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熙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
晌清欢瞥了眼身后熟睡的人,拽起岑熙往外走,道:“跟我来。”
“你……你要干嘛!”
“问你点儿事。”
晌阁主这架势哪像是问人,分明是要把人给吃了,吓得岑小大夫差点儿叫起来,死死抱住桌子腿不肯走:“你你、你答应过无昼哥,会放我走的。”
“等解药一到,我便会放你离开。”晌清欢拎着他进了隔壁屋,往塌上一坐,搁起两条腿,认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也不讨喜那也不讨喜,总之就很惹人嫌?”
岑熙:“……”
岑熙小心地点了个头。
“那无昼他凭什么一直对我好?”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岑熙忽然十分想念迟鹤亭随身携带的五花八千奇百怪门的毒物,这不得给不知好歹的晌阁主整点?
许久,他才道:“无昼哥对你好,就是想对你好罢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晌清欢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天,换了个坐姿,意味深长道:“难怪你会讨他喜欢。”
岑小大夫瞬间汗毛倒竖,开始思考如果喊救命会不会有人听见。
晌清欢也没真想把人怎样,见他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由好笑道:“怕什么,既然你从方怀远手里救下了无昼,便是对飞花阁有恩,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岑熙闻言,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他。只见那双常年写满冷漠与不耐烦的眸子里,竟多了一分若有若无淡淡的温柔。
这分温柔是给谁的,不言而喻。但岑熙更不明白了:“我瞧着阁主也不像薄情寡义之人,无昼哥又是个好说话的,你们之间为何会闹到这种地步?”
晌清欢微怔,长久的沉默之后,才道:“你知道他以前是老阁主收养的义子么?”
“哦,我知道,你们争抢过阁主之位。不会吧,无昼哥若是介怀此事,怎么可能还会对你这般好?”
“不,不是。”晌清欢神色迟疑,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不得不逼着自己细细去回忆这尘封的过往,“我那便宜老爹早年风流成性,后来身体有恙,收养义子不过是无奈之举。所以……我回来之后,无昼便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心病?”
“心病需除。可惜在当时,无昼已是平微州里颇有名望的飞花阁少阁主。”晌清欢闭了闭眼,“于是,那老家伙就把他毁了。”
作者有话说:
阁主对无昼的感情很复杂,背景也很复杂……写得有点胃痛,下一章转场写写另外两个宝贝疙瘩吧
第67章
岑熙呆若木鸡。
他忽然惶恐起来,这等秘辛是自己能听的???听完之后不会要命吧?
“按道理说,他是我那便宜老爹的义子,又比我大上几岁,我该称他一声兄长。”晌清欢瞧他实在紧张,坐如针毡,便让人端了些果脯糕点进来,算是安抚一下,又继续道,“那日无昼带着我去了清兰院,便宜老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激动得老泪纵横,末了才想起来说了句,那是你师兄。”
岑熙咬着块梅子果脯,一时没转过弯来:“师兄?为什么?”
“当时我也没明白,但无昼大概是懂了的。”晌清欢慢慢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喊了我一声师弟。自那以后,他再不曾唤过老阁主义父。”
“……太过分了。”岑熙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过河拆桥,不对……不是,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将骨肉血亲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回陵德湖不过半日,就已经将陪伴了他十多年的无昼比了下去。”
岑熙忽然觉得这梅子果脯很酸,酸得他皱起眉头,愤愤不平道:“这样对无昼哥实在是太过分了。”
“那只是个开始。我将飞花剑谱的真迹交还之后,没多久就从便宜爹那里得到一份摹本。”思及此事,晌清欢忍不住冷笑起来,“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释分明就是无昼的字迹,当我瞎么?即便那是最好的摹本,难道就不能请人照着真迹再临摹一份?”
岑熙“啊”一声,道:“他从无昼哥手里拿了摹本给你?这般明着的偏心,不怕出事?”
“谁知道那便宜老爹怎么想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拿着剑谱去找无昼,找了很久才在湖边的一棵树下找到了他。你知道无昼怎么跟我说?他说自己天赋不足,练不好这飞花剑,摹本留在他那儿也是无用。”晌清欢啐道,“放屁!”
岑熙差点被啐到,赶紧埋头吃果脯,省得一个不慎点炸了在暴怒边缘的恶棍阁主。
“诸如此类的事不断发生,有我知道的,也有更多我不知道。后来,无昼不再练飞花剑,开始研习其他旁门左道。他步步忍让,一退再退,从风光无限的少阁主退成了如影子般的白衣无面。那老家伙还不肯罢休,终于暗地里对他下了杀手。”
“然后被迟兄给救了?”岑熙有点明白过来,“既然老阁主对你偏宠有加,那你怎么不拦着点?”
“……”晌清欢被问了个哑口无言,许久才低声道,“当时我若能看得那么清,跟无昼的关系也不会僵到如今的地步了。”
岑熙一口气没上来:“所以你还助纣为虐了???”
“我初来乍到,既不想得罪我那便宜爹,也不想害了无昼,便在那袖手旁观。可后来老阁主做得太过火,我怕他恨我。”
“可不是。”岑熙摇头愤慨道,“要是我,早气得拍拍屁股走人了!再不济也得给你使点儿绊子,弄点苦头吃。”
“不管老阁主怎么做,无昼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我关系不大。”晌清欢垂着眸子,满是迷茫,“他太好了,我又开始怕,怕那些琐碎细致、无处不在的好意都是假的,都是他装出来保护自己的一副面具。”
岑熙:“……?”
岑小大夫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个什么法儿来,道:“所以你经常跟无昼哥吵架,就是想看他哪天忍不下去跟你撕破脸皮?恕我直言阁主,是病得治。”
晌清欢:“你能治?”
“这是心病。”岑熙连连摆手,“只要你一天还心存疑虑,便一天好不了。”
“我知道。”大约是觉得说出来舒服多了,晌清欢心情不错,又让人把空了的点心碟子加满,推到他跟前,“再吃点?”
“……”岑熙诚恳道,“再吃点我也治不了。”
阁主大人沉默了。
他一沉默岑熙就瘆得慌,只得勉为其难地吃了两片李子脯,道:“那现在无昼哥不理你了,你怎么想?”
晌清欢盯着那只粗糙的黑陶茶壶,直到壶嘴里冒着的一丝丝热气彻底消散,终于苦笑起来,轻声道:“哪怕他只是用一张假面敷衍我,也比如今这样明晃晃地讨厌要好。”
“啊?”
“就是说,我后悔了。”
平微州的骚乱尚未完全平息,世外桃源般的藏书楼里也不安生。
自那日起,迟鹤亭的状态便不太对劲了。
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反复惊醒,醒了就抱着顾渺不肯撒手;白天光盯着顾渺愣神,一愣就是大半天,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在迟某人又一次切菜割伤手,烧水烫破皮后,顾渺终于坐不住了。
藏书楼里没有存放记载裴家家规的卷宗,他便前去废墟找寻那些遗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想以此向迟鹤亭证明自己背上并没有什么宝图。
顾美人偷偷将寻回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杂物堆里,谁料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字都糊成团了。唔,火盆不够旺,我……”
顾渺急得扑了上去:“那不是破烂,阿迟!阿迟——”
“嗷!三水,你这一急就咬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迟鹤亭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那两本破书捡回来,“就……就边沿燎黑了些,没事。”
顾渺趴在他肩上,瞅着那两本黑乎乎的手札,委屈得不行:“这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好好好,是我不对。嗯?这书里写着什么?”
“关于裴家的。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清了,但拼拼凑凑多少能猜出来一点。”顾渺嘟囔道,“我觉得我身上没有宝图,但你好像很担心。”
乾坤宝图。
迟鹤亭心一下子收紧了,偏头去看他:“三水。”
“阿迟,你会修复损坏的旧书么?”顾渺浑然不觉,就着背后环抱的姿势亲昵地蹭了蹭,稍微探出一点身子,随手翻开其中一本,“你看,这个守图人,大概指的就是乾坤宝图?后面还说了什么大婚、叛族……”
迟鹤亭被蹭得心软,拍了拍他的手腕让他别乱动,却又得到一个撒娇似的轻吻,终于无奈道:“我会试着修修看,修不好拉倒。但你不能再一个人偷偷溜去废墟,那地方玄宗知道,可能会有危险。”
“好。”
半个月后,迟鹤亭勉勉强强修复完了大半的内容,虽不完全,粗略读过之后,也足以令他震惊不已,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说是裴家家主之位向来由女子继承,继位之前,需在族中挑选出一名心仪男子作为守图人,大婚当日喂他服下迷药,送入洞房,按照上任家主的指点教导,在其背上绘制乾坤宝图。大婚之后,守图人终生不得踏出内院半步,不得与任何人有染,不忠不洁则形同叛族,剥去背上的宝图后再扔进十万里大山自生自灭。
若是上任家主不幸没能生下个女孩儿,便会在旁系中挑选一个出来继承家业,与作为守图人的嫡子完婚。
顾渺磕开一枚松子,若有所思道:“难怪我爹娘那会儿吵得那么厉害,我以为我只是不能当家主,没想到还得被关一辈子。”
“我记得你爹不是裴家人。这么荒唐的事情,他能接受?”
“有什么不好接受的?”顾渺看了他一眼,“小时候我不明白,后来到外面才知道,原来世间遭受这等不公待遇的,大多是女子而非男子,世人却漠然,皆因向来如此。既然这样,裴家自创立以来便是这样的规矩,何尝不是向来如此?又何来荒唐一说?”
迟鹤亭琢磨琢磨,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无从辩驳。
“世人如何想,我便如何说。很久以前,你问过我,这算不算人云亦云。”顾渺剥了颗松子塞进他嘴里,笑起来,“现在我告诉你,阿迟,我自小见到的东西便与人不同,随便说出去一样都是惊世骇俗,任谁来了都能论上几句,所以懒得多费口舌罢了。”
喷香的松子顿时有些索然无味,迟鹤亭不满道:“以前你从不与我说这些,是因为懒得多费口舌?”
“你嘛,”顾渺想了想,很有良心地安慰道,“我只是怕吓走了你。”
迟鹤亭:“……哼。”
顾渺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我作为嫡子,宝图应当是在我背上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迟某人立刻焉了:“嗯,是吧。”
“画就画了,何必为一幅宝图担心成这样?寻常人又近不得我身。”
“嗯。”
见他还是没什么精神,顾渺略一沉吟,伸手解开发绳,撩了把额前的碎发,凑到他耳边轻呵一口气,道:“还是说,你也想看看?若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嗯……嗯????”
迟鹤亭一把捏碎了手里的松子,浑身的血液轰轰往头上涌,仿佛被雷劈了般,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第68章
木屋里一片死寂。
唯有花崽打了一声呼噜,在炭火盆旁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许久,迟某人才发出一丝惊慌失措的微弱声音:“我、我我我……”他一边语无伦次一边爬起来就想跑。
一回生二回熟,顾渺经验丰富地迅速起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顺势把人扑倒在地,用力按住道:“往哪跑???”
迟某人临阵脱逃失败,在他手底下蹦得活像条鱼:“放放放开……”
“阿迟,我既然把你带来了这里,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你手上,不想瞒你什么。”顾渺去看他的眼睛,却被躲了过去,心中蓦地失落起来,“可……你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迟鹤亭立刻不蹦跶了。
他回过头来,有些犹豫地对上了顾渺的眸子。那里头似是藏了一整条星河,亮亮的,却又碎得令人心疼。
“三水,听我说。”迟鹤亭不得不缴械投降,伸手勾住将他的肩膀轻轻往下一按,鼻尖相抵,气息缠绵,在不分彼此的暧昧中,低声坦白道,“我机缘巧合之下曾见过你的未来,绝望痛苦,看不到一点出路。而我本该在……却不在你身边。”
地上铺着软毯,顾渺只愣了一瞬,便顺着他的胳膊侧躺下来,捞过趴在一旁的花崽撸了两把,不甚在意道:“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三水。”
“嗯?”
“若有一天,我把你忘了怎么办?”
顾渺脱口道:“那便再认识一次。反正我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说罢,他又怔怔起来,抱着花崽一骨碌爬起身,困惑地捏了捏猫猫耳朵,转过头忐忑地望向迟鹤亭:“阿迟……”
迟鹤亭压根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四肢百骸俱凉,仿佛连同着被击穿的侥幸钉死在地上,眼睛一瞬红了起来。
顾渺惶惶不安地抱着小狸花,眼神迷茫,正努力思索这念头从何而来,猝不及防之下被猛地搂进怀里,那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人揉碎。迟鹤亭伏在他肩头,整个人剧烈颤抖着,分明只是几声极力压抑的呜咽,却仿佛含着撕心裂肺般的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