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如今的乾坤锁就是个空壳,阙月山那些人还被蒙在鼓里,拼命争来抢去的,真是可悲。”迟鹤亭感叹道,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被那空壳锁骗进去惨死的一员,“方鸿轩那老东西也是,费尽心机折腾个空屁,活该。”
“外头那些纷纷扰扰何必理会。”顾渺弯起眼睛,那双眸子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余留下来的媚意,只盈盈一笑便将迟某人迷得找不到南北,“阿迟,我们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好不好?”
“好。”
但是这俩人凑一块儿,柔情似水缠绵悱恻的平静日子过不了两天,又鸡飞狗跳起来。
“顾三水!!!”
顾渺抱着花崽在前头疯狂逃窜,绕着木屋上蹿下跳;迟鹤亭在后头拎着野鸡毛掸子追,气得头发倒竖:“你你你逗猫就逗猫,还因为逗猫忘了关水!忘了关就忘了关吧,还把粮仓的门打开了!开了就开了吧,我上回叮嘱过你要把盐放里面,你居然丢在门口!!!全、泡、没、了!!!”
顾渺娴熟地闪避着攻势,乱棍底下过片叶不沾身,嘴里却叫得比真还真:“阿迟!阿迟我错了,别打了,我去买点盐回来……阿迟!哎哟,好痛,掸子要抽断了!”
迟某人追打累了,停住脚步,扶着腰气喘吁吁骂道:“滚过来!”
顾渺咽了口唾沫,慢吞吞地挪到了他跟前,试图混过去:“阿迟,别生气——”
迟鹤亭摸了两把顺滑鲜亮的野鸡毛,眼珠一转,话里有话道:“我很久没有收到无昼的信了。”
“肯定全积攒在飞花阁联络点,我顺道替你去取……”
“不用。”迟鹤亭飞快打断道,“我亲自去,不劳烦您老人家。”
顾渺:“?”
顾美人突然反应过来,道:“什么生气,原来你是想自己出去!”
“哪里的话,我是怕你认不得路,回不来。”迟鹤亭笑眯眯道,“进出的山路还是我比较熟一些。”
“不……”
“哦?是谁让一整袋盐都泡了水?”
顾渺败下阵来。
迟鹤亭如愿以偿地牵出一匹小毛驴,披上斗篷,沿着玉龙山脉里的蜿蜒小道走了几天,顺利到达了阙月山脚下的镇子里。
他确实惦记着江无昼那边的消息,刚一进镇,便直奔飞花阁的联络点,不想却在街口被个陌生人拦住了。
他眼神一沉,缓缓握住别在后腰上的弯刀柄,冷冷道:“你是?”
那伙计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破纸,盯着他仔细比对了一番,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爷,俺可等了你好几个月啊!”
迟鹤亭:“???”
迟鹤亭:“限你三句话内把事情说清楚。”
“爷,俺是送镖的,有个小兄弟花重金托我们镖局送来一封信,偏偏又不说清楚地方,只说在这个草药铺子门口守着。”那人抹了把眼泪,“实在是太久了,一直没能等到爷。镖头没法,就留了俺一个人等着。再过几日盘缠花完,俺也得回平微州去了。”
“平微州来的信?”迟鹤亭皱眉,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那汉子,“为何要镖局送来?”
“这……俺也不清楚。哦对了,托镖的岑小兄弟说……说什么来着……”那汉子抓耳挠腮许久,才想起来,“他说,只要告诉爷一声,平微州的友人有难,就明白了……”
迟鹤亭伸出手,打断道:“信呢?”
“在在,在这儿呢。”
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微变,随手扔给那人一锭银子,道:“辛苦。”
待那人走后,迟鹤亭瞥了眼不远处的草药铺子,打消了进去的念头。
江无昼成了飞花阁叛徒,下落不明……跟前世如出一辙,只是发生得未免也太早了些。若他记得不错,同年赤蝶在长恨崖伏诛,本该是乾坤洞窟现世第五年才对。
而如今才过去一年。
信里所说皆是数月之前,而今的局势,还需打探一番。
拜乾坤洞窟所赐,这镇子江湖人士云集,破旧的小茶馆也勉强成了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迟鹤亭只花了几枚铜板,便轻易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店小二捧着铜板笑颜逐开,讲得更是起劲,唾沫横飞,恨不得将平微州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说个遍。
迟鹤亭听罢,半天没吭声,又赏了小二一些钱,让他替自己买两坛酒,又要了碟花生米,靠坐在窗边,小口闷着酒,眉间透着一股淡淡的惆怅与哀伤。
……这一世还是错过了救下他的机会。
上辈子那会儿自己因受伤昏迷,待到醒来后,连给他收尸都没能赶上,荒郊野坟地里根本分不出哪块骨头是谁的,只能凑活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时节祭拜祭拜。
这回是死在了逃亡途中……但也比被捉回去处刑好上一些,至少还能有个全尸。
迟鹤亭越喝越觉得烦闷。
若自己没有提前说破方怀远的真正身份,无昼或许就不会那么早地怀疑到白云派头上,也不会跟晌清欢撕破脸,更不会恰好在自己和三水进入玉龙山脉时出了事。
晌清欢。
当初就不该给无昼什么解药,直接一瓶剧毒送这有眼无珠的家伙归西才对。
他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起身离开茶楼。
必须要去一趟平微州。
不过还得先回藏书楼跟顾渺说上一声,免得他担忧。
迟鹤亭正在马厩里解小毛驴的缰绳,忽然听见耳后传来尖细的破空之声,微微一侧身,躲过那枚沾了毒的飞镖。
“谁?!”
“玄鸟大人,别来无恙。”白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双手负在背后,不紧不慢道,“大人几个月前走得好生匆忙,我后来带人找遍了阙月山也没能见到大人的踪影。宗主震怒,命我在此等候,定要找机会将大人‘请’回辛安道。”
“回去个屁……”迟鹤亭当机立断抽出弯刀,却被某种熟悉的味道冲得一个踉跄。他暗道一声糟糕,赶紧拿袖子掩住口鼻,可惜为时已晚。
马厩里不知何时充满了一股格外甜腻的香味,仿佛一朵流淌着花蜜的捕蝇草,诱使迷途的飞虫深入其中——再吞吃得连渣也不剩。
第70章
白雪覆盖的官道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着。
岑熙抱着手炉,紧紧挨在江无昼身边,有些不安道:“哥,你真要回陵德湖?”
江无昼面带苍白,裹在柔软的裘皮大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重病初愈的虚弱。他伸手摸了下岑熙脸颊两侧血痂剥落后的淡粉新肉,眼中染上一丝淡淡的忧虑,道:“那里是非多,等到了渡口,你便走吧。”
“这怎么能行,迟兄托给你保管的那些书啊手札啊都还在陵德湖呢,走了我上哪去看?”岑熙嘟哝道,“再说,我不放心,得陪着哥。”
鬼知道晌清欢又会惹出什么祸来。
就在前几日,阁主大人凭自己那张破嘴,险些将人逼得伤势复发。若非自己闯进去得及时,怕不是吃两帖药就能简单了事了。饶是如此,江无昼还是被逼得吐血昏迷,不得不迟了两日才上路。
“对如今的我来说,也只有陵德湖安全一些。”
“可晌清欢……”
“不知者不罪。”江无昼顿了顿,转过头来,问道,“子熙,你没告诉他,是吧?”
岑熙心虚地撇开头:“……没告诉。”个屁。
几日前,屋里吵得那叫一个激烈,把躲在墙根偷听的岑小大夫吓得一愣一愣的。
“很不错,白衣无面一死,谣言自然不算谣言了。好一个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江无昼冷冰冰道,“既然阁主想这么做,那我也无话可说。”
“你之前被白云派盯得死死的,不便行动,换个身份而已,有何不可?”
“白云派也好,飞花阁也罢,被谁盯上都一样。难不成你会放我走?”
晌清欢额角青筋突突地跳,显然已是忍耐到了极限:“除了陵德湖,你还能去哪!?”
“除了陵德湖,我哪里去不得?”江无昼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既然阁主宽宏大量,没打算问我的罪,也除了我在飞花阁里的身份,为何还要将我带回陵德湖?当初我执意要留下时,你日夜猜疑,如今得偿所愿,岂不甚好?”
晌清欢一时语塞。
听屋里好半天没动静,岑熙琢磨着这场架是不是快要吵完了,不想里头又传出桌椅碰撞还有拉扯纠缠的声音。
下一瞬,门忽然向两侧弹开,狠狠摔在墙上,稀里哗啦震天响,墙皮都剐蹭掉一层。
岑熙还以为自己偷听被抓包了,当下腿一软,抱住脑袋就要讨饶。
晌清欢压根没瞧见他,只是用力拽着江无昼的袖子,快步穿过一段长廊,强行将人拖进了另一间屋子。
“晌清欢!你……放开!”
身后的门被晌清欢一脚带上,震得门框落下几粒灰。江无昼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带自己来这里。
这屋子里的摆设平平无奇,最显眼的便是屏风后面放着的一张矮桌,一面铜镜,以及……满满一桌的瓶瓶罐罐。
江无昼立刻白了脸色。
他几乎本能地转身就逃,想要夺门而出,却被晌清欢一把按住,不解道:“你怕什么?”
“我不想再碰这些东西!”
“明日便要启程回去了,你准备一下,替新身份想个模样。”晌清欢以为他只是跟自己闹别扭,没太在意,不容拒绝地把人拉到桌边,掀开一只木盒道,“这些都是我特意命人从陵德湖搬过来的,想必是你用惯了的东西。人皮面具我也让他们拿了两张过来,别画太寒碜了,我可不想成天对着个丑东西……”
“晌清欢!”江无昼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拼命挣脱了钳制,踉跄着后退,撞上了身后的屏风,面色惨白道,“我……不会再易容了……”
他整个人站都站不稳,用力抓着屏风的木框,捂着胸口干呕几声,面露痛苦之色。
晌清欢一愣:“无昼?”就是再迟钝,他也瞧出有些不对劲了,想起身去扶一把,却不料袖子勾带到了一盒脂粉,紧跟着接连打翻了好几样东西,最后连盒带盖一块儿滚下了桌。
瓷器碎裂的声音如惊雷在地板上炸裂,粉末里混杂的香料味四散开来,倾倒乱流的液体滴滴答答,混乱得宛如那日噩梦重现。
江无昼脑子里的那根弦“铮”一声绷断,彻底被记忆中的恐惧攫住,嘶声道:“别碰我!!!”
晌清欢人没扶到,还被撞开了。
他几时受过这样的冷待,惊得目瞪口呆:“你……”
岑熙在门外听见这不寻常的动静,当即慌了,连滚带爬冲进屋子,拦在了江无昼身前,厉声道:“你别碰他!退远点!没事的哥……哥?!”
岑小大夫一回头,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一把抱住瘫软下去的江无昼,指尖碰了碰他嘴角溢出来的血丝,颤声道:“无昼哥,你、你别吓我……”
江无昼只觉头痛欲裂,喉头腥甜,闭着眼在他怀里靠了许久,呼吸渐渐平缓,勉强压下心里那丝惧意后,才低低道:“不碍事。子熙,你陪我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嗯。”
离开前,岑熙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只见晌清欢茫然地站在满地狼藉里,一副想上前帮忙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岑熙不由生出了一丁点儿同情。
回到卧房,江无昼很快便睡下了。岑小大夫悄悄摸摸退出房间,还没来得及转身,肩头就被轻轻拍了一下。
“哇!”
“嘘——”晌清欢赶紧捂住他的嘴,“怎么稍微碰着磕着点儿就乱嚷嚷。跟我来,有事要问你。”
岑熙知道他要问什么,踌躇片刻,跟着他进了隔壁屋,小声道:“无昼哥不让我说。”
“那便由他带着这块心病?”晌清欢关上门,眼底冷意翻涌,“当年之事我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如今追悔莫及。这次我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被毁了。回答我,方怀远对他做了什么?”
岑熙缩了缩脖子:“他不想让你知道。”
“所以我问的是你。”晌清欢转过身,轻抬眉梢,“岑小大夫,你可知无昼为练就这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吃了多少苦头?怎能任由方怀远把它毁去?”
“……”
“继少阁主之后,他连白衣无面也做不成了,不觉得可惜么?”晌清欢放缓了口气,那双漂亮眸子里泛着波光,好似雪水潺潺,“无昼是我师兄,我想帮他一把。”
岑熙咬了咬唇,道:“可这两个身份,都是因你而消失的。”
这回轮到晌清欢无话可说了。
“你会替他恢复白衣无面的身份吗?”岑熙抬头,眼里冒出一点小小的希冀,“如果你答应,我就告诉你。”
晌清欢犹豫片刻,才慎重开口道:“可以。”
虽说他很想对外宣称白衣无面已死,然后将无昼在清兰院里藏个几年,再随便找个清白身份放出去,但眼下显然还是从岑熙口中问出心病所在更要紧些。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飞鸿不晓得自家阁主跟那个小大夫关在屋里神神秘秘说了什么,只是当晚便接到命令,要他调动飞花阁在平微州的所有明暗势力,直接围了白云派。
消息传开,一石激起千层浪,平微州彻底乱了。
这些,江无昼自然是不知道的。
晌清欢什么也没说,也没再逼他易容,随随便便备了一顶帷帽,将人塞在马车里带回了陵德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