叶尖的兔子。
于是当天晚上,在修易精心饲养了几十年的几只兔子面前,修易亲手把它们的同类烤了。循清则扶了扶袖子,把下午从大槐树下挖出来的窖藏美酒给两人倒上了。
烤兔子色泽金黄,焦香四溢,惹得循清的喉咙不住地上下滚动。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循清笑眯眯地念了两句诗,随后坐到草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修易烤兔子。
说书的说的对,循清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可爱的。修易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了张油纸,把烤好的兔肉撕了撕铺在上头。
还未待问味道如何,他就接收到了循清赞赏的目光。
修易又失笑了。
“你不好奇我为何救你吗?”修易看到循清放下手里的兔肉,插话道。
“左不过是佛祖安排的吧。”循清再度挑出一块手撕兔肉,补充道:“不如你帮我问问佛祖,我这命,他老人家可还要?”
“不是佛祖派我来的,但想必也在他意料之中吧。”
循清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奇道:“那你为何救我?你不过也就五百岁吧?”
“有缘吧。”修易看着循清白净的手指一点一点扯兔肉放进嘴里,喉咙不受控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继续说:“从小便听族中长老拿你的事告诫小辈,心里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而今见到了,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循清歪了一下头,笑着看向修易。
那笑,明白地带着几分戏谑,却好似也藏着几分无可奈何,修易一时间没能辨别清楚其中的情绪,便一瞬而逝。
“寂寞之人。”
月光洒在循清肩头,他肤色极白,眼中读不出清晰的情绪,在他月白色衣袍的映衬下,还真有了那么点孤寂的味道。
循清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刚化形的小虎妖,你知道什么叫寂寞。”循清收起了笑容,连扯好的兔肉也搁下了。
其实修易大概是理解循清的悲的。今日循清听他讲了千年来的三界故事,虽物是人非,却到底还有迹可循,可天大地大,神魔六界,却再无那唯一一个与循清有情感联系的凡人。
“那男人,那个凡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叫你为他变成那般模样?”修易撕了一条大约是循清习惯入口大小的兔肉,递到他面前。
伸出两根手指接过兔肉,慢慢放进嘴里,循清抬眼看着修易,笑着摇摇头说:“也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妙人,只是十分喜欢我罢了。慢慢被喜欢着喜欢着,就习惯了,惯了,就不想失去他了。后世,是怎么说我的?”
“说你一夜杀了几百个道士。还找佛祖要人?”
“那个魔道,叫个什么,满月观?他们豢养妖兽恶灵。”循清皱了皱眉,接着说:“我是生气,却本也不必迁怒。那夜我上山找他,满观的恶鬼臭味。我循着味去后院一看,满院的符咒,有一间很大的房,中间竖了个大铜柱。里边封了许多冤魂厉鬼,真不知地府是怎么办的差。”
见修易愣怔,循清便明白了,这事竟无人知道。于是循清便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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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兔斯首,炮之燔之,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先秦.佚名:《瓠叶》
第3章 回忆
“地上堆了很多陶土瓦罐儿,我没有全部探查,大概感知到里边是些妖兽,其中有几只还带着仙气儿。不知是哪位尊座丢了宠物,也不知道来寻。恶鬼我倒无所谓,但里面大多都是寻常小兽,我是心疼的。有些道行尚浅,连化形都做不到,一张符咒便要受伤,又如何危害人间?更别提有仙根的灵兽了。”
“他养这些做什么?”
“不知。那铜柱有点麻烦,关着的又都是恶鬼怨魂,我便没理。那些罐子全叫我砸碎了,但是里面的妖兽灵兽跑出来以后,我是真生气。他们应是陆续关进来的,状态还不错的许是新捕来的。有一些已经气息虚弱快要气绝散魂了,也不知遭了什么罪。还有几只……”循清的眼瞳里幽幽闪着光,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生生被挖了眼、切了耳、断了四肢。”
修易也瞪大了双眼,舌头打结似的说不出话来。一个有些道行、前途无量的道士,为何要做这种事?那么多妖兽,还有仙兽,仅凭他自己,如何做到这般?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循清的情绪起伏倒缓和了许多,他继续说:“若放到现在,我该去探个清楚,算我没帮他们到底。话说回来,我刚把他们放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就来了不少道士。可惜,没有我找的那狗道士。但是啊,这满月观的道士,他们已经不算是人了。”
“此话怎讲?”修易皱紧了眉头,罕见的失了笑意,一动不动盯着循清等他继续讲。
“他们转嫁了妖兽的四肢。”循清拿手帕擦了擦手,似是食欲尽失,蹙着眉补充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妖兽失去的四肢,确实长在了那些道士的身上。我推测寻常人看不出名堂,直到他们发力,转来的四肢才会异变。那些东西,且叫异人吧,有的长了只虎妖的爪、有的是狼妖的腿、有的把蝎尾移成了手臂、还有的移了双狐妖的眼。”
“我族几千年来一直被训诫不得伤人,界规森严,轻则斩杀,重则便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但如若有凡人肆意残害我族,又该如何?”循清看向修易的双眼,轻声发问。
“那为何妖族竟然丝毫不知?”修易对上循清的视线。
循清摇摇头:“大族的妖大抵还是安全的,被抓的也应是些散妖吧。只是,若非他们私入妖界,不见得抓得到那么多妖兽的。”
“结界处皆有法印,大族长老们怎会不知?”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循清眉头锁得更紧了,不大高兴地说:“非要说,便是妖族出了叛徒。”
两个人半天没出声儿,只在月光掩映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光了半坛酒。
修易的拇指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抚摸着瓷碗上的彩釉,脑中思绪来回转动。
循清在说谎吗?不会。当年的事他已经认下来了,现在无论他杀的是真凡人还是那些异人,神魔六界都认定他杀了上百条无辜人命,而且他已受罚完毕,大可不必费心思编这些。只是修易想不通,妖界和仙界都对此一无所知吗?鬼差也不知道跑了许多的恶鬼吗?若真的有叛徒,难道只是妖界有吗?而他们转嫁妖的四肢,搞这么多异人,要做什么?
更奇怪的是,这事随便一想,就似乎酝酿着什么轰动六界的阴谋,循清居然当年提都没提一句,直接就去受刑了?如果要是当场说个清楚呢,还未必要挨罚吧。
“当年你为什么……”
修易话音未落,循清就接道:“与我何干?”
他似是还冷笑了一声:“我也是散修出身,那些大族的猫腻,关我什么事。碰巧撞见,出手一救,是我不忍有灵之物被当个牲畜。说到底,他们从来也不把这些散妖当同类看。保不齐就是哪个长老一手将他们送给道士的。”
看来循清与某些长老有过节。那一声冷笑,也让修易恍然意识到,他毕竟是只蛇妖。
“你在世间,可还有熟人?”修易笑着转了话题。
不知是否觉得刚刚失态,循清并没有立即回答修易的问题。
他垂着头,伸手撕着尚有余温的兔肉,低声解释道:“我当时一心求死。他那样死了,我很自责。因此并不在意去辩解什么。况且,我用了澄明剑,连个尸体都留不下,即便追查,也只有我的一面之词。而且,敌暗我明,难查,即便神佛公正,也不知要受多少阻挠。我的仇人,只有那一个,杀完了,我便可以去陪他了。”
见修易愣怔之后点了点头,循清便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接上了修易的话头:“我早年一门心思清修,实在不认得什么好人。只有一只百灵鸟和一只狐妖,与我相熟。不知他们还活着没有,希望没被抓去剁了翅膀、剜了眼吧。”
修易愕然,瞠目道:“此外便没了?”
“如来?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修易笑得腹痛,转而问:“菩萨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啊?”
“不知。澄明还没还我呢。想必菩萨也快来了,到时候要问问佛祖放不放我活。”提到澄明,循清眼底闪了闪亮光。
“若佛祖既往不咎,你今后有何打算?”
还打算去陪他吗?
循清再度开始手撕兔肉,边撕边陷入沉思。
直到又尝到了此物只应人间有的美味兔肉,才不紧不慢给出了答案:“见了菩萨,与她说说豢养妖兽的事。然后去妖界查查,看看这事消停了没有。不然,我老放心不下,说到底也是我们散修的事。但应该早消停了吧,毕竟都一千年了。”
修易松了口气,点点头表示感兴趣,笑问道:“缺厨子吗?”
循清本来鼓动着的腮帮子停滞了一下,随即双眼微弯:“倒是不介意带上你解闷。你叫什么?”
“修易。大概是取了修炼容易的意思。”
循清吃烤兔子的手今夜再一次顿住了。
察觉修易探寻的目光,循清低头撕了一条兔肉,顺畅地放进嘴里,满意地眯了眯眼,解释道:“让我想起那只狐狸了。以前老是跟我说,修炼要是能容易点就好了。”
“这不是巧了,有机会我得拜见一下这位老前辈。”
循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淡褐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口中说着:“是,是老了点。”
是夜,循清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这人明明准备了两床被子,却非要放在同一张床上。这头早忘了被扼住喉咙有多痛的虎妖,非要循清跟他睡一张床。
循清倒也不是介意,他巴不得自己的床暖暖和和的,只是想不通修易这是做什么。
但修易坚持打马虎眼,一会儿说家徒四壁多担待,一会儿又说夜黑风高他害怕,最后连他伤心于吃了养了许久的兔子这种借口都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