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雪松林确实大,得花上两三日的工夫才能穿过去。”迟鹤亭道,“而且,这里面不止有……”
“不止有普通松树,还有埋进了机关的‘引路松’。”顾渺喃喃道,又仔细辨认了一番,摸过几块树皮,忽然蹲下身,在树根附近按了按。那棵松树轻轻晃了两下,“啪”砸了他满头积雪。
顾渺:“……”
迟鹤亭哭笑不得,替他弄干净雪块,道:“你找得还真准。”
顾美人撇撇嘴:“略懂。”
只可惜他那时还太小,只学了些皮毛。
这些埋了机关的引路松有真有假,还会变换位置,若是不懂辨别想靠运气找一找,下场大多凄惨,要么葬身雪山,要么尸骨无存,左右都是死。要在如此大的雪松林里找出通往山庄的正确道路,必须非常熟悉裴家的机关术才行。
顾渺踌躇片刻,看了眼迟鹤亭,欲言又止。
“怎么?”
“阿迟,你真的不是裴家流落在外的……旁系之类?”
“裴家山庄出事时,我比你还小上一些。就算是,又上哪去学?”
“哦。”顾渺有一点失望,又很快打起精神,“好久没有回去了,不知山庄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那我们快些走。”
时隔十五年,无人踏足的废墟终于再度迎来了两位客人。
常年不休的风雪掩埋了大部分断壁残垣,将沧桑的痕迹印刻在每一处角落。顾渺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这里便是他自幼生活的山庄。
玩耍过的院子,奔跑过的长廊,爬过的老树,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小机甲,还有身边言笑晏晏的熟悉面庞……统统葬在了冰雪之下。
虽然知道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但没料到竟会被抹灭得这般……彻底。
他杵在那里,仿佛冻成了一座冰雕。
风雪呼啸,似有亡魂在废墟之上徘徊不去,呜咽低吟。
迟鹤亭担忧地碰了碰那冰凉的指尖,低声唤道:“三水。”
“我没事。”顾渺吸吸鼻子,嗓音有几分沙哑,转身道,“去藏书楼吧。”
“你……不进去么?”迟鹤亭生怕一个不慎戳了他痛处,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帮忙扫扫积雪,有些地方坏得不是太厉害,修一修兴许……”
“裴家的大部分传承都在藏书楼。那里才是我时常梦见的故地,想要守住的宝物。”顾渺抬脚跨过一段破旧矮墙,绕过正门,朝山庄的另一侧走去,再没多看这片废墟一眼,“也是我想带你去见一见的……秘密。”
迟鹤亭眼皮突地一跳,仿佛被这个字眼儿烫到,一时间神智微微混沌起来,稀里糊涂地被顾渺牵着朝前走去。
顾渺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在前头走走停停,努力地回想那段遥远的记忆,绕了几圈,在一口井边停了下来。
这不是口枯井,里面还有水。只是那口井大半都被旁边的老树吞没了,又被藤蔓盖住井口,积了层薄薄的雪,不留心瞧根本看不见。龙蟠虬结的苍劲树根环抱着八卦井,乍一眼,似乎是这树从井里长出来的。
顾渺拂去积雪,随手扯开那些藤蔓,又在井壁上摸索一阵。
“三水,你在找什么?”
顾渺言简意赅道:“机关。这里有去藏书楼的路。”
迟鹤亭又吃了一惊。
裴家山庄附近竟藏有一条直通山腹的密道,不必冒着危险翻山越岭,便能到达藏书楼入口。但转念一想,若非如此,裴家家主也不敢带着年幼的顾渺只身前往,倒也不算太意外。
须臾,八卦井周围的地面微微一颤。
迟鹤亭当即警觉,生怕那树突然移走或者脚底下打开一道门,再不济也咕噜噜滚出点什么玩意。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什么别的动静。
他茫然,正准备开口,只见顾渺纵身一跃,干脆利落地跳下了井。
“三水!!!”
第55章
短暂的慌乱过后,迟某人扑到井沿上,冲里面喊道:“三水??”
回音来得倒挺快,涟漪似的在井里打转,却无人答应。
他一瞬想到了顾渺身上的寒毒,外头冰天雪地的,而这井里又有水,难保不直接掉进水里冻坏了。
迟鹤亭慌了,扭头准备找根绳子下去救人,才走开两步,井里头忽然传出了熟悉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抱怨道:“喊什么喊,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三水!”
“我不过探探路,你慌什么?这里没水。”
迟鹤亭定定神,眯起眼睛往黑咕隆咚的井里看去。确实没有见到先前的那些粼粼波光,只有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下面。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他又瞅了瞅这不太宽敞的井壁,犹豫道:“我下去不会挤到你吗?”
“你只管下来便是。”
迟鹤亭深吸一口气,“嗖”地跳了下去。刚进去伸手不见五指,他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某人的怀里。
顾渺扶住他,道:“小心。”
“这底下踩着的是……石板?”迟鹤亭缓过劲,轻轻跺了跺脚,大为惊讶,“怎么会有石板?”
“机关启动后,井水便被抽干了。”顾渺刚伸出一根手指,忽然意识到在井下几乎看不见,又遗憾地收了回去,“我们有一刻钟的时间打开第二道机关。”
“第二道?”迟鹤亭在湿乎乎的平滑井壁上摸了两下,迷茫道,“在哪儿?”
“……我有点记不太清了,得找找,需要花上一点儿时间。”
“若是一刻钟过了会怎样?”
“井水会重新涌出来,把咱俩都淹死。”
“……那我这算舍命陪君子了。”井底还挺宽敞的,迟鹤亭往井壁上一靠,开玩笑道,“你可得动作快些,不然淹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渺对此表示欣然接受:“到时你不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迟鹤亭:“?”
好在顾美人记性不错,在井水淹到脚脖子之前,成功打开了暗道石门,有惊无险,没有让他们两人淹死在这荒山野岭的井底做一对亡命鸳鸯。
身后的石门缓缓合上,最后一丝光源彻底消失。头顶上不知什么矿石忽然幽幽亮起来,星星点点,荧光闪烁。那点柔和却昏暗的光芒,竟照亮了整条密道,仿佛一条横跨夜色的璀璨星河,向着前方的黑暗延伸出去。
前世他曾在乾坤洞窟里见过这样的奇异石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不过当时忙着去取乾坤锁,没顾得上仔细研究。
迟鹤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顶上的矿石,甚至还想抠一块下来瞧瞧:“三水,你知道这是什么矿石吗?”
“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迟某人翻了个白眼,“你哄小孩呢?”
“我娘当年就这么告诉我的。”顾渺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那会儿不就是小孩?”
“好好好,是星星。”迟鹤亭哭笑不得,不再跟他争辩,踮起脚尖试图掰一块下来,够了半天没够着,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密道顶有多高?”
“很高,我踩到你肩膀上都够不着。”顾渺看他蹦跶了半天,笑眯眯道,“只是,这些东西会让你产生离得很近的错觉。”
迟鹤亭傻眼了。
他埋怨道:“你不早说?”
顾美人无辜道:“你也没问。”
“……”
片刻之后,顾渺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若实在好奇,不妨等下从藏书楼搬把梯子回来一探究竟。这样磨磨蹭蹭的,几时能到天坑小院?”
被牵着手,迟某人的那点别扭劲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乖乖地被拉着往密道深处走去,问道:“怎么叫这种古怪的名字?你娘或者之前的裴家家主都没给起个名吗?”
“原先那里只有温泉和一座棚屋。”顾渺道,“这个院子是我娘成为家主后自己弄的。但是,她似乎不太擅长给东西起名。”
总不至于比自己还糟糕。迟某人很有自知之明地想道,不过顾渺这个名字他喜欢得很,名字喜欢,人也喜欢。他便不假思索地脱口道:“你的名字便很好,你娘起得不错。”
顾渺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神色古怪道:“很好么?”
迟某人猛点头,趁机献殷勤道:“我喜欢得很。”
“那是我爹取的。”顾渺脚下微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一眨眼便消散了,继续往前走,淡淡道,“只可惜,因为玄宗的缘故,我连娘亲唯一留给我的姓氏都要遮遮掩掩。”
“你娘的姓氏?”迟鹤亭听着有些奇怪,琢磨了会儿,恍然道,“这么说来,你爹不是裴家人,你随你娘姓?我还以为这种隐世大家都是族内通婚……咦?你们都逃到玉龙山脉里藏着了,还让外姓入赘,不怕被发现么?”
“外人一旦踏入裴家山庄,不论男女,下半辈子只能呆在亲眷内院里过日子了。”顾渺好像对这个话题很不感冒,简单解释两句,便岔开道,“我们离藏书楼入口还很远,大约要走小半个时辰。把斗篷脱了,会热。”
这密道似乎是斜着通向地下深处的,越是往里走,便越觉得暖和。藏书楼内更是干燥温暖,舒适宜人,抱床被褥打个地铺便能睡得很香。
但迟鹤亭翻过楼中的大部分藏书,也没能找到原因,这会儿正巧有人能问,便道:“为何会越来越热?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还是构造?”
顾渺叹了口气,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挨到耳边轻声道:“阿迟,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密道尽头,是一扇古朴的石门。
这已经是第二道石门,若是从外头进来,还得过上数道机关。
相隔一世,再见到这扇门时,迟鹤亭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拦下准备开门的顾渺,道:“我来试试。”
顾渺挑眉,退后两步,让出了石门上六个转盘的位置。
这六个转盘上分别刻着不同的星图,不论是顺序还是圈数,任何一步出错便会直接卡死,等候七日方可再试。不过,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一直试错试下去,不会触发另外的陷阱,能要人命的玩意都在外头呢。
迟鹤亭熟门熟路地拨动转盘。
须臾,石门轰然开启,露出里面尘封了整整十五年的裴家机关术典藏。汗牛充栋,琳琅满目。
顾渺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先是机关小弩,再有引路松,还有书楼机关……机关术是需要不断操作实践才能学会的东西,绝不可能随随便便熟悉到这种程度——不知是怎样的机缘,让阿迟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顾渺垂下眸子,将所有好奇探究都藏在了心里,随意抬手一指,问道:“阿迟,你且猜一猜,天坑小院的密道在哪个书架子后面?”
作者有话说:
这周会有四更!
俺放个碗在这里,看会不会有海星自己跳进来~
第56章
整座书楼上下大小几乎一致,八面书墙,中间挑空,能轻易望到顶上那由奇异矿石拼成的漂亮壁画,闪闪发亮。
迟鹤亭随手取下一本古籍,掸去灰尘,笑道:“藏书楼有整整七层,存着数以万计的典藏,就这么瞎猜,还真看得起我……嗯,我猜在三楼的东南角书墙?”
那个位置正对大门,找书的话上下也都比较方便,曾是他用来看书吃饭睡觉的地方,颇有亲切感,便随手指了一指。
顾渺抬眉,稍显惊讶:“猜的?”
“哦?”迟鹤亭把手里的书塞回架子上,得意道,“我猜对了?”
“猜对了。”
两人一块儿上了三楼,顾渺按顺序抽出其中四本书,将手伸进去摸索一阵。只听“咔哒”一声,书架从中间裂开,往后一缩,缓缓向两边移开。
这条密道跟先前略有不同。
除了顶上照明用的“星河”,两侧石壁上还镶嵌着一幅幅与众不同的壁画,五颜六色的,用线条勾勒出一只只小动物,姿态传神,活灵活现。迟鹤亭将脸凑近壁画,仔细观察片刻,发现这些颜色竟都是磨得细细的宝石粉末填进去的。
“真好看,巧思妙手。”迟鹤亭发出惊叹,“这不会也是你娘自己画的吧?”
没听见回应,他一扭头,见顾渺愣愣地站在后头,盯着靠近入口的一副兔子壁画,眼神略显得迷茫。
“三水?”
顾渺仿若未闻,神色恍惚,似是陷入了某种幻觉。他看见祖母绿兔子身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盘旋,渐渐凝成一个蜷缩在墙根的身影。
……是他自己。
却又截然不同。
眼角的蝴蝶印记被描上了一圈奢靡艳丽的金线,模样憔悴,瘦削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紧紧缩在祖母绿兔子对面的墙角,拼命敲打着石门。
除却皮肉敲击发出沉闷的回响,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声声砸在心上。
角落里的人影哆嗦得更厉害了。
来人的容貌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不知为何,顾渺直觉,这人定是满脸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神色轻浮,眼中带着无比满足的快意。
他蹲下身来,粗暴地将人拉进怀里,仿佛只是在摆弄一个破烂木偶。
顾渺瞧见自己挣扎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脖子——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上,还伴有隐隐刺痛,被烙下了一个渗着血丝的吻痕——好像亲身经历般的真实。
那人细细地吻着,却又透着几分轻薄的意味,犹在他耳边低低唤道:“阿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