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祁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江极瘦削许多的脸,说出了在自己心底盘旋许久,最真心诚意的道歉:“我错了。”
他甚至都没有在江极面前用“朕”这样的自称,杨述赶紧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塞进地砖缝里。
李玉泽则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索性陛下和江极并没有注意到他这里,李玉泽心大惯了,便放任自己的好奇心,睁大眼睛打量着他们。
两个人挨得很近,封祁的手臂枕着江极的膝盖,脸也快要靠到人的大腿上去了。
这样的距离,他们之间关系的亲密与排他性一览无遗。李玉泽忽然灵光一闪,心领神会,明白了什么。
原来,好像,陛下和江极,是那种关系……
这也是可以的吗???!!!
江极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他们是封祁的臣子,跪封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若是因为保护不力一个臣子,就被这样罚跪在地上,封祁无所谓,江极害怕两位将军觉得寒心呢。
他于是道:“先让两位大人……咳咳,让他们先起来吧。”
封祁的手臂还靠着他的膝盖,也没拿起来,直接就这个半跪着的姿势微微转身,扭头道:“你们起来吧。”
这个高度下的陛下,杨述和李玉泽还从来没有见过。而且要是他们站起来,就会比封祁还高……
还是不要这样好了,那可是大不敬!——李玉泽和杨述靠在一起,摇了摇头,继续低着头当鹌鹑。
他们俩没想太多,江极看一眼陛下,就知道他又在耍小脾气。
江极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别欺负他们了。”
封祁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小声反驳:“……我没有!”
这个角度看他,实在太像一只眼睛圆滚滚的猫。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这只猫脾气非常不好,你稍微惹他生气一下,他能用爪子把你挠个血肉模糊。
奈何江极自诩别的不会,对这只猫的脾性倒是了解得透彻,于是伸手逗弄或是坏心惹怒,他都做得很自在。
“还说没有?”江极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忘了我走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了?”
封祁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帝王的威严。
他从跪姿转变为站立,轻轻拉了拉江极的袖子:“我没忘……”
江极看着他,态度倒是比刚才温和,没有再把袖子拂开。
封祁看到他冷漠的表情,心里有点委屈:“可是你也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情……”
——江极出发前明明跟他保证过了,会全须全尾地回来的。现在人变成这副样子,他又找谁说理去?也就只能拿这两个战战兢兢又一根筋的臣子撒撒气。
“那也不关他们的事啊,你发落他们干什么?”江极皱着眉头看他,语气里带了点说教,“身为帝王,你不能任性。”
就会拿这些个大道理来压我!封祁心里憋着股气,不再看他,挥挥手让身后的两人起来。
“李玉泽,”被点到名的人抬起头来,旁边杨述对他投来“祝你好运”的目光。
封祁的声音还是凉丝丝的,不过不是冲着李玉泽:“你好好跟我说说,江爱卿是怎么受伤的?”
江极瞒得太好了,连他派去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也含含糊糊。还是等人到了跟前,晚上在他的寝殿里脱了衣服,才看见他腹部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要不是已经跟羌人签了止战协议,封祁怕是恨不得直接重新集结十万大军,又向朔北边境逼近。
“回陛下,我们在澜山关与羌人对峙,夜里军营被羌人突袭,江大人指挥将士们转移粮草,最后才撤离。兵力留下来的不够……”
李玉泽说到这里,又跪了下来:“是我的问题。”
作为玄铁骑的一军之首,不管哪个将士受伤,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起来吧。”封祁看了他一眼,“我问你,你觉得羌人这个部落,如何?”
李玉泽感觉到陛下话里有话,略有保留地道:“北地虽幅员辽阔,奈何大多数地方终年都被积雪冰层覆盖,粮食物资都不充足。臣以为,羌人的进犯是早有预谋,更是他们的命中注定。生在那里,就是要靠不断地侵略邻国才能获得生存……所以臣认为,就算这次把他们击退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想法和封祁不谋而合。年轻的帝王点了点头,抛开儿女私情,单论大燕的边疆,这支部落也是悬在他心头上的大患。
他拿出书案上的一柄短制匕首,轻轻往前一掷,破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李玉泽抬头一看,瞳孔忍不住缩了缩——那匕首的尖刃,正插在地图上羌人部落的中心点。
“那,朕的大将军们。”封祁转过身来,看着这三人,“就让我们把他们,连根拔起吧。”
第15章
出了御书房,李玉泽和杨述并排在一起走着,只是神色还是有点恍惚。
杨述看他样子不对,撞了撞他的肩膀:“统领?……统领!”
李玉泽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杨述道:“是我该问问你怎么了吧!我看你从御书房出来就魂不守舍的……你想啥呢?”
杨述的祖父母来自沧州,所以虽然他自己是正儿八经地濯京人,但是说话还是会带点沧州那边的地方口音。
李玉泽有点迟疑,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杨述。
他斟酌着道:“我发现陛下和江极之间……似乎格外亲密。”
那种亲密不存在与君王和臣子之间,甚至好像也不该存在于好友之间……
封祁和江极之间,有一种类似恋人一样的紧密联系。虽然江极看上去对陛下还是不冷不热,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摆着谁也没办法插进去。
杨述心道我的统领大人啊,你可总算发现了!
他在朔北的时候就早已窥破陛下和江极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在江极受伤的时候才会那么提心吊胆。
开玩笑,这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要是真的磕着碰着了,出个意外,他杨述的脑袋恐怕不保……
今天幸好有江极给他们说话,不然以陛下的脾气,还真的有可能降罪给他们。
封祁就是这样,对于自己的东西有种强烈的占有欲。虽然知道因为江极受伤的事情而迁怒李玉泽和杨述本来就不对,可是他心里的怒火还是难以
李玉泽迟疑道:“可是他们都是男人,这两个男人,怎么能在一起呢……”
杨述纠结道:“这倒也是啊……不过他们一个是九五之尊的陛下,仔细想想,普天不下,不都是陛下说了算吗?那陛下说他要喜欢男人,自然就可以喜欢男人了。”
杨述的话听起来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李玉泽的思维一下子被他带跑,竟然半天都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而且,让李玉泽有点心惊肉跳的是,刚才杨述说到“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李玉泽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和子澜……
也许是从北地回来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己没有休息好吧……怎么大白天的,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李玉泽怔愣着,脑袋里被刚才那个念头冲击得一片空白。
要不是杨述走在他身边,他还能下意识跟着人走,只怕会在宫里失神地乱转。
走出宫门,上午送李玉泽来的车夫已经按照吩咐在门口等候了。
李玉泽神色还是有点恍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还是杨述提醒他:“将军?……将军!您府上的人已经来接了。”
李玉泽猛地抬头,看见早上的车夫确实已经等在外面了。
他神色恍惚地上了车,杨述扶着他,看他这副样子,实在不能放心:“将军……您还好吧?”
虽然杨述自己得知陛下和江极关系的时候,确实也吃惊了好一会儿,但是好像也没有像李玉泽这般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
李玉泽的情绪反常得很明显,杨述忍不住心里打鼓……将军这表情,怎么和失了恋一样?
难道李统领对陛下其实早就芳心暗许?!还是说统领其实对江极有好感?!
这里面,不管那一头都不是他杨述得罪得起的。
杨述缩了缩脖子,为了自己的脑袋考虑,终究还是把安慰李玉泽的,诸如“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话吞了下去。
得亏他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不然就算李玉泽现在魂不守舍,估计杨述也得被他揍一顿皮实的。
李玉泽摇了摇头,到现在才恢复了点精神:“我没事,刚才在想事情,一时入神了而已。述之,你没事也回去吧,陛下刚才在朝上交代的事情,估计不太好办,我们还得好好研究一番才是。”
见李玉泽比刚才清醒了不少,杨述也放下心来。他点点头道:“那明日,我去将军府上寻您。”
李玉泽点点头,由车夫放下了车帘。
春寒料峭,虽然温度算不上太冷,对于李玉泽这种身体强健的武将来说更是算不上什么——他甚至都没穿几件外衣。
但是对于方宜民天生就虚弱的身体来说,在府门口站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旁边的丫鬟和小厮急得团团转。主子不让人进去通报,也不肯回轿子里等。这么冷的天,就这样站在外面,若是见了风,回去怕是又要起烧……
灵犀实在看不下去,帮方宜民又加了个小手炉:“主子……要不还是先回轿子里等吧。咱们的人都在这儿呢,要是李公子来了,第一时间肯定通知您。”
手炉触手温暖,确实让方宜民好受不少。他摇摇头道:“我还是再站一会儿吧……”
看见灵犀不赞同的神色,方宜民苦笑道:“灵犀,你就让我站在这儿等吧……不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主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灵犀还能再说什么?她叹了口气,帮方宜民把身上的狐裘紧了紧,只能希望李大人赶快回来。
马车重新行驶在石板路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府。
“将军……”
听出车夫的语气里有迟疑,李玉泽有点疑惑。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还不等车夫回话,李玉泽已经知晓了他提出问题的答案——李府的门匾下,方宜民正站在那里,连早上上朝的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想到刚才脑子里的疯狂念头,现在看见方宜民的脸,李玉泽就忍不住有点别扭。
但是又想到,子澜连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子澜的住所离宫里很远,要是赶回去换一身衣服,他怕是担心来不及吧……所以才会还穿着刚才上朝的衣服,站在李府门口等他。
李玉泽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实在是在亵渎好友对他的一片真心。
方宜民一直站在外面等,李玉泽的马车一到他便迎了上去:“从羿,怎么样?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哪儿有那么严重,看你紧张的!”李玉泽跳下马车,被他扶了一把,才发现好友的手凉得刺骨。
“你站在这儿等我了?”李玉泽皱了皱眉,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怀里。他天生体温高,像个小火炉,现在正好可以给方宜民暖暖手。
方宜民往后缩了缩:“手冷……”
“冷就好好放着,别乱动!你还知道冷啊?!知道冷怎么不进去,嗯?”李玉泽语气很凶,动作却温柔,怀里揣着方宜民的手,同时搂住了好友的肩膀。
他的怀里没有一丝熏香的味道,方宜民却闻得很痴迷。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不,不看见你回来……我总是放不下心来。”
李玉泽其实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叹了口气:“是我不对,应该让人先回来知会你一声的。”
他揽着人往里走,碧桃和灵犀她们跟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李玉泽的声音听着有点凶,隐隐约约从前面传过来:“下次我没回来,你就直接进我府里等着,知道吗?……你也真是的,我爹我娘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么拘谨作甚?难道你进门了,他们还能少了你一盏茶喝?”
李玉泽不甚温柔地给他紧了紧披风,灵犀和碧桃在后面看见二少爷这幅口是心非的样子,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个眼神,都低头笑了笑。
“咱们今天中午在哪儿吃呀?”方宜民窝在李玉泽怀里,跟着他的脚步走。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神色,发现李玉泽已经不生气了,才小声地开口问道。
下朝回来,再在陛下那儿耽误一会儿,转眼就到了饭点。李府快要开饭了。李玉泽却因为今天脑子有点乱,没什么胃口。
他于是摇摇头,道:“我没什么胃口……你想去哪儿吃?我陪着你就是了。”
一般来说,天塌的事情都不能让李玉泽忘记吃饭的!
他最爱吃东西这一点,方宜民从小就知道,现在破天荒听见对方说没胃口,方大人是真的有点惊讶。
方宜民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从羿,你是还在生气吗?对不起呀……下次我肯定进去等你!或者就坐在轿子里等你!我再也不站在外面吹风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玉泽看了一眼怀里的人——方宜民偷偷打量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
他叹口气,本来自己的情绪就是自己犯毛病,和子澜半点关系都没有,何苦让他为了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跟着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