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渺捏开一枚瓜子壳,慢条斯理地剥去瓜子仁外面那层薄如蝉翼的嫩皮,道:“我不要你帮我易容成其他黑巫,我只需要你教我一点易容的本事。”
江无昼愕然:“易容手法精妙繁多,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去救他?”
“也不用多么高超精妙的易容技巧,只要能把我变得平庸一些就好。最重要的是,能够遮去这枚蝴蝶印记。”顾渺手指点在眼角,露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张扬来,挑眉道,“无昼,能够接近玄鸟的,可不止是黑巫。”
江无昼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霍然起身:“你疯了?!”
顾渺弯弯眼睛,笑容里隐隐流露出孤注一掷的疯狂,轻声道:“万里挑一的药人,自然只有玄鸟能够拥有。”
第91章
迟鹤亭迷茫地张开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屋子。
丁香紫的被褥、帐幔、屏风……
他试图翻个身爬起来,却被一阵贯入脑髓的剧痛打断——浑身的骨头好像被寸寸碾碎了般疼痛,额角突突跳着,头痛欲裂,五脏六腑简直比纸还脆弱。就因为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喉头猛然涌上一股甜腥,血丝从嘴角缓缓溢了出来。
迟鹤亭胳膊一软,直接跌回了被窝里,攥着衣襟大口喘着气,哆嗦个不停。
实在是太痛了。
自己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醒了?”淡紫纱幔被轻轻挑开,露出张耷拉着眼角的阴柔面孔,正笑意浅浅瞧着他,“本座方才还在想,你到底要睡到几时才肯醒来。”
“……宗主?”迟鹤亭睁着涣散的眸子努力辨认了好一会,渐渐清明起来,但仍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里是?”
方鸿轩柔声道:“是本座的寝宫。”
迟鹤亭差点直接滚下床去。
许久,他才谨慎地开口道:“我为何会在宗主的寝宫?”
“你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本座也不忍心让你去地牢养伤。”方鸿轩轻叹一声,眼里还是带着笑,“思来想去,只能将你暂时挪到本座寝宫的偏殿里,亲自照顾了。”
地牢?为什么要去地牢???
迟鹤亭有些抓瞎。
昏迷前的事他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身为玄鸟,若自己要被关去地牢,那肯定是犯了很大的事……难不成把九塔药库给炸了??不,不可能,九塔药库要是炸了,存放的毒物飘出来能毁掉整座黑山,方鸿轩哪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和自己闲聊。
方鸿轩慢慢扬起眉,笃定道:“你不记得了。”
迟鹤亭张了张嘴,透过纱幔望向窗外,许久,低声道:“我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
“你杀了叶穹岚,叛出玄宗。本座派了七堂的人去捉你,但那些废物怎能奈何得了玄鸟,险些真让你给跑了。”方鸿轩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可惜我们鹤亭运气差了些,不巧遇见了发疯的赤蝶,将你逼落长恨崖,打成重伤,最后被天璇堂的人捡了回来。”
凉风闯过薄纱,轻拂在脸上。
迟鹤亭呆滞地盯着某处,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事实,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方鸿轩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你昏迷了数月,身子有些不好,再歇几日吧。”
说罢正要起身,却被迟鹤亭一下拽住袖子,听他颤声道:“敢问宗主,打算……打算如何处置我?”
“处置?”方鸿轩笑了一声,“只是随手杀了个无用的低阶黑巫,跑出去散了几日心,本座怎么舍得因为这点小事处置你。但是鹤亭,你在离开前还一把火烧了玄鸟斋,这可有些过了。”
玄鸟斋……烧了?
迟鹤亭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嵌入骨头缝里疼痛又剧烈起来,窗外的那点阳光万花筒般旋转起来,像是陷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方鸿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在玄鸟斋重建完成以前,你只能在后山的炼魂殿里负责炼制摧魂水煞,不得离开,算是将功抵过。那些糊涂犯下的错事,本座也既往不咎……”
他没听完,疼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方鸿轩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他一人睡在这偌大的满是丁香紫的偏殿里。
迟鹤亭慢吞吞地给自己翻了个身,碰到了不知哪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混混沌沌的脑子总算清楚了不少,能思考点东西了。
方鸿轩的话不可尽信,但自己要被关去那劳什子炼魂殿做苦力肯定是没跑了。假如他说的大半都是真话,那么这具身体应当是忘却了一段相当长的经历。
躯壳上残留的记忆在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而如今……迟鹤亭张开五指放在眼前瞧了瞧,轻轻捏了两把,做了个大概的年龄推算。
起码缺失了三到五年的记忆。
也就是说,这一世的自己不知为何预见到了将来会惨死在乾坤洞窟,提前筹划了逃跑,结果掉下悬崖摔死了,让十年后的自己捡了个便宜,在这个缺失记忆的躯壳上重活过来,一睁眼就要面临叛逃失败的倒霉处境,满头雾水。
倒也能自圆其说。
迟鹤亭稍微动了动身子,拧起眉头。仿佛两百零六块骨头连带内脏一起在石头上摔个稀巴烂的这种痛楚并不陌生,前世也曾有过数次,而且自己还都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
醒来以后,总会记不清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短则五六日,长则一月余,像这般直接丢了三五年记忆的还真没遇见过。
要说跟方鸿轩那老不死的没关系,鬼才信。
但前世自己一心扑在炼制毒物上,对那些时日短暂、无关紧要的空白记忆也懒得追究,正如叶穹岚所说,自己对大部分的人与情感十分漠视,这点儿时间内不太可能遇见什么人,多半是不慎窥见了不该见的秘密罢了。
但是——
迟鹤亭垂眸,手指无意识地搓碾着被角。
死了一回,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前世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个不该出现的家伙,漂亮又张扬,说话做事都嚣张得很,初次见面就揪住受伤的自己痛打一顿,还强行勒索走了一件东西。
他原本分明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至少,当初见到那枚描着金边的蝴蝶印记时,涌上来的陌生感并不假。
随着记忆遗失的……还真有个人。
赤蝶。
前世。
平沧道与松州接壤的荒山上。
迟鹤亭伤痕累累地靠在一根钟乳石柱上,擦去嘴角的血沫,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是江无昼寄来的求救信。
彼时他正在南疆寻找新的毒物,接到信后匆忙赶回,途中却遭到了来自玄宗的拦截。从宗主印到七堂堂主再到天阶黑巫倾巢出动,似是铁了心要将他拦在平微州外。
也难怪,毕竟只要白衣无面一死,玄宗就能将飞花阁轻松收入囊中。
自己曾反反复复警告过江无昼,让他离晌清欢这个猪油蒙心的家伙远点,离千疮百孔的飞花阁远点,不曾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迟鹤亭把信揉烂了扔在一旁,嗤笑道:“活该。”
他闭着眼睛歇了许久,似是要放弃了般,最后还是又把信捡了回来,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扶着钟乳石柱爬起来。
来都来了。
那些黑巫不要命地拦着自己,多半是江无昼还没死。
虽然毒物几乎耗尽,又浑身是伤,去了也是白送,但自己答应过无昼的,若某天他生命垂危,不论何时何地,哪怕豁出命去也会赶到他身边。
迟鹤亭摇摇晃晃朝着洞口走去,在迈出去的一刹那,又缩了回来。
他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洞口路过了一个红衣蝶面的家伙,正大摇大摆地拎着两只山鸡。
……
而且看样子已经发现了自己。
下一瞬,迟鹤亭便被一脚踹飞了,狠狠砸在身后的钟乳石柱上,险些昏迷过去。
赤蝶扔下山鸡,抓着他的头发往上提,道:“黑巫?”
银色蝶面上流动着刺眼的光泽,迟某人目光涣散地盯着面具,发蒙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倒霉。
这个背着绝杀令活蹦乱跳了好几年的煞神,怎会碰巧来到这里???
“我听说这里突然出现了很多玄宗黑巫围堵玄鸟。”赤蝶饶有兴趣地开口道,“你是天阶黑巫,还是玄鸟?”
迟鹤亭扯扯嘴角,装出一副惊恐的模样,道:“不要杀我,我只是个低阶黑巫……”
“哦。”蝶面之下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失望,“那就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他摁住迟鹤亭的头猛地往下一掼,同时剑鞘一旋,堪堪挡住了侧边袭来的弯刀,轻巧地往后翻滚两圈,躲过了偷袭。
“这弯刀我认得,你是玄鸟。”赤蝶识破了一个小谎,心情大好,愉快地勾起嘴角,“玄宗天地人级别的黑巫我都杀过,就差你了,休想跑。”
迟鹤亭:“……”
“老实点,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赤蝶依然带着笑,抽出长剑,森森道,“不然就把你剁了。”
迟鹤亭反手甩出最后一包毒物,爬起来就要往溶洞深处冲去。不想赤蝶晃也不晃,径直从粉尘里穿过,如影随形地追在身侧,明明抬手便能取自己性命,却只是用剑鞘在后膝上猛地一击。
迟某人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他咳出一口血,回头怒道:“要杀便杀!”
“我话还没说完。”赤蝶一屁股坐在他背上防止再逃,不高兴道,“你跑什么?”
迟鹤亭:“???”
大兄弟,你都说要把我给剁了,我不跑还跟你在这里唠嗑吗???
“听说你要去救人,救谁?那些黑巫为什么要围堵你?”赤蝶还真唠嗑上了,“你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和其他黑巫不一样,是佩了香囊吗?”
迟鹤亭怔住了。
这家伙看起来对自己很感兴趣。
斟酌片刻,他谨慎道:“若我回答了,你会放我走?”
“不会。”赤蝶干脆道,“我只是奇怪,丧心病狂的黑巫玄鸟竟也会有想救之人。问完再杀,不耽误的。”
作者有话说:
宗主为了保险起见,直接把阿迟十五岁之后的记忆清空了,而这一世阿迟重生的时间点就在十五岁那年,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是刚死了穿过来的
第92章
迟鹤亭被他这个理直气壮的“问完再杀”噎了半晌,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虚弱道:“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不行。”赤蝶警惕道,“不然你又要跑了。”
“外头都是黑巫,我逃不走的,你大可放心。”
大概是见他实在虚弱,坐一会儿可能就要嗝屁了,赤蝶犹豫片刻,起身把人翻过来,揪着他的衣服开始叮呤咣啷往外掏东西。
迟某人惊骇欲绝,挣扎道:“你!你做什么!?放开我!士可杀不可辱!!!”
赤蝶顿了顿,无辜道:“搜身。”
“我身上的毒物都用光了,方才是最后一包……哎!你住手!”
“黑巫都不老实,你说的话不我信。”赤蝶将他按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掏了个底朝天,最后从里衣夹层里搜出一张沾了血迹的信纸,“这是什么?”
“还给我!”
“我看看,唔……江无昼?飞花阁的那个白衣无面?确实,他很快就要死了。”赤蝶眼疾手快躲了开去,“你想救的人果真是他?”
迟鹤亭被方才一阵摔打弄得头昏眼花,也不抢了,瘫坐在地上,疲惫道:“是。”
“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
赤蝶捏着信纸,眼里流露出一丁点疑惑,喃喃道:“朋友?”
“怎么,很奇怪么?”
“不是,这几年有个人一直追着我跑说要跟我做朋友。”赤蝶把信还回去,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耐,“他很烦,揍了好几回都赶不走。我在想,要不答应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迟鹤亭闻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道:“你可别被人卖了。”
传闻赤蝶就是个专杀黑巫的疯子,百闻不如一见,他到觉得这家伙更近乎于那种久居山林的小兽,警觉凶狠却又单纯得有点好骗。
给点吃的就能骗走的那种。
迟某人摸摸下巴,开始思考。
“喂,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赤蝶摆出刨根究底的架势,在地上扔的杂物里翻找了一圈,又要伸手扯他衣服,“难道是迷香?”
迟鹤亭迅速往后退了两步,抱住自己,道:“别过来。”
赤蝶眯了眯眼睛。
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意顿时高涨起来。
迟鹤亭咽了口唾沫,道:“没,我身上没有会散发香味的东西,只有那个驱蚊艾叶包带了点味道。”
“拿出来。”
“……在地上。”
赤蝶目光往下一移,思索片刻,捡起了一个食指粗细的缎面饰品,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扔还给他,狐疑道:“不太一样,那个味道比这个更好闻。你是不是在骗我?”
迟鹤亭差点被逼疯:“大哥,香囊佩在人身上后,散出的味道本来就会有细微差别。你要杀便杀,整那么多幺蛾子做甚??”
“那行。”赤蝶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拎起剑架到他脖子上。
凉意从剑刃上渗入皮肤,些微刺痛传来,迟鹤亭闭上眼睛,两指悄悄探进了靴子隔层,夹住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咬牙准备跟这家伙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