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鹤亭目瞪口呆。
“你从哪弄来的马?”
“别人送的。”
“少胡扯。说吧,哪儿抢来的?”迟鹤亭围着矮脚马转了一圈,啧了声,“你的钱也是这么来的?”
“是送的。”顾渺不高兴道,“阿迟,你怎么能随便揣测别人。”
见他这般义正辞严,迟鹤亭迷茫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可能误会了他,赶紧道:“是我不对。看这马的品相,可不便宜。谁送的?那位兄台好生大方,等我们从兰淮回来,不得专程登门拜访一趟,好好道谢才行。”
“不用。那几人青天白日想拦路打劫,被我打断了胳膊后,说愿意送两匹好马,求我放过他们。”顾渺放好行李架子,边整衣服边道,“马我牵回来了,人我也杀了。你若想道谢,不用着等回来,现在烧点纸钱过去就行。”
迟鹤亭:“???”
顾渺:“怎么?”
迟鹤亭:“不不不,挺、挺好的,为民除害。你等会儿,我进去收拾下东西就走。”他恍恍惚惚地一脚绊在门槛上,踉跄几步才站稳,接着魂不守舍地往里走。
顾美人盯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迟某人一脸大受震撼的样子?
自己哪里说错了吗?
这个小问题并没有困扰顾渺很久,等迟鹤亭背着行囊拿着地图出来后,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轻装快马,转眼便到了兰淮。
与上次来偷玄阳草时所见大相径庭,那点小小的繁华似乎一夜没落。城内的街道上,零星行人,十门九闭,冷冷清清。
迟鹤亭沿途打听,那些人一听“赤蝶”两字,个个都跟白日见鬼似的,缩头缩脑不敢说话。有的人迫于威胁,给他们指了个大概方向后,慌忙逃走了。
“不应当啊。”迟鹤亭奇怪道,“就算杀了人,死状奇惨,那也过去挺长时间了。而如今人人对那个地方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必有古怪。”
顾渺淡淡道:“他们惧怕的不是死人,而是鬼怪。看这模样,怕是那地方死了人后开始闹鬼了。话又说回来,死得这么惨,化成厉鬼来索命也不稀奇。”
第17章
迟鹤亭惊讶地望向他。
顾渺抬起眼皮,道:“看什么?”
“你这样正儿八经地与我说鬼神,有点意外。”迟鹤亭一挑眉,笑道,“我以为你不信这些的。”
“我没说信,也没有不信。”顾渺道,“只是世人这样想,我便这样说。”
只一愣神的工夫,顾渺就走到前面去了。迟鹤亭轻轻打马赶上,一勒缰绳,又与他并肩走着,漫不经心道:“这算什么?人云亦云?”
“有何不可?”
“有时会遭受蒙蔽,错过很多东西。”迟鹤亭偏头看他,眼睛一弯,笑起来,“比如这个。”
“我?”顾渺微微一怔,望着前方,淡淡道,“眼见不一定为真,传闻也没错得太离谱。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敢断言那是人云亦云?”
“断言不敢说,只是——”
迟鹤亭笑着说完,一拍马,转眼便到了长街尽头的转角。
街上无端起了风,将顾渺的帷帽轻纱掀起一角,也将那后半句话送到耳边:“只是世人眼里的那把尺,岂能衡量我心中的是非黑白。偏袒也好,爱憎也罢,皆由我心。”
兰淮镇西。
前边那座矮山坡,南面郁郁葱葱,北面却光秃秃的,果然如那几个路人所说,很是奇特显眼。
迟鹤亭勒马,翻身跃下,回头道:“看样子是到了。”
“朝阴的地方植物都枯死了。”顾渺随手把缰绳系在了树上,望了两眼,猜测道,“是毒?”
“是毒。赤蝶杀人,那死的必须是黑巫。不弄点毒物过来做得逼真些,怎么自圆其说?”迟鹤亭从怀里掏出两块方巾,丢给他一块,“蒙上。闹鬼无非有两种,一是有人装神弄鬼,二是吸入残余的毒物陷入幻觉。我比较倾向于后者。”
顾渺拿着方巾,哭笑不得,不由开始怀疑迟某人的记性是不是不太好,提醒他道:“我不怕毒。”
迟鹤亭戴面巾的动作一顿,道:“我忘了。要不你扎头上?”
顾渺:“……”
最后顾美人还是很给面子地戴上了。
草木枯败,整个矮坡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恶臭味,一棵巨大的老槐树遥遥矗立在坡顶,枝干嶙峋,上边挂着的一条条风干肠子随风晃荡,腐蝇绕着嗡嗡乱飞,很是倒胃口。
两人踩着湿软黑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走,每次抬脚都发出一声“啪嗒”轻响,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死寂的矮坡着实有些渗人。
迟鹤亭左顾右盼了一番,拽了下顾渺的袖子,指着坡顶的槐树,没话找话道:“这附近都是低矮山坡,他们偏偏挑了这个生有槐木的。顾三水,你猜是为何?”
“为何?”
“木鬼为槐,槐木就是鬼木,属阴,民间对此木多有忌讳,拿来闹鬼吓人最是合适。”
“嗯。”顾渺忽然停了下来,问道,“阿迟,你怕鬼吗?”
“当然不怕。嘶,这地方怎么跟乱葬岗似的,到处都是死人的味道,晦气。”迟鹤亭又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顾渺,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顾渺脸色有些苍白。
“我动不了。”他盯着迟鹤亭的眼睛,轻声道,“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
一瞬间汗毛倒竖,凉气直窜天灵盖。
迟鹤亭吞了口唾沫,定定神,缓缓伸出手,道:“别怕,我拉你过来。”
顾渺没有立刻去抓他的手,只是静静地看了会儿,道:“这矮坡诡异,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说话间,迟鹤亭已经探过身子,捞住他的手腕用力往怀里一拉,口中道:“少婆婆妈妈的,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是鬼也叫它回地府投胎……鬼啊啊啊啊啊!!!!”
顾渺的耳朵差点给他震聋了。
他扑在迟鹤亭怀里,脚踝上的禁锢并未消失,反而拔萝卜带泥,从松软的黑土下面带出来了某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引得迟鹤亭鬼哭狼嚎吱哇乱叫,死抱着自己不肯撒手。
“闭嘴。”顾美人冷冷道,“有刀吗?”
“顾三水,你别冲动!为这种东西壮士断腕不值得……”
“壮士断腕?”顾渺笑了声,凉飕飕道,“我只知道,你若再不松手,断的就是你的胳膊。”
迟鹤亭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他颈窝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个东西,又赶紧闭上眼:“真丑。”
确实很丑。
那是一具被埋在土里的干尸,发色枯黄,眼窝深黑,薄薄的一层皮紧贴着骨头,宽大的衣服穿在骨架上,空空荡荡,浑身散发着泥土的腐臭。
顾渺从他那里借来一柄弯刀,利索地砍断了抓在脚踝上的手,再丢还给他。
干尸骨头的断裂口流出来些黄褐色的液体,黏连着挂在刀身上,滴滴答答渗进土里。迟鹤亭嫌弃地拎着自己的弯刀,道:“你不也有剑,为什么还要问我借刀?”
顾渺理直气壮道:“脏。”
迟鹤亭:“?”
他伸手扯下顾渺脸上的方巾,擦了擦刀,再把刀插回皮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顾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方巾已经被糟蹋完了。
顾渺:“……”
他瞥了眼迟鹤亭脸上的方巾,似乎很想抓下来,沉默半晌后,摊开手道:“赔我。”
“赔你什么?”迟鹤亭茫然道,“这方巾本来就是我的。”
“之前你已经送给我了。”
迟某人翻来覆去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几时说过半个“送”字,但眼下这鬼里鬼气的地方显然不适合斗嘴。他无奈道:“行行,等回去给你买个十条八条,先说正事。这干尸一看就死透了,怎么会突然冒出来抓你?有人在干尸上做了机关吓唬人?”
这倒也说得通,为何兰淮镇上的人对矮坡避之不及。一脚一个诈尸,谁受得了啊。
顾渺回想了一下,道:“没有机关,是我先踩到他,然后脚踝就被抓住了。”
迟鹤亭:“……你这样说更吓人了。”
顾渺捡起一根树枝,将干尸翻了个身,看似随意地戳了几处,再次肯定道:“没有机关。”
迟鹤亭愣了愣。
他也试着用树枝戳了顾渺戳过的那几个地方,干干瘪瘪硬邦邦,完全没法判断出有没有设置机关,除非拿刀剖开来看看,不由道:“你对机关术很熟悉?”
“不算太熟。”顾渺垂下眸子,看起来有些冷淡,“略知皮毛。”
迟鹤亭知趣地闭上了嘴。
两人又在干尸出土的附近搜了一圈,也没发现周遭安置了什么机关,便继续向着坡顶的老槐树前进。
安静不过半刻钟,迟鹤亭又滔滔不绝地开了话匣子,一口一个顾三水,喋喋不休,吵得顾渺不得不停住脚步,问道:“阿迟,你怕鬼吧?”
迟鹤亭:“……”
迟鹤亭:“胡扯,我堂堂……怎么可能怕鬼!只是这里太过安静,不跟你说两句话,总觉得过会儿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那你信鬼神之说吗?”
迟鹤亭张了张口,正准备编点什么糊弄过去,却被那锐利的眼神一瞧,卡了壳,仿佛什么也藏不住了。
他不自在地碾了下脚尖,老老实实道:“信。”
死过一次,不信也得信。若是哪天不走运撞见了黑白无常,让他们抓到自己这个漏过了轮回的亡魂,直接被拘回去投胎也不一定。
真说起来,他确实有点怕。
毕竟死亡的滋味太过孤独,茫茫黑暗,孑然一身。
“……牵着你走。”
迟鹤亭没听清,抬头看向顾渺,道:“你说什么?”
“我说,”顾渺伸手拽住了一点他的衣袖,认真道,“怕鬼的话,我牵着你走。”
第18章
迟鹤亭活了两辈子,还没被人这么“体贴”过,大受震撼,一时愣在原地。
顾渺见他迟迟不动,问道:“不走?”
他从木然中惊醒,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道:“我自己走。”
“那你安静些。”
迟鹤亭:“……”
归根结底还是嫌自己吵。
他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生怕顾渺等会又冒出什么惊人之语。
少了迟某人的聒噪,两人很快来到坡顶的老槐木底下。迟鹤亭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香塔,用火折子点燃。细烟缕缕,盘旋而上,那些嗡嗡乱飞的蝇虫轰然散去,连带着树上的恶臭也淡了不少,总算不至于那么令人作呕。
迟鹤亭往槐木树冠上看了几眼,便恶心得撇过头,道:“这么多,不是一两个人能搞出来的。这样看来赤蝶的传闻确实有些离谱,莫非他们以为你有三头六臂,手段通天?”
“不稀奇。”顾渺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泥土,皱眉道,“实的。尸体没有埋在树下。”
尸体上会残存着武器的痕迹,尤其是致命伤的位置,就算稍稍有点烂了也能勉强分辨一二,运气好或许还能发现别的线索。
找不到尸体,那这诡事可真就成了无头悬案,无从下手了。
迟鹤亭不死心地想爬上树去看看,却被顾渺拦住,道:“算了,走吧。”
“就这么走了?”他错愕道,“哪怕能找到一点点线索也好,难不成你就甘心遭人诬陷?”
“名声好坏,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顾渺倒是看得很透,“就算证明这事不是我做的,赤蝶依然是赤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我的命。何必白费力气。”
“等等,先别急着走,让我再想想,就差一点了。”迟鹤亭沉吟道,“我总感觉……那干尸的模样,似乎在哪见过。”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一闪而逝似曾相识的灵光,矮坡上突兀地响起一阵雨打屋檐般的婆娑声,又像耗子在床底窸窸窣窣地啃食东西,整齐划一,不辨来处。
顾渺抽出长剑,警惕地朝四周看去。窸窣声此起彼伏,听的时间久了,竟像有无数人在耳边低声细语,闹哄哄的,又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冷不防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他差点直接把人摔出去。回头瞧见迟鹤亭煞白的面色,顾渺虽脸色不太好,但终归还是没有发作,干巴巴地安慰道:“没事的。”
抓在顾渺肩上的手气力极大,手背青筋根根凸起,几乎要掐入皮肉。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普通的干尸。”迟鹤亭俯瞰着陡坡,微微颤抖,眼神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恐惧,“是……水煞。”
仿佛要印证他说的话,湿软的黑土之下,陡然伸出无数枯瘦嶙峋的手,泥土耸动,窸窣声瞬间清晰起来,像被深埋在地底的亡魂摸索着爬行,想要重返人间。
乍见这骇人一幕,迟鹤亭厉声喝道:“走!”
两人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运起轻功玩命往坡下跑,险之又险地掠过那一双双沾满黑泥的手,几乎一眨眼工夫,就跑出了矮坡。
再回过头去看,有的干尸才爬出半个身子,半截埋在土里,动作迟缓地挣扎着;有的手脚并用在矮坡上爬行,开始啃食还埋在土里的同类,撕扯着滚作一团。
顾渺远远望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惊骇道:“那究竟是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迟鹤亭哑声道,“水煞浑身是毒,你没被碰到吧?”
“没有。”顾渺很想再提醒他一遍,自己压根不惧毒物,但见他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