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对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与你无关,不必觉得歉疚,更不用补偿什么。”晌清欢蹭着他耳边的发丝,无比满足道,“飞花阁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你只要多陪陪我就好。”
要知道,在那臭小子没来以前,无昼成天到晚都是围着自己转的,赶也赶不走,哪像现在。
晌阁主对此怨念深重。
江无昼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门板被轻轻敲了一下,有人犹犹豫豫出声道:“哥,你在里面吗?”
第86章
门内一片死寂。
岑熙不由茫然,方才明明有人在说话啊。
他一觉睡醒找不到江无昼,又不敢随意离开青松苑,可是偏偏饿得慌,思来想去,还是提了个灯笼来小厨房找点东西吃。
还没靠近,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窸窣低语和几声若有似无的呜咽。
这这这是……半夜撞鬼!
岑小大夫汗毛倒竖,转头就想跑,但想想又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听着……耳熟?抱着灯笼犹豫了许久,他终于壮着胆子走上前,敲了敲门,小声道:“哥,你在里面吗?”
没反应。
岑熙又不死心地敲了敲,还是没反应。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阵凉风,呼地刮过,差点吹灭了灯笼。
他心下一慌,谨慎地往后挪了稍稍,又在门前徘徊了两圈,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回去躺着。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晌清欢站在黑漆漆的门内,灯笼的火光从下到上照亮了大半张脸。他不说话时本就像个精雕细琢的漂亮瓷人,今日不知怎地,还带着微微笑意,更是渗得慌。
他开口,沙哑道:“你在这做甚?”
幽幽的声音仿佛是从黄泉底下冒出来的,岑熙见了他,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屁股跌坐在地,呆若木鸡,不会动了。
这边晌清欢赶紧清清嗓子,掩去情/欲带来的沙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一步迈过门槛,想把人扶起来:“怎么跌到了?”
却不想岑小大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我不是故意乱闯的……我、我马上就走……”
“嗯?你怕什么?”晌阁主压根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了个怎样的大恶棍,摆出十二分和蔼可亲的态度,蹲下身来,“再哭眼药都掉了,一会儿还得重新上。”
他这会儿心情好得很,自然也不介意对这个臭小子和颜悦色一点,毕竟无昼还在屋里听着。
岑熙想到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身上的伤口愈发火烧火燎地疼,哪还管他在叨叨什么,只惊恐地瞪着眼睛,抖如筛糠,仿佛见了什么吃人的恶鬼,要趁着夜色偷偷把人掳走。
晌清欢皱了皱眉,大概猜出这小家伙在怕什么,斟酌片刻,放缓了声音道:“我并非故意让你落入险境,陵德湖本来是很安全的,这番变故实在是出乎预料……害你受伤了,不会再有下次。”
他伸手想拍拍岑熙的脑袋以示安抚,却见岑熙崩溃似的发出一声短促尖叫,拼命闪躲,像只被逼急了的兔子,举起灯笼准备往他脸上砸去。
“子熙,不可。”
岑熙只觉得手上一轻,灯笼不见了,耳边响起了略带责备的温和嗓音:“清欢,你吓着他了。”
“嗤,胆子比兔子还小。”晌清欢嘀咕一声,颇觉无趣地站起身,故作大方道,“这小子浑身是伤,大晚上的还到处乱跑,净给人添麻烦。无昼,你先带他回去看看伤口有没有崩裂,我一会儿蒸好了点心就端来。”
“你的伤也……”
“不碍事,下个厨而已,绰绰有余。”
“那好。”江无昼蹲下身,将灯笼重新放进岑熙怀里,摸了摸他的头,担忧道,“子熙,有伤怎么还跑出来?”
岑熙懵懵地被轻拍了两下脑瓜,总算从莫大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委委屈屈地望向江无昼,吸吸鼻子,小声道:“我来找你。哥,你在这。”
“嗯,我在。”
岑小大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眉头一皱,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无昼身上有许多古怪之处:向来端端正正的发髻些微凌乱;袖子和衣襟上出现了细碎的褶皱,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攥过似的;下巴尖不知为何沾着水珠,还有微肿的唇瓣——
只是怀中的灯笼光芒昏暗,看得并不清楚。
“哥你怎么……啊!”岑熙正想仔细问问,却猝不及防被抱了起来,赶紧抓牢怀里的灯笼,一边不好意思地嘀咕道,“我、我自己能走。”
“听话。”
回到青松苑,江无昼耐心地给他检查了一遍伤口,把渗血的纱布拆掉换上新的,打来温水替他擦净泪痕,开始重新上眼药,还顺手揉了把软乎乎的发丝。
“疼不疼?疼就出声。”
“不疼。”岑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随他摆弄,像只乖巧可撸的小兽,“哥,你在厨房怎么不点灯?”
“……”江无昼脸颊微烫,心虚地避开目光,“我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把灯弄熄了。”
“哦。”岑熙回忆着方才看到的水珠,像是匆忙洗了脸忘记擦干了,愈发心不在焉,“那为何晌清欢也在?他不管在哪都一副冷冰冰凶兮兮的样子,好像别人欠他钱似的……嘶,哥,你们不会打起来了吧?”
“叫阁主。”
岑熙一下睁大了眼睛,道:“可是……哥,你早上还不是这么说的。”
从小厨房出来不过一炷香时间,江无昼还没彻底冷静下来,被他一提醒,才堪堪想起今早自己说的那些气话。
“以后不必再称他阁主。”
“为一己私欲言而无信,也配?”
“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也要利用,算什么飞花阁主。”
……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江无昼本来很稳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把棉棒戳到岑熙眼珠子里去。
岑熙大惊失色:“哥?!”
江无昼从未觉得如此窘迫过,艰涩道:“……此一时,彼一时。”
“所以在厨房你们……啊!呜——”
“不许多问。”江无昼把剩下的药一股脑儿全都抹了上去,贴上纱布,拿起床柜上夹着书签的传记,“还想听吗?”
虽是问句,却半点没有商量的意思。
欲盖弥彰的意味不能更明显。
岑熙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按捺住疑虑,只是悄悄留了个心眼,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他乖乖答道:“想。”
等晌清欢端着一盘千层酥进屋时,江无昼已经把岑小大夫给讲睡着了。
“无昼,我……”
“嘘。”江无昼竖起手指,低声道,“子熙睡着了。”
晌清欢把点心碟搁在桌上,看向那缩成一团窝在无昼怀里的臭小子,正想翻个白眼,忽然眉头一皱,似乎从中琢磨出了些什么。
俗话说得好,师夷长技以制夷,既然无昼那么吃这套腻腻歪歪的黏人功夫,自己改天找个机会试上一试,保不准有奇效。
江无昼哪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轻手轻脚地放下岑熙,来到桌边挑了块千层酥,小声道:“我先尝一块。”
酥脆的点心放入口中,被白牙整齐咬断,伴着“喀嚓”轻响,些许碎屑落在了唇边,更多淡黄酥皮在殷红的舌尖翻搅——瞧着就很可口。
晌清欢打完坏主意一抬头,愣住了。不知怎地,瞧见无昼吃千层酥的模样,就忍不住回忆起黑暗里的那个吻。混杂着泪水的苦涩味道,悖德的枷锁在唇齿纠缠间消融,食髓知味,意犹未尽,却又诞生出新的隔阂与顾忌。
他忽然想在烛光下品尝那双柔软唇瓣。
很想。
“有点淡了,不够甜……清欢?唔嗯……”
江无昼惊骇得退后半步,一手撑在桌上,颤抖得像片秋风中瑟瑟的叶子,呼吸并着声音一起被掠走,吞吃入腹。
灯影落在墙上,仿佛一出寂静的皮影戏,只余急促轻哼的鼻音。
几步开外的床上,岑熙睡得正香。
似乎是料定他不敢挣扎发出动静,晌清欢愈发吻得肆无忌惮,直到将那口中微甜的残渣都搜刮得干干净净,才松开唇,低笑道:“我觉得够甜了,师兄。”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滚!”
晌阁主见好就收,麻溜滚了。
翌日。
遭此大难,作为情报中枢的陵德湖几乎瘫痪了,仅剩的那几人忙得焦头烂额,压根顾不上向玄宗传讯这种小事。江无昼不得不跑去远一些的姑且算是完好的联络点给迟鹤亭递消息,回来时已是斜阳日暮。
他将累瘫了的马匹交给哑仆,准备回青松苑看看岑熙,踏上小径岔路时,脑海中莫名闪过了某人的脸,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晌清欢的书房门口。
“阁主,这些卷宗一时半会也看不完,不如歇歇,养好了伤再……”
“少跟只麻雀似的在那乌拉乌拉吵,这么有空,替我去把那堆理了,分门别类归好。”
“我哪做得来这个,阁主……阁主!?”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江无昼猛地推开门,冲着惊慌失措的飞鸿道:“愣着做甚,把人扶下去歇息!”
晌清欢狼狈地从桌案底下爬起来,晕晕乎乎道:“无昼?你回来了?”
江无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毛简直要拧成一团:“烧得那么厉害,多半是内伤恶化了。莫非昨夜没睡好?”
飞鸿插嘴道:“江公子有所不知,阁主昨夜从青松苑回来后一直在书房批阅卷宗……”
“闭嘴!”
“胡闹!”
两人齐声喝道,又对视一眼。晌阁主焉了吧唧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眼睛。
江无昼半拖半拽地把人带到竹塌上按下,扔了块毯子给他,冷冷道:“你不想活了?”
“可那些堆积的卷宗……”
“我来看。”江无昼俯身拾起一卷,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下,“这本就是我做惯了的事情。放心,批阅卷宗,替你代劳而已,仅限这两日。别的问题还是交由你解决,我不插手。”
晌清欢烧得难受,也便不再坚持,裹紧了毯子,迷迷糊糊地听着那轻微规律的翻页声,慢慢合上了眼。
仿佛一切都像从前。
真好。
他安然酣睡过去。
久违的梦境,却透着些微古怪,似是被水浸透,冰冰凉凉的,带着他缓缓地,缓缓沉入长满青苔水草的湖底。
那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道被捆住溺死的影子。
那是——
作者有话说:
那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顶锅盖逃走
第87章
晌清欢不安地翻了个身。
他知道那是什么,像是某种纠缠不散的执念,夜夜入梦,不肯安歇。
那是个伤痕累累的人,被绳索紧紧束缚着,长发如墨般在水中晕成一团,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下,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分辨出个熟悉的轮廓。
偏偏从见到的第一眼起,晌清欢就觉得自己清楚那人是谁,同时从心底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
要把人带走。
然而,在这个古怪的梦里,他曾尝试过各种方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半分,不是被水流拍回原地,就是被水草牢牢缠住,只能日复一日地浸泡在冰凉如水的梦境里,与影子遥遥相望。
仿佛两人之间隔了道无形的天堑,咫尺天涯。
但今日不同。
那些恼人的水草一反常态,似是快活了许多,随着水流微微摇摆起来。不多时,水草便自发向影子聚拢了过去。柔软的草叶拂过身下,轻飘飘地托着那人,轻得好像生怕惊扰了沉睡在其中的人,借着水流一路推动,小心翼翼地将他送到了晌清欢怀里。
晌清欢惊得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气泡。
这人的身体很冷,比湖水还要凉上几分,浑身伤口被泡得发白,向外翻卷着,脸颊上还有一块凸起的烙伤,尤其狰狞。他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靠在怀里,仿佛累极倦极,不愿再看一眼这尽是辜负与错付的过往。
烙伤、沉湖……之后再砍下头颅悬挂到牌楼上曝晒三日,以儆效尤,这是飞花阁对待叛徒的刑罚。
是谁,究竟是谁——
“……无昼。”
江无昼闻声抬头,见晌清欢不安分得快要滚下榻去了,不得不起身过去,给他掖好毯子,把掉在一旁的冷帕重新敷在额上,道:“我在这。”
晌清欢又翻了个身,挣扎着探出手,想抓住拂过额前的那一抹温暖,喃喃呓语道:“无昼,无昼……”
“做噩梦了?”江无昼坐在塌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没事,没事的。我在这呢。”
梦境里,愤怒到近乎发狂的晌清欢终于被安抚下来。他双目通红,抱紧冰冷的尸体,在湖底焦躁地徘徊了一阵,没能找到出口,开始试着往上游去。
头顶的湖面泛着微弱光芒,遥远得仿佛一场旧梦。他游了很久很久,四周的景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像是铁了心要自己和尸体一块儿沉在湖底。
晌清欢若有所觉,垂眸看向怀中的人。
是无昼他不想走,他在……害怕。
思忖片刻,晌清欢握住一缕漂浮的长发,替他拨到耳后,又低头在眉心落下一个轻吻,安抚地拍了拍后背,似是某种无声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