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馋是种病,得治。
没办法了,暂时治不好嘴馋这个毛病的李玉泽,只能继续死皮赖脸地呆在方大人府上蹭饭吃。
他作为客人,越呆越不好意思。作为主人的方宜民却远比他自在,两相对比,还不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像是完全反了过来。
”对了,”李玉泽想起什么,搁下筷子。他用桌子旁边的手帕擦了擦嘴巴,才道,“是我不应该了。回来这几日,还未曾去拜见过方丞相呢。”
方丞相怎么说也是看着他和方宜民长大的,虽然李玉泽成年之后,就没有什么机会再和这位老人相处了。可是他对于老人在他年幼时对他的关心和爱护,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你何时与祖父如此生疏了……?”方宜民夹了块清蒸鲤鱼,用银质小筷把里面的鱼刺仔细剃干净后,才放到李玉泽碗里。
他装作不满地道:“祖父若是知道你与他如此生分,怕是要寒心了。”
李玉泽以前是和方宜民一样,直接叫方丞相祖父的。他自己的祖父走得早,虽然生前立下种种功绩,让无数李家子孙都能活在他的庇荫下,但其实李玉泽对他的印象除了广义上的崇敬,剩下的都只是模模糊糊,并没有太具体的记忆。
毕竟祖父走得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虽然祖父也曾经抱过他,但是因为他年纪太小,祖父的体温也成了被遗忘的记忆。
可以说,方宜民的祖父,在李玉泽的童年里,为他弥补了祖父应该有的一种形象——宽和,耐心,慈爱……
虽然后来因为在外驻守,李玉泽很少有机会再回到濯京。别说方丞相了,就连方宜民,一年也只能够抽空多见见。
但是对于方丞相,李玉泽还是有一种本能上的亲近感。而且这种亲近感……似乎是方宜民分享给他的。
想到这里,他侧头看了好友一眼。方宜民正好也在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显然刚才只是他玩笑似的调侃。
李玉泽想到小时候的趣事,他把方宜民拐出去玩儿,结果回来之后他自己没事,对方挨了方老丞相一顿批评的事。
还有小时候在方府住……李玉泽白天贪嘴,吃多了零食,便没有吃太多晚饭。直到半夜三更,饿得实在是受不了,于是撺掇着子澜一起去厨房里拿糕点吃……结果被方丞相逮了个正着。
那个时候的李玉泽,虽然表面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其实对于长辈的训斥还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方丞相俯下身来,对这两个偷东西的小鬼伸出了手。方宜民半梦半醒被拉过来,还站在原地发愣。
李玉泽虽然害怕,但还是站在前面,强撑着没有后退一步:“祖父,你要骂就骂我吧……都是我的主意,我把他带过来的……你别骂子澜。”
他在方府住的这几日都听下人们说了,方丞相对这些小辈虽然慈爱,但是该管教的时候也十分严厉。他害怕自己连累了无辜被自己叫起来的方宜民,决定先老实认错,争取能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孩儿的声音脆脆的,还带着点奶味儿。方丞相本来就疼方宜民疼得紧,连带着对李玉泽爱屋及乌。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两个小孩子饿着肚子,难道还要苛责他们不成?
李玉泽不知道的是,方丞相对他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子可是疼爱得很,平时连别的小辈要自己干的力所能及的小事,方宜民都不曾尝试过。
这样区区一件小事,他更不会对方宜民有什么训斥,说不定知道了之后,还会心疼外孙,让小厨房晚上再加点多做些夜宵之类的,备在房里让他们解馋。
不过李玉泽就算不知道,也不耽误他拦在方宜民身前。方丞相本来就没有生气,看见他能够这样护着方宜民,对于李玉泽更是喜欢了。
老人蹲下头来,摸了摸李玉泽的头顶。小孩儿的头发出乎意料地软,跟他前些日子听到的,到处闯祸的刺头儿性格倒是有点不符合。
“没有怪你……祖父没有生气。”老人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安抚李玉泽害怕的情绪。
方丞相能够感受到,掌下的小脑袋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怀里抱得紧紧地糕点也松开了些许。
他忍俊不禁:“从羿……你可真是……我这府上吃的东西那么多,一块两块的,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呀?”
李玉泽小声反驳,语气很认真:“很好吃的……”
不然他也不会半夜拉着方宜民过来,专门为了拿这种糕点。
方府的糯米团子是厨娘们选了精细的稻米,剥去外壳,碾出米心之后,就立即开始制作的,连放在仓库里的短短周期都不能有。
这样做出来的糯米团子香嫩可口,而且带有一种自然的清甜味儿,最讨他们这些小孩子口味的喜欢。
李玉泽伸出小小的手,把自己珍藏的糕点递到方丞相嘴边:“祖父,你尝尝看……很好吃的。”
即使是方宜民,也很少与方泽洋有这么亲近的时刻。方家的孩子,对于他这个一家之长来说,似乎总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
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李家小子……倒是挺和他的心意的。
方泽洋这么想着,张开嘴接下了李玉泽递过来的糕点。
他拍拍面前小孩儿的胳膊,道:“从羿,时候不早了,你带着子澜去睡觉吧。下次没有吃饱肚子的话,随便告诉你们房门口的婢女姐姐就可以。膳房晚上漆黑,你和子澜要是碰到哪里受伤就不好了。”
吃饱了肚子的李玉泽总是格外好说话。小孩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乖巧地道:“那祖父……晚安。”
后面方宜民也跟着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晚安,又被李玉泽怎么带出来的怎么牵回去了。
只留下方丞相在原地,看着两个小鬼头远去的背影,哭笑不得。
儿时有趣的回忆又涌上心头,李玉泽也有点百感交集:“是我不对了,在北地这么多年,竟然都忘了……祖父他如今身体还好吗?”
听见李玉泽终于说出了自己满意的称呼,方宜民心满意足地又给他剥了个螃蟹。
他用金色的小锤子敲开螃蟹内壳,再把里面的蟹肉用小镊子夹到一旁的白瓷碗碟里。
蟹肉是他专门托窈州的水产户一直留意着的。李玉泽喜欢吃这些,嘴巴却挑,一般的螃蟹,海腥味儿太浓。李玉泽吃倒是能吃,就是吃完之后,那种海盐味儿还会留在嘴里,到最后就越来越不舒服了。
这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怎么上心——李玉泽只知道自己喜欢吃螃蟹,可是大多数螃蟹都不怎么好吃……就是那种第一口味道鲜美,到后面就平平无奇的感觉。
可他百思都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只能把螃蟹不好吃归咎于自己的运气不够好,每次都找不到好吃的螃蟹。
方宜民把蟹肉端到李玉泽手边,换下他装满虾壳的碟子。
李玉泽又闷头吃了起来,方宜民看着他低头的样子,眼睛里都是暖暖的笑意。
他轻轻地,柔声说道:“祖父很好……他也一直记挂着你呢。这次玄铁骑回京,他还问过我,你何时准备去方府拜访他?”
找个日子去府上拜访什么的,怎么说的好像是提亲一样……
李玉泽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蟹肉吸进喉咙里,差点把他呛了个厉害。
“从羿!!!”方宜民赶紧给他倒了杯茶,同时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李玉泽顺气。
好一会儿李玉泽才缓过劲来,方宜民松了口气,轻轻地埋怨道:“你吃那么急做什么呀……又没人跟你抢……”
李玉泽才不敢说是因为你说让我去府上拜访的口吻太像是提亲,我受到惊吓才被呛住的。
他赶紧讪讪道:“我刚才没注意、没注意嘛……”
他重新拿起筷子,扫视了桌面上一眼。鱼虾蟹,还有几道饭后糕点,都是他最喜欢吃的菜肴。
子澜似乎早就已经吃好了,筷子已经放下在餐盘中,一心一意只顾着给他剥虾壳。
李玉泽忽然惊觉:这一大桌子菜,竟然有一大半都是自己吃的!
这样子好像是不是不太好……只顾着自己吃……
李玉泽想得入神,无意识地咬着筷子在那儿纠结。
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菜,李玉泽却不动筷子。方宜民有点疑惑,自己也放下了正在挑鱼刺的筷子,偏头看着他。
方宜民伸手,轻轻推了推李玉泽的手臂:“从羿,这些不都是你喜欢吃的吗?怎么不动了?”
皎洁明月在庭院中洒下一片光,照得方宜民的肤色更加白皙,有种莹白的光洁感。
李玉泽喉咙莫名发干,盯着他看,一时竟然出了神。
得不到好友的回答,方宜民更加不解。他轻轻拉了拉李玉泽的袖子,想让对方回神:“从羿……”
叫了好几声,李玉泽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大桌子菜,再看看对面的子澜,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好像就这样,他和子澜两个人,也挺好的。
如果他能像这样,再陪我久一点……就更好了。
第13章
竖日李玉泽起了个大早。
回京已有两天,李玉泽还没有进宫觐见过。也是陛下宽厚,给了他两天的修整时间,今日说什么也不能再拖了。
由进宝和另一名小厮穿好朝服,李玉泽在椅子上坐下,由进宝给他戴上了朝冠。
武官的绛红色制服穿在他身上,衬得李玉泽更加英明神武。比起这几日穿的淡色外袍,更显一种严肃杀伐的气质。
“少爷,已经弄好了。”进宝低下头来,给李玉泽整了整朝服的下摆。
穿成这样的李玉泽气势很强,有种不容置喙的强势,和这几天的平易近人的他判若两人,让进宝大气都不敢出。
他恭敬地道:“碧桃已经准备好早饭了,就放在外院。少爷现在要用饭吗?”
李玉泽“嗯”了一声,同时嘱咐道:“你们也下去用饭吧,不用伺候了。让车夫在外面等好,咱们吃完饭就出发。”
进宝应了声,赶紧下去吩咐车夫了。
今天的早饭仍旧是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在朔北吃惯了匆匆忙忙的早饭,硬邦邦的干粮,现在能吃一顿普普通通的早饭,李玉泽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满足。
吃完早饭出来,车夫已经按照命令在门口等候。李玉泽起身上了马车,缓缓向皇宫出发。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下。门口车夫对着里面说了句:“大人,咱们到了。”
到了离宫外距离不远的地方,就不能够再乘轿子或者坐车了。李玉泽的思绪中断,起身下了车。
时隔几年,重新穿上这身官服,也重新回到自己熟悉,也不算熟悉的皇城。
李玉泽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如何表现……他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将军,却永远扮演不好一个恭敬的臣子。
并不是李玉泽有什么图谋不轨的心思,而是对于自由惯了的人来说,不管是他身上的官袍,还是所谓的将军头衔,都只是一种束缚。
然而想要报效祖国,除了入朝为官,征战沙场,李玉泽脑海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备选。
他性子直来直去惯了,若是真的当了除武将以外的一官半职,天天跟那些老家伙打交道,烦也得把他烦死。
李玉泽又想到今天上朝,少不了要被赵向明和戚承业炮轰。在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大将军,平生最怕的就是这些文官的口水。偏偏人家官职还比你高,资历也比你长,说的话更是比你的有道理。
所以英明神武的李大将军除了杵在那儿听他们阴阳怪气,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不过今天有子澜帮我……应该能好过一点吧?李玉泽想是这么想的,可是心里难免还是有点打鼓。
毕竟方宜民比他还要礼貌些,他被赵向明怼恼火了,还会会抢一两句,可是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过子澜和他们争吵起来。
不过子澜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吧……李玉泽垂死挣扎——怎么说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不管小李大人如何纠结,皇宫里的路就是这么短。下了马车,再走不到一刻钟,就已经到了上朝的正殿。
众大臣在大殿外一字排开,按品级从签到后站好。礼部、户部、吏部的大臣们站在左边,兵部、刑部、工部的大臣们站在右边。
吏部、吏部、户部、工部里的文官穿的都是蓝色官袍,按品级颜色从深到浅。
兵部的武将则穿绛红官袍,颜色也随官衔变化。
只有刑部的官员则着墨黑色官袍,看上去是最庄严肃穆的那一拨。
李玉泽拿着自己的牙牌,走到了相应的位置。他目前官居四品,位置在赵承弼的下首。方宜民官居三品,比他站得还要前一点儿。
李玉泽望着好友穿官袍的清隽背影,觉得好看极了,不由得盯着子澜的背影傻笑起来。
面前的人听到他的笑声,转过头来问:“从羿,你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见是赵承弼在问他话,李玉泽赶紧道:“没有没有……我这不是刚从北地回来嘛,这里面的好多人都是许久未见了。见到大家,一时喜悦,让赵大哥看笑话了。”
赵承弼军功赫赫,即使现在因为伤病被迫退了下来,也担得起李玉泽的一份尊敬。
他俩小时候便玩在一块儿,有一阵子,李玉泽跟他的交情甚至比跟方宜民的有过之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