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顾渺仔细回忆着白天那伙人的容貌,在雪地上缓步走着。
冷风刮得红衣猎猎作响,乌云蔽月,天上开始飘起细雪,一点点掩盖住他身后的足迹,很快便抹去了来处,仿佛整个人凭空出现般。
他停住脚步,朝身后望了望,恍惚只觉得自己做了场美梦,醒来后就在这场风雪里,往前去是杀戮,而向后……却没有归路。
真冷啊。
冷得好像那天,眼睁睁看着整个山庄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自那以后如游魂似漂萍,四处游荡,浑浑噩噩地踏着黑巫的尸骨,像一只从血海里挣破束缚逃出来的不祥之蝶。
迷茫一闪而逝,不消片刻便湮没在风雪里。顾渺很快将这点小情绪收拾好了丢到角落,继续往前,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摇摇晃晃地亮起一星微弱灯火。
他怔了怔,又迅速回想了下店小二说的石斛庄所在地,确认自己才走过了两个岔路口和三条街,顿时警惕起来,一手轻扣在剑上,蓄势待发。
那点微微的光晕在雪里摇晃着,仿佛有什么人在急促前行,越来越近,顾渺的杀意也随之高涨,正准备一剑砍过去——
突然一声熟悉的喝骂响起,穿过风雪,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顾三水,你什么毛病,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挨冻?!”
顾渺:“???”
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被一件厚实的外衣紧紧裹住,甚至还被揪住了耳朵:“得亏小二告诉我,你白天跟他打听过石斛庄在哪,不然我还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顾美人惊讶得都磕巴起来:“啊、阿迟,你怎么……”
“我怎么?我半夜睡醒发现被窝空荡荡的,都吓疯了,还在想哪位大罗神仙下凡把你抓了去。”迟鹤亭将他拽进一旁稍稍避风的巷子,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谁惹了你?”
顾渺撇过头:“没有谁。”
“半夜背着我偷偷出门,又这身打扮,就差把‘杀人’俩字刻脑门上了。还说没有?嘶,好冷。”迟鹤亭打了个寒颤,略微冷静了些,“先跟我回去。”
“我还有事没办。白天遇见的那一伙黑巫,就在石斛庄。”
“他们惹你了?”
“没有。”顾渺把外衣递还给他,“黑巫都该死,仅此而已。”
迟鹤亭退后半步,盯着他的眸子,道:“我也是黑巫。”
小巷里忽然安静下来。
顾渺沉默许久,冷冷道:“他们觊觎乾坤洞窟里的东西,保不准十五年前就跟着玄宗去过玉龙山脉。你是黑巫不假,但不能因此要求我放过其他人。阿迟,别的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行。”
“我对其他黑巫可没有什么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类的怜悯。”迟鹤亭重新把外衣给他披上,“以前也有不少犯了错的黑巫,被我拿来试药,死状奇惨,花样百出。论起来,我杀的人不比你少,但凡稍微有点良心,也不会去做黑巫。”
“那不一样。你在玄宗里被养大,不做黑巫难道等死?”
“唔,还挺会替我开脱。”灯笼映得一张清俊面容忽明忽暗,却挡不住他眼底的笑意,“世人如何看我,原本我也不曾放在心上。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让人高兴。三水,将心比心,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向着外人?”
顾渺呆愣片刻,抬手将蝶面摘了下来,有点儿委屈道:“那你把我拦在这里??”
“咱们回去再细说?”迟鹤亭吸吸鼻子,“冻死我了。”
顾美人想了想,又想了想,脸都快皱成一团了,终于非常不情愿地点了个头,跟在那盏灯笼后面,慢吞吞地回了客栈。
一进屋,迟某人便开始翻箱倒柜,掏出七八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摆到桌上一字排开,豪阔道:“来,随便挑一个。”
顾渺:“?”
他不解,于是随便点了其中一个:“这个。”
“这个?我看看,哦,这个好,不错。”迟鹤亭道,“就这一包的分量,足够整个石斛庄的人死个两三回了。”
“这些都是毒?”顾渺拈起纸包瞧了瞧,摇头道,“阿迟,我不想将你也牵扯进来。”
“所以,就这样瞒着我悄悄溜出去杀黑巫?”迟鹤亭望着他,平静道,“三水,你大概不知道,我有时候会远远地跟在后头。”
顾渺一惊,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慌乱道:“你、你跟踪我???”
“是你藏得不好。”迟鹤亭歪了歪头,“血迹是弄干净了,可回来之后,那一整天你都会没什么胃口,晚上还会发噩梦。几次下来,我能不发觉么?”
“……”顾渺低着头,不吱声。
“你若觉得痛快也就罢了,但是没有。”迟鹤亭轻叹了口,走到他身边,将人搂进怀里,“你瞧见他们,一遍遍地想起山庄被烧毁,一遍遍痛恨当年弱小的自己,无数次妄想着带着这份力量回到过去,把那些豺狼虎豹统统杀个干净。可是三水,你只是在折磨自己。”
顾渺埋在他的颈窝里,字字句句敲在心上,心脏像被攥紧了般难受,眼眶发干发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半晌,他嗓音低哑道:“你要我放过他们?”
“我无权替你决定什么,你愿意放下也好,继续复仇也罢,但我想陪着你。”迟鹤亭慢慢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有我在,你累了,至少能有个地方歇一歇。”
“……那你会一直在吗?”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顾渺呜咽一声,抱紧他,怎么也不肯松手了。
“不许再瞒着我半夜跑出去。”迟鹤亭偏头亲了亲他的头发,“石斛庄还去么?”
“不去了,明日再说。”顾美人回蹭两下,浑身都放松下来,懒洋洋道,“我困了,阿迟。”
陵德湖。
晌清欢捏着几封拆开的信件,快步穿过庭院,扔在桌上,道:“又寄来了这些。”
江无昼放下手里的书,兴致缺缺地瞥了眼,道:“你打算把我关到几时?”
晌清欢不接,话锋一转,道:“这些信寄出的地方,我都记下来了。他往阙月山去做什么?”
“不知道。”
“玄宗至今尚未把玄鸟离开的消息放出来,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还想着悄悄把人追回来,那玄鸟的动向还颇有价值。”
“你要把鹤亭的动向卖给玄宗?”江无昼淡淡道,“连姚掌门的大弟子都是暗堂的细作,剩下那些放在飞花阁里的棋子,恐怕也早就不是白云派的人了。飞花阁得到的大部分消息,怕是都瞒不过玄宗。”
“无凭无据,谁说怀远是细作?”晌清欢面色微讽,“你对迟鹤亭倒是信得很。那我问你,如果玄宗当真借白云派之手渗透了飞花阁,那他一个出逃在外的人,又怎敢大大方方将行踪告诉你?”
“他去的未必就是阙月山。”江无昼慢慢合上书页,吐了口气,“飞花阁里的白云门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几年虽然有减少,但还是不够,更何况如今有了嫌疑。清欢,若你不愿意动手,我可以替你。”
晌清欢起身,冷冷的看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白云派只是单纯地想要攀附飞花阁,我可以听之任之。但背后要是玄宗的话,清欢,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错下去了。”
“你敢……”
江无昼拍了拍手,霎时,不知从哪冒出一群人,将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第52章
晌清欢朝窗外望了望,忽然笑起来,道:“你总算是沉不住气了。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调动这些人,费了不少气力吧?”
江无昼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眼底依然透着犹豫挣扎,须臾,低声道:“清欢,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你解了禁足令,保证不会再有新的白云门人进入飞花阁,我便……”
“便如何?”晌清欢步步逼近,将他抵在墙上,露出一个狐狸般狡猾的笑容来,“无昼,你莫不是以为我不防着你?这几年,时不时胸闷气短的毛病可好了?”
“什……么?”
晌清欢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好看,连带着那丝藏在深处的恶意都被装点起来,宛如一粒包装华美的糖果:“玄鸟待你的确不错,还替你把毒给解了。只是他居然忘了告诉你一声,你经常服用的缓解药丸,本就是毒。我送你的东西,你竟毫无防备地收下,缺心眼儿也不是这么个缺法。还有近日的饭菜,不觉得口味有古怪么?”
江无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望着他,眼尾发红,睫毛细细地颤抖着,仿佛只要他再多说半个字,底下那双柔和的眸子里就会盈满水光,滚落下泪来。
晌清欢愣住,忽然意识到自己靠得有点太近了,颇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
早些年,他的确听信了自家外公的话,给江无昼下了药,没过多久便后悔了,暗地里派人去白云派索要解药。谁料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玄鸟抢了先,手上这份无用的解药到现在还丢在箱子里吃灰。
至于那毒药,早就被扔得一干二净,只是骗一骗,吓唬吓唬,怎么……晌清欢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擦去他眸子里浮起的那层水雾,停顿稍许,又若无其事地放了下去。
驱逐白云门人固然好,但飞花阁也会元气大伤,旧派又贼心不死,借机蠢蠢欲动。不如借着自己与白云派的特殊关系,直接将其吞并,收为己用。他与江无昼越是疏远,白云派便越是松懈,眼下……还差几分火候。
晌清欢撇开头,不去看他的神色,自顾自说着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心假意的话:“这些日子你又开始针对白云派,为了以防万一,我才让哑仆在饭菜里放了药。本来没想着用上,谁料你竟真的跟旧派串通一气,被我抓个正着。口口声声说白云派背后是玄宗,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了白云门人,你才好在飞花阁一手遮天,何其别有用心!”
江无昼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一般,只觉一阵阵彻骨的寒意,冻得连心都冷了。
他忽然低笑两声,道:“那阁主打算怎么处置我?”
晌清欢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疏称呼弄得微怔,片刻之后,才道:“我且留你一命,往后软禁在青松苑。若敢随意离开,按叛徒论处。”
“岑熙呢?”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罢了,跟那傻里傻气的小子也没多大关系,我会遣人将他送走。”
“好。”
阙月山。
皑皑白雪覆顶,底下露着一点朦胧的苍蓝,山势缓和,雾霭缭绕,仿佛一座世外仙山,静静矗立在玉龙山脉的边缘。
“吁!”迟鹤亭一声清喝,勒住缰绳,停下了马车,“三水,我们在这里找个地方歇息吧,明日再进山。”
“那这马车怎么办?”
“找户人家,换成几匹驴子和进山用得上的东西。哎,这天冷的,不知能不能找个地方吃上一顿暖乎乎的大锅汤,马肉驴肉羊肉都行……”
乌云踏雪惊恐地嘶鸣一声,跺跺前蹄,死活不愿意走了。
迟鹤亭:“?”
迟鹤亭:“黑崽,别慌,你比驴子跑得快,怎么舍得把你炖了呢?”
乌云踏雪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依旧在那里磨磨蹭蹭,摇头晃脑,生怕一个不慎被抓去炖汤。迟鹤亭不得不好声好气地哄着,许诺等会儿弄切好的精细草料喂它吃。
顾渺莞尔一笑,没理会在那里讨价还价的一人一马,遥遥望向阙月山,眉间不知不觉带上了些许担忧。
“最近玄宗都没有什么动作了,我们路过的地方,也都不曾出现什么骇人听闻的惨事。总觉得……山雨欲来。”
“眼下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廷眼里,阙月山都是个要紧的地方。若是给人知道赤蝶大张旗鼓地一路跑来了这里,再有之前宝图的传闻,你叫有心人怎么想?玄宗怎么敢,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全天下都知道你的身份了。”迟鹤亭笑了声,翻出一包辣椒干递给他,“少胡思乱想,吃点去去寒。”
顾渺抓了两根丢进嘴里,不一会儿便面色发红,微微冒汗,心情也舒畅了不少。他又望向阙月山后面连着的苍莽绵延的山脉,道:“我们明日一早进山?”
“嗯,大约午时能到山脚。”迟鹤亭道,“这附近应该也有个飞花阁联络点,等会儿我再去趟瞧瞧。”
顾渺盯住他的眼睛,道:“若还是没有信呢?”
“那我先送你回家,再去平微州。”
“阿迟!”
“哎,我只是去瞧瞧出了什么事,若是太过危险,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被牵扯进去。”迟鹤亭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这不还有个人等着我回来。”
“可要是玄宗……”
“玄宗的目标是乾坤宝图,只要你不现身,他们便不会贸然对我动手。再说,万一有回信,你这些都是瞎担心。快些找个地方落脚,我饿了。”
还真让他说中了。
迟鹤亭揣着一封信,披着满身落雪,快乐地敲开了门,还赶上了一锅热乎乎的羊肉汤。
顾美人对这种充满了奇怪腥膻味儿的肉非常嫌弃,连汤都不肯多喝两口,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封信,道:“里面写了什么?”
“就一些干巴巴文绉绉的话,说阁中事务繁忙,一切安好云云。”迟鹤亭随手丢给他,“你要看么?”
“不看。”顾渺翻了个白眼,往后躲了躲,捂着鼻子道,“我想吃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