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二楼走廊上突然传来的“吱呀”轻响显得尤为古怪。
那声音急促轻缓,似是有人一溜小跑着上楼,又刻意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接近了屋门。
顾渺警觉地支起耳朵,握紧了剑柄,一矮身躲到屏风背后,无神的眸子紧紧盯着门的方向,透着浓浓的不安。
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了,店小二殷勤的声音随之响起:“客官,午膳好了,要不要端进来?”
“……”顾渺稍作犹豫,回道,“不用。”
“但是跟您一块儿住进来的另一位客官,临走前吩咐过……”
“我说不用。听不懂吗?”
“哎哎,好好。”
小二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须臾,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客官,要热水洗澡么?客官?客官……”
顾渺烦躁得宛如一头困兽,抱紧了怀里的剑,缩在屏风背后不吱声,准备等店小二破门而入后给他一剑。
小二敲了会儿门,见许久没人回应,神色渐渐警惕,轻手轻脚地朝楼下走去,时不时回头瞧上一眼,回到大堂后长舒了口气,迅速去到掌柜身边嘀嘀咕咕了一阵。
掌柜颔首,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水烟袋,边吞云吐雾边道:“确实有古怪。”
小二轻声问道:“掌柜的,那咱是?”
“报上去,但暂且莫要惊扰到那位‘客人’。”掌柜磕了磕烟斗,拉长了声调道,“近日陵德湖不太平,咱们也得多担待担待。”
“是是,小的这就去。”
迟鹤亭从陵德湖匆忙赶回,老远就见客栈里三层外三层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了什么事,霎时陷入了短暂的一片空白,凉入百骸。
待回过神来,他已伸手探进袖中,夹住了一枚小小的纸包,目光冰冷地盯着人群,神色尤为可怖,落在身侧的指尖却不住地哆嗦着,抖得纸包簌簌作响。
“慢着!借过,借过一下……”紧随其后的江无昼急得帷帽都歪了,生怕他手快扔出去,赶忙扶住帽檐,跌跌撞撞地挤到他身前,冲人群喝问道,“谁是主事者?”
飞鸿正在客栈里头跟掌柜交涉,忽见门口骚动起来,不明所以地出来一瞧,顿时人麻了。
为何查个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能把副阁主给招来???
他赶紧分开人群,来到江无昼身侧,低低道:“阁主命飞花阁所有暗线注意陵德湖附近的可疑之人,这客栈里便有一个,属下正准备前去盘查。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来此?”
“盘查需要这么大阵仗?”
“据说此人还有个同伙,或与黑巫有关,多半跟玄宗脱不开干系。属下这不是怕万一……”
江无昼哭笑不得,
查得还挺准,就是怀疑的方向有点不太对。
“不必查了,误会一场,散了吧。”
“公子,此人实在可疑,还是等属下查明……哎!那谁!回来!”
迟鹤亭充耳不闻,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都说是误会了,还查!”江无昼上前一步将飞鸿拦下,神色不悦,斥道,“客栈里住着的是……我的一位旧识,岂容你这般大张旗鼓地盘查!你且留在此处,尽快将人遣散,我随他一块儿上去瞧瞧。”
旧识?
飞鸿尤是不信地朝二楼望了望,隔着门都能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谨记着自家阁主的叮嘱,死活不肯让他上楼:“敌我未明,还请公子莫要涉险。”
迟鹤亭哪管他们如何纠缠,满心满眼都是顾渺的安危,甚至忽略了那不分敌我的浓重杀意,冲上楼随随便便地一推门——只见一道凌厉的剑芒当头劈来,他赶紧闪身躲过,顺势从门缝里滚进去,捂着凉飕飕的脑袋,小声叫唤起来:“三水,三水是我!别打,哎哟,别别别打了!”
顾渺一时收不住,又踹了好几脚,才犹犹豫豫地停下来,掐着他的脖子摸了两把,迟疑道:“阿迟?”
“别摸了别摸了,如假包换。咳……真狠啊,还不快松手,想掐死我?”迟某人咳嗽一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你没事吧?”
听见那熟悉的腔调,顾渺像吃了颗定心丸,当啷扔了剑,扑上来抱住他:“阿迟!我听见外面吵闹得很,是不是那些人追来了?”
“不是不是,飞花阁的人例行盘查罢了。”迟鹤亭心知他骇得不轻,把人搂进怀里,一下下拍着背,顺毛道,“放宽心,药也找到了,很快便会好的。”
顾渺紧绷的腰背缓缓放松下来,漂亮得跟玻璃珠似的眸子仍是乱转着,试图找出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为何楼下还在吵闹?”
“无昼在跟他们交涉呢。”
“方才小二一直想引我开门,阿迟,他是不是没安好心?”
迟鹤亭随口胡扯道:“对对,我一会儿就去把他揍一顿,你先坐下缓缓。”
顾渺不肯松手,又问了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彻底放松了下来,干脆整个人懒洋洋地往怀里一瘫,抱怨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饿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行。”顾美人勾着他的脖子,撒泼道,“你不能走,不能再把我扔下了。”
“那让小二端上……”
“不行!”
迟鹤亭半开玩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非得我抱着你下楼去?”
好说好歹终于把飞鸿打发走了,正巧来到门口的江无昼:“……咳。”
一时间屋里落针可闻。
迟鹤亭耳朵尖慢慢爬上了一抹血色,顾渺若无其事地松开他,道:“唔,有人。是谁?”
“是我。”江无昼也觉得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还是进来顺手将门带上了,开始说正事,“这客栈是飞花阁经营的暗线之一,我跟掌柜知会过了,你们可以暂且留下,很安全。还有,化阴草稍后便会送到。”
迟鹤亭摸摸发烫的耳朵,不好意思道:“多谢了。”
江无昼伸手在顾渺眼前晃了两下,道:“真看不见了……这毒伤是怎么来的?治得好么?若有我能帮上的地方,不必客气。”
“老毛病了,一停药就发作。”顾渺往迟鹤亭身边靠了靠,不甚在意道,“有阿迟在,不算很碍事。”
“那好,你自己也要小心些。”江无昼颇有些担忧地瞧向那双暗淡的眸子,“近来是多事之秋,不可松懈。出这趟门我没来得及跟清欢说,怕他在找,先回陵德湖了。”
“那我送送你。”
把人送走后,迟鹤亭去厨房要了些点心,还是掌柜亲自陪去的,小二忙前忙后打下手,整个客栈简直把他俩当贵客供着,厨子还试图帮忙煎药。
他端着点心回到屋内,顾渺从碟子上摸了两块不知道什么糕吃下,糯糯的,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道:“无昼真是个好人。”
“先前是谁连封信都不让我寄来着?再见两面,我看就得把你打包送去陵德湖了。”迟鹤亭撇撇嘴,在一旁坐下开始清点药材,仔细地按照分量调配好,“客栈用具简陋,没法给你做成药丸,先熬成药汤凑活服用吧。无昼已经派人去乌宁别院取药,这些药材分量还有多,我额外配了三副药,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吃。再过七日,我就得回辛安道了。”
顾渺舔了舔手指,敛起笑意,沉默片刻道:“这么快?”
第90章
迟鹤亭没有吭声,手指灵活地穿梭着,给三个药包系好绳结,拎起剩下的那个,岔开话题道:“我去煎药。”
“嗯。”顾渺这会儿情绪不高,也便没再缠着他,“让厨房送些热水上来,我要洗澡。”
迟鹤亭开门的动作微微顿住,回头道:“你这个样子,不太方便吧?”
“不是有你吗?”
“……”迟鹤亭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推门出去了,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吩咐道,“把衣服解开,我给你擦身。”
顾美人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道:“你来。”
迟鹤亭目不斜视地给他解开衣物,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擦洗了一遍。细布缓缓拭过脖颈,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顺着肩膀往胳膊滑去。布满薄茧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滑腻的肌肤,按出一个柔软的凹陷,似乎只要稍稍用力,便会泛起细微的红痕。
顾渺轻哼一声,半支起身来,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袖子,低低道:“阿迟。”
期待底下掩藏着将要离别的不安以及……思念已久的渴求。
迟某人拎着软巾静默须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被子将人裹成一卷,拍了拍一脸懵的顾美人,十分煞风景道:“先喝药。头发也还没擦,不急。”
顾渺卷在被子里挣脱不得,像条鱼似的弹了两下,气得差点厥过去,眼眶一红,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烦我了。”
“没有。”
“还趁我看不见欺负人。”
迟鹤亭握着那丝滑微凉的长发,不紧不慢地替他擦去尘埃,道:“你说想洗澡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顾渺恨恨地一口叼住他的手腕,含糊道:“想做,难道不行?”
“也不是不行。”迟鹤亭将帕子丢回脸盆里,抬手扣住他的下巴,试图把手腕解救出来,“但平时捂一下眼睛你就闹,现在是真看不见,太刺激了怕你半途晕过去。”
“我没有闹……”
“哪次不是你边哭边缠着我继续的?”迟鹤亭无奈道,“明明受不住,还又馋又贪不知节制,回回折腾得第二天下不来地。上次兴致勃勃地拿着小玩意来找我,做一半就晕了,是不是你?”
顾渺缓缓缩回被窝里。
焉了。
过了片刻,他探出头来,小声道:“但是我就想……很久没有了。”
“等药煎好了再说。”
“阿迟。”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顾美人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将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脑后,随意扯了两下本就穿得不是很牢的衣物,双眸微眯,像一朵将要盛放的艳丽海棠,贴到他耳边,不容置喙道,“抱我。”
迟鹤亭终是没有再拒绝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好。他也需要一点安抚,一些慰藉,和踏踏实实的拥有。
没等到预想之中温柔一吻,顾渺整个人被重重推倒在床上,衣衫挂落在臂弯上,灼热的吻不断地落下,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了触感。
“唔,阿迟,阿迟……”
怀抱着随时随地都会失去所有的恐惧、心底深深压着的迷茫不安,迟鹤亭一反往常的温柔做派,充满了粗暴肆虐的占有欲。
无神的眸子里溢满了潋滟水色,将蝶翅打湿。顾渺目不能视,只惊惶地抓着他的胳膊,仿佛一叶随时会被暴雨倾覆的飘摇小舟,发出低低哽咽。
街上亮起点点灯火,抵死缠绵终于伴着夜色落幕,激烈翻覆转而变得细水潺潺,只余温存。
迟鹤亭轻轻吻了吻他汗湿的鬓角,低哑道:“还要吗?三水。”
顾渺蜷在怀里微微颤抖着。在痛苦与极乐之间翻滚了数个来回,他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眼角挂着泪水,甚至无法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迟鹤亭也不急,摸着散在枕边的乌黑发丝,一下下啄着他的眉眼,等他回过神来。三水向来喜欢在这个时候耍点小性子,多半是假装被折腾得生气了,或是撒娇般地抱怨两句,要自己好声好气地哄一哄。
顾渺慢慢挪动了一下,偏过头,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指,道:“疼。”
“一会儿我帮你清理。饿吗?”迟鹤亭起身,准备去打盆热水回来。
也确实差不多该结束了。
“……你呢?”顾渺拽住他,闭上眼睛,很轻很轻地问道,因为实在没多少力气了,“尽兴了吗?没有的话,我再陪陪你。”
迟鹤亭一怔。
许久,他俯身吻在顾渺的唇上,既不是掠夺也没有索取,只是紧紧相贴着,在唇齿相依间许下了诺言:“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可我没有把握,”顾渺喃喃道,“没有把握带走失忆的你。身为赤蝶,我本来就很难得到黑巫的信任,更何况是你。”
“黑巫是黑巫,我是我。”迟鹤亭笃定道,“因为不论忘记多少次……我都会无可救药地喜欢你,三水。”
“你发誓。”
“山河为证,日月为鉴,我心悦你。”
七日转瞬即逝。
天蒙蒙亮时,顾渺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身侧抱去,却摸了个空。天睁开眼,望着还留有一丝余温的被窝发愣。
“这么快就走了?也不喊我一声。”顾美人带着几分新鲜的起床气,嘀嘀咕咕地爬起来,倒也不是很失落,用过早饭后便开始等人。
辰时一刻,江无昼准时敲响了房门,抱着帷帽有些无语地盯着还在嗑瓜子的顾渺,道:“鹤亭一走,我还以为你又要发疯了。”
“那怎么行,阿迟还在等着我去救他。”顾渺把瓜子壳拨到一边,严肃起来,“大致情况,我都在信中写明了。”
“嗯。”一提这个,江无昼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迟鹤亭是逃出来的,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么多曲折,“若他当真不记得你,以玄鸟的脾气来看,你根本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带走他,最坏的情况,便是惊动了整个玄宗。先前给你说过的那个易容计划,不再可行。”
“可以用,只要稍微做点改动。”
“改动?不行,无论如何,你不能冒充其他黑巫混进黑山。若是易容破损,或者遇到不得不揭下面具取信鹤亭的时候,都会让你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江无昼不赞同道,“除非由我亲自潜进去,但你知道……我无法再给自己易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