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易好悬一口茶没喷出来,无奈地看向循清:“慎言。”
循清耸耸肩,浑不在意地伸手讨要桂花糕。
“人家都去备菜了,留点肚吧。”修易口中无奈,手上还是打开了纸包。
“一块。”循清笑眯眯地商量着,就着修易的手就叼住了桂花糕,“你也吃呀。”
修易含笑拿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细细品了品。别说,还真挺好吃的。循清对吃食的直觉还真不错。一只清修千年的妖,哪来的这般胃口,怕都是那两年让人养刁了吧。
虽然时值盛夏,但循清实在想念暖和的阳光太久了,便带着修易去了院里,躺在没有顶的床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修易自然是不在意晒不晒的,只悠闲地半靠在床头,不知从谭宴平书房里“借”了个什么话本,低声给循清念了起来。循清只管闭眼听,偶尔低声“嗯”一声给个回应。
于是在午饭前,循清便一边揉着装了一小块桂花糕的肚子,一边听完了《考城隍》的故事:说有一才子名叫宋焘,死后凭着十六个字“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考得了一份城隍的职位,但他恳求回家侍奉老母亲,判官查了他母亲阳寿尚有九年,被他孝心打动,便许他还阳九年。九年后,母亲过世,他办完丧事,便如约赴了任。
“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循清念叨了一句。
此句正出自《考城隍》,乃宋焘初入“考场”时,同考一位书生念来赠与他的。
循清又笑眯眯来了一句:“有酒有肉我常在,记得了没?”
修易哈哈一笑,答道:“牢记在心。”
午饭摆了一桌子菜,谭宴平着人介绍了一番,循清记也没记住。只修易记得,循清多夹了几筷子葱爆牛柳和莲蓬豆腐,修易默默想着有机会回家也做一做。
桌上除了谭宴平,还有他妻子张晚秋、大儿子谭禄生和那个徒手瞎画符的小儿子谭甫生。席间,谭甫生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忍不住看循清,循清便多看了他几眼。
张晚秋年逾五十,但并非是年岁使然,只无论如何是从她脸上也找不出美丽的影子的。可不知这甫生怎么长的,却比他爹还周正几分,七八岁的小男孩,手上还戴了个小银镯,一夹菜便响两声,清脆悦耳,这声音比起他母亲的嗓音,堪称天籁。
依着循清想,谭宴平这样祖上就家大业大的主儿,看着又不像什么正经老实人,即便不找个年轻貌美的小媳妇儿,也断不会娶这么一个长相平平无奇、脑子更平平无奇的妻子。也不怪循清这样想,这谭夫人哪里都平平无奇,唯独这嗓门卓绝,饶是修易这样包容的性子也听着脑仁疼。
修易和循清落座半盏茶的功夫,这谭夫人便滔滔不绝地从她家建桥修路,到她弟弟如何寒窗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高中状元,再扯到谭宴平对她如何如何好,她弟弟如何如何帮衬着他们,她儿子如何如何天赋异禀。
“甫生,这二位都是了不得的神仙,天上来的!”谭夫人伸手拍了拍一旁的小儿子,挤眉弄眼道:“快跟大仙问个好儿,保不齐以后有仙缘,能当个仙童呐!”
只见谭甫生肉乎乎的小拳头紧紧握着,然后张开了短粗胖的小手指去摸银制的小筷子,听了母亲的话,只怯生生地看了循清一眼,便又慌忙低下了头。
谭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哎呀”了一声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大仙是人人都能见的吗?咱们家费了多少功夫才请来的呀!”
循清手背上青筋浮现,眼皮微微合了拢。
修易悄悄在循清腿上拍了拍,转头笑着对谭宴平说:“瞧着尊夫人精神不错,也不像是几晚没睡好啊。”
谭宴平赔了个笑,连忙伸手制止了谭夫人:“快别说了。”
谭夫人眉毛一竖,尖声道:“怎么了?还不让人说了?我不说是怕你忘本!谭宴平,你……”
“行了!诚心搅和大仙吃饭是不是?”谭宴平低声喝道。
谭夫人刚要反驳,转念一想到真金白银砸出来的神庙,便闭了嘴。
“让二位大仙见笑了。家中不常来客,随便惯了。”谭宴平再度赔笑道。
修易笑着摆摆手,没再说什么。这顿饭也就安安生生吃完了。
下午,修易和循清照旧在院里晒太阳,许是这温暖的感觉太久违了,循清还迷迷糊糊枕着修易的腿睡了一觉。修易百无聊赖又看起了话本,待循清醒来,太阳已经要落了。
“睡得可好?”修易伸手捋了捋循清散乱的发丝。
“香。”循清仰躺着枕着修易的腿,伸出两只手,努力地拉伸手指。指骨用力,十个指尖微微后折,直拉伸得手心的皮肉都绷得紧紧的,才算拉伸完。
“麻吗?”
修易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笑了一声,回答道:“不麻。饿不饿?”
翻了个身,循清一只胳膊拄着头侧着抬头看修易,说道:“不饿,但想吃甜的。”
修易似是早已料到一般,右手伸到循清面前就是一块桂花糕。循清也好像早就猜到了一样,张嘴便咬下一小块,边咀嚼边慢腾腾坐了起来。修易只是带着浓浓的笑意看着他,手上稳稳举着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抬手拢拢头发,施了法簪好,循清也不说接过桂花糕,只低头就着修易的手又咬了一口。
“看什么有趣的了?”循清扬起下巴指了指修易腿上的话本。
“乡野志怪。有机会给你当睡前故事讲。”
于是他满意地看到了循清嫌弃的表情。
循清吃完那块桂花糕,叫着修易在谭宅内逛了逛。
这谭夫人的嗓子当真不是肉长的,还未进院便能清楚听到她训斥丫鬟,也不知这样的场面一天要上演多少回。循清想不通,这门亲事当初究竟是怎么定的?
待两人走近,谭宴平眼尖瞧见了,连忙又转头说道:“行了,大仙过来了,快别闹了。”
谭夫人拔高了嗓门叫道:“闹?是谁闹?你这小浪蹄子,我早看你没生个好模样!”
此时修易和循清已进了小院的门,正瞧见谭夫人说到激愤时,一脚踹向跪着发抖的丫鬟。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日伶俐的堕马髻丫鬟。
“好了夫人!寒不寒碜!红菱,你也先起来。”谭宴平面上不大好看。
“你还知道寒碜哪!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我会不知道?你跟这贱蹄子在书房苟且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寒碜!啊?”
谭宴平脸色愈发难看,气得浑身直发抖。
“夫人!不是的夫人!奴婢只是给老爷送茶!”红菱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我呸!不要脸的贱骨头!”谭夫人作势又要踹。
“啪!”的一声,谭夫人愣住了,随即她的嗓门又突破了新境界。
“谭宴平!你妈的,你打我?为了个猪狗不如的贱蹄子,你打我!好啊,我看你也是活腻了是吧?你等我找……”
“找啊!你去!你看他听不听你的!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我是什么东西?你有种你倒是说说我是个什么东西!你敢吗?你敢去京城跟当今说吗?你谭宴平有今天,全是因为老娘!”谭夫人气得抖如筛糠,嘴上却丝毫没落下风:“正好大仙在,今晚她来找你索命的时候,咱仨好好说个清楚!”
谭宴平脸色骤变,想拦却已经晚了。
循清冷下脸说:“你们知道她是谁。”
谭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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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城隍》——清.蒲松龄《聊斋志异》
第7章 隐情
小小的院落内一时落针可闻,循清的目光在谭氏夫妇脸上来回扫了几遍,失了耐心,正欲开口说点什么,修易又拍了拍他的肩,向前迈了一步,笑着开口道:
“你们若有所隐瞒,到时候恶鬼不愿现身,我们便只能回天庭复命了。祈愿的人很多,众生平等啊。”
谭宴平一直有些害怕老是笑呵呵的修易。这位轻描淡写,也摸不准他喜怒,但谭宴平觉得,他一定是说走就走的那种人,就不会存在心软这回事。谭宴平心里不住地在转,今天这一天,眼瞧着旁边那位白衣大仙说什么是什么,而他已经明显很没耐心了,谭宴平敢断定,要是他说走,这位黑衣大仙绝对立马断后。
想到这里,谭宴平心一横,先是瞪了一旁没了气势的张晚秋一眼,好声好气地开口道:“大仙哪里话,知无不言。”
谭宴平挥挥手,屏退了或跪或站的一众仆从,将修易和循清请进了别院屋里。
待四人坐定,谭宴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家丑本不欲外扬。想着将那女鬼骗出来收服便罢了。怪也怪我,这些年建桥修路也是为了攒攒阴德,希望别到了下面受太多罪。我年轻的时候,还未娶亲的时候,家中父亲尚在。我跑马场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养马女。她生得好看,我便与她多说了几句。一来二去的,就渐渐有了感情。她不清醒,但我知道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
谭宴平的手握成了拳,继续说道:“先父和大哥突然在马场出了意外,家里重担一下就落到了我头上。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谭家,等着我们垮台。祖上四代啊,百年基业啊,不能就毁在我的手里吧。可我上有能干的兄长,从未想过要继承祖业,贸然一接手才知道这个中难处。生意每况愈下,我实在是做不下去了,但我也只能咬牙死撑。这时候家里叔叔给我出主意,说城东张家一儿一女,虽一贫如洗,可那家儿子文采过人,假以时日定能中举。我便想着,我若求娶张家女,将来妻弟仕途坦荡,定能助我守下基业。我便私下着人求了张家儿子的一篇文章,抄录了几份请京中先生看了,先生们都说此子前途不可限。这事儿,在我心里就定了。”
谭夫人仿佛也听得微微出了神,难得的安静端坐椅上。
“我谭家根基深厚,厚礼相赠,张家父母眼皮子浅,眉开眼笑地便与我定了这门亲。我想着,这便结了,只要我以礼相待,想必张家女也会对我死心塌地,若她与我相合,成亲后再生感情不迟。就在我盘算好了,良辰吉日都定了的时候,我躲了数月的养马女在马场寻到了我。我本想着成亲后过一阵子,或是等晚秋有孕,我便假作看上了个养马女,领回家当个小妾。可毓秀,就是养马女,她却说,她怀了我的孩子。”
谭宴平面露痛苦之色,继续道:我最初与她好,我是想着,家中父兄不会阻拦我婚前要个妾。可家中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乱了我的计划。”
“张家父母虽眼皮浅,脑子却不浅。他们也是知道自家儿子的仕途指日可待的,虽不知会否高中,却觉得当个小小县丞不成问题。他们断不容我婚前有子,怕女儿从此在大宅内立不住脚。我能怎么办?”谭宴平似是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茫然发问。
“弃了养马女,她若想得足够明白,便会等。”循清冷声替他接上了:“日后无论诞下儿女都好,若是儿子,她悉心教养,你便当养了个外室,入你家也是迟早的事。若是女儿,你家大业大,管她娘俩一辈子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谭宴平眼中羞愧,抬头去看循清,不意外地从他眼中看到了鄙夷。
“可惜养马女性烈。你避她数月,她又听说你要迎娶张家女,早知你负了她和孩子。”
谭宴平紧紧抿着嘴,面上痛苦神色更深。
“她逼你了吗?想必是逼了,让你退亲不成,你便心一横,永绝后患。”
“啊……”谭宴平弯下腰低着头,低声吼了一声。
良久,他哑声道:“是我对不起毓秀。她怨魂久久不散,也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报应。可大仙,求上天垂怜,千般万般的不是都是我谭宴平一个人的过错。我夫人和我两个儿子是无辜的。禄生还未到接手生意的时候,甫生更是还小。即便我遭报应,也还未到时候啊!若是我就此撒手人寰,我谭家的基业,怕就要元气大伤,要毁于我子辈之手啊!叫我们爷仨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
循清皱起眉头,并不可怜谭宴平:“可怜毓秀没这机会祈愿。”
谭宴平听了这话,心里没底,侧头看向修易。
修易脸上笑意未减半分,只是此时谭宴平看着,总觉得像是嘲讽。
“你既请了愿,我们为此而来,毓秀便取不走你的命。”
谭宴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嘴巴里直发苦:“多谢二位大仙了,事后我必定多加供奉,诚心行善。”
循清不再看他,不置一词。
在循清和修易一冷肃一笑的神情中,谭家四口和二位大仙吃过了晚饭。吃完,天也黑了。
照着循清先前的吩咐,一干仆役都回了原本的住处歇下了,有些家仆还是不知从何处搞了几张符藏在身上,循清看见也懒得多说。谭家两个儿子住在别院,谭老爷和谭夫人重新回到主院,进了屋歇下。修易二人便还是躺在院内的床上。
“影响你食欲了?”修易看着循清不大高兴,张口问道。
“有一点。我看着谭宴平就烦。”循清双腿交叠搭在床柱上,斜躺着枕着修易的腿。
修易捋了一绺循清的头发,绕在指尖,问道:“你可看出哪里有摄魂的影子了?”
“不曾。”
“这便怪了。我们本是冲着摄魂来的,可怎么都没有。”
循清叹了口气:“该不会只是捕了它的人带它来过吧。不能是那远在京城的小舅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