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直到回了客栈,迟鹤亭还是有几分心不在焉,神思不定,险些被热茶烫了手。
他实在想不通。
若此事真的与玄宗有关,方鸿轩图什么?
上一世顾渺被绝杀令逼入死地,失踪了整整五年,最终落到了方鸿轩手里。既然玄宗有这样的通天本事,连一个“死人”都能掘地三尺找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地提前败坏赤蝶名声?
而且当初这事儿自己竟没能参与,方鸿轩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想来是交给玄宗最为秘密的暗堂去做了。他煞费苦心地布置了十年……甚至更久,赤蝶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这样周密图谋的东西???
他费心思索许久,也没能想明白。
说到底,还是曾经太过于专注方鸿轩交给自己的那些事情,一心一意做他手底下最听话最锋利的那把刀,到最后……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阿迟?”
迟鹤亭抬眼,恰到好处地藏起了眼底的一抹暗色,换上浅笑,若无其事道:“我去吩咐小二烧热水上来,你也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然过会儿晚饭都要吃不下了。”
两人在矮坡上弄得相当狼狈。初进店时,小二瞧他们的眼神像是看俩要饭的,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就要被当场赶出去了。
顾渺却没有立刻起身,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知道那些东西。”
一见他那刨根问底的架势,迟鹤亭就头疼,揉揉额角道:“告诉你,都告诉你。先洗澡,再吃饭,边吃边说。”
顾渺怀疑地打量着他,满脸不信。
“……”迟鹤亭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你怕我跑了?不要干脆蹲在桶边看我洗澡?我没衣服穿,肯定跑不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顾美人翻了个白眼,起身去了隔壁房间。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换了套青色的衣服,略微有些湿软,薄薄地紧贴在身上,墨色长发湿漉漉地拧成一股,随意搭在肩上。他进屋后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和酒,非常自然地绕过了屋子中间横着的屏风,道:“还没洗完?”
迟鹤亭:“……”
迟鹤亭:“你进屋不敲门???”
顾渺扬了扬眉毛,瞧他泡在木桶中的窘迫样子,忽然笑起来,揶揄道:“我以为你跑了。”
“没跑。看够了没有?”见他丝毫没有退出去的自觉,迟鹤亭想了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便直接“哗啦”一声从桶里站起来,镇定自若地跨了出来,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出水的瞬间,顾渺退了半步,扯过屏风上搭着的衣服,劈头盖脸朝他扔去,试图遮掉某些有碍观瞻的部分。
臭味袭来,迟鹤亭大惊失色,赶紧躲开,道:“顾三水!那是脏衣!”
顾渺:“那我再去洗个手。”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房间。
迟鹤亭:“……”
过了一刻钟,门被礼貌地敲响了。
“进来。”
顾渺探进头:“你穿好了?”
“我又没有奇怪的癖好。”迟鹤亭敞着衣襟,懒懒散散地单手撑着下巴,给自己倒了杯酒压压惊,顺手把另一个酒盏也斟满了,“来一杯?”
“不喝。”
“你不能沾酒?”
“不是。”顾渺稍微犹豫了一下,补了句,“我只在不高兴的时候喝酒。”
“哦?”迟鹤亭被勾起了好奇,追问道,“那你高兴的时候喝什么?”
“吃辣。”
迟鹤亭:“???”
他回忆了一下从相遇到现在顾渺唯一一次吃辣。是在松山上被一群人围追堵截厮杀到力竭,眼睛看不清还弄丢了药,饿了大半天到了别院之后,不顾伤势,问自己要辣吃。
……
到底哪里值得高兴了?
唔,死里逃生,好像是该高兴。
顾渺哪管他想什么,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连筷子都没摸,便开口问道:“水煞是什么?”
第19章
“水煞是我给那些东西起的名字。”迟鹤亭抿了一小口酒,慢慢道,“而玄宗,称他们为药傀儡。”
“你果然与玄宗渊源颇深。”
迟鹤亭放下酒盏,还是那副懒散的姿态,好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斜斜地睨着他,等待下文:“所以?”
顾渺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但是你已经不在玄宗了。”
迟鹤亭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就我俩的身份,你不觉得非常不适合一起坐着吃饭吗?”迟鹤亭屈起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面,满眼促狭,“本巫倒是无所谓,可你赤蝶……”
顾渺绷起了脸,忽然伸手拿过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冷冷地打断道:“药傀儡,接着说。”
他从善如流,继续道:“不管是水煞还是药傀儡,本质都是活死人。矮坡上埋的那些,恐怕就是被掏了肠子的倒霉蛋们。他们被扯出肠子后,还没断气,又被喂下了剧毒,迅速失水,变成了我们看到的干尸模样。活死人力大无穷,不知疼痛,却神志混沌,无法听从号令,最后被玄宗当做废物丢弃在了那里。”
顾渺瞳孔微缩,道:“剧毒?是什么毒?”
迟鹤亭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淡淡道:“摧魂水煞。除此之外,天底下没有第二种毒能有此功效。”
死寂。
顾渺垂着眸子,盯着手中空空的酒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你说过,那药方在你手里。”
“完整的毒方确实是在我手里。玄宗一边想尽办法尝试补完毒方,一边暗地里派人四处找我。矮坡底下埋的那些药傀儡,应该是试验失败的东西,很快就会彻底死掉。”迟鹤亭瞧他愈发冷漠的神色,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不紧不慢道,“真正的水煞会保留生前的武功和记忆,极其凶悍难缠,好食血肉。一旦闻到血气,便会发狂厮杀,不死不休。但他们又依赖于摧魂水煞,控制起来很是方便。以玄宗的野心,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用的东西。”
“你自创的毒方?”
“算是吧。”
顾渺沉默了很久,久到迟鹤亭都紧张起来。
“做出了摧魂水煞,最差也能在玄宗混个人阶。”顾渺终于放下酒盏,动了。他夹了一筷清炒豆芽,慢条斯理的嚼咽完,才道,“你居然逃了?”
桌子底下,迟鹤亭按在刀柄上的手一僵,神色有些呆滞。
他没想到这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饭了。片刻之后,悄悄地收回手,迷惑道:“你不问我为何要炼制这种邪门的毒物?”
“你也没问过我为何要练杀人的剑招。”顾渺又挑了一块糖醋肉,“有何区别?”
“区别当然有。”迟鹤亭不依不饶,“水煞的存在一旦被人知晓,不亚于乾坤洞窟……唔!”
顾渺把糖醋肉塞进他嘴里,不耐烦道:“跟我有什么干系。闭嘴,吃饭。”
然后又拿走了迟鹤亭没有用过的那双筷子。
“……”迟某人呆滞地咀嚼了两下糖醋肉,忽然意识到这是顾渺的筷子,头皮一麻,起身想再去拿双新的。
顾美人眯了眯眼睛,抓起桌上的一粒花生,用力一弹,打在他膝盖上。猝不及防,迟鹤亭被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愤愤道:“顾三水!你到底想干嘛!”
“一起坐着吃饭。”顾渺对他想要离开的举动非常不高兴,“去哪?”
“……去拿双新筷。”
“去。”
迟鹤亭在楼下厨房转了一圈,把两人方才的对话琢磨了几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顾渺好像不太在意自己是不是个丧心病狂的黑巫。
噫。
他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欢喜,拿了筷子,乐颠乐颠地回房间坐下,凳子还没捂热,就听顾美人嚼着脆瓜,含含糊糊道:“为什么偏偏是你跟玄宗牵扯不清?”
迟鹤亭:“……我已经离开玄宗了,没有牵扯不清。”
顾渺:“还是个黑巫。”
迟鹤亭:“……”
迟鹤亭:“那我走?”
顾渺慢悠悠地下筷,夹住一块肉,抬头瞪他一眼:“你试试看?”
迟鹤亭起身走到门口,刚推开一条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放筷子的声音,赶紧亮明目的,探出头朝楼下喊道:“小二!加菜!”
一顿饭毕,两人又和好如初。
迟鹤亭被顾渺点的辣子鸡辣得生不如死,一边埋头喝水一边控诉道:“你点的这是辣子鸡吗?明明就是鸡子辣!顾三水,你再让厨子多加把辣,我都能直接去见阎王他老人家了!”
顾渺:“嗤。”
“顾三水,你……”
“别总这么喊我。被人听见,一猜就猜出了。”
“那喊什么?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迟鹤亭顿了顿,试着道,“三水?”
顾渺垂下眸子,躲开目光,道:“随你。”
迟鹤亭翻了个白眼,拉长音调:“哦?”
说什么随你,分明就是很高兴的样子。这人怎么这么不坦诚?
“我们明日回乌宁?”顾渺见势不妙,迅速换了个话题,“既然是玄宗,便没有再追查的必要了。”
“可他们拿普通人试毒就算了,还非要栽赃给你,真是奇怪。”迟鹤亭皱眉道,“炼制水煞乃是绝密之事,想必交给了暗堂,但兰淮这事儿,又像是天枢堂的手笔。暗堂向来独立于七堂存在,绝不互相干涉,怎会一起办事?”
“天枢堂?你是说玄宗按照北斗命名的七个废物篓子?”
“……”迟鹤亭严肃道,“虽然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也不能直言七堂是废物篓子。”
“那该叫什么?”
“饭桶。”
顾渺不小心把花生壳磕飞了。
“不过玄宗宗主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喝多了脑子一糊涂,让暗堂和天枢堂联手也不一定。”
“年纪大?”顾渺收拾了下花生壳,“方鸿轩不过而立之年。”
迟鹤亭愣了一下,道:“才三十么?”
他总觉得这人该四十几了。
顾渺又开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道:“不是三十难道是六十?”
“直接入土了最好。”迟鹤亭不客气地咒了方鸿轩一把,收起玩笑模样,神色逐渐认真,分析道,“三水,玄宗如果真想杀了你,易如反掌。但方鸿轩不仅用以玄宗的承诺为筹码,将赤蝶送上悬赏榜榜首,还不惜破了规矩,让天枢堂插手暗堂之事,给你泼脏水。而你最坏的下场,也不过是挂着榜首,身负绝杀令,黑白两道都欲除之而后快。横竖都是一死,这般迂回,你觉得他图什么?”
“身败名裂?”
“赤蝶哪来的声与名,还用得着败?”迟鹤亭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我换种问法,你身上……有玄宗想要得到的东西?”
“不知道。”顾渺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很是敷衍,“我们明日回乌宁吗?”
迟鹤亭摸了摸下巴。
其实顾渺百毒不侵的体质对玄宗就有相当大的诱惑力,天底下没几个黑巫不想要这样的药人。抓回去切成片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上辈子顾渺在玄宗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活得好好的……
“我们几时回去?”迟迟没有听到回答,顾渺第三次发问。
迟鹤亭回神,道:“明日……差不多吧。药傀儡这事儿有点特殊,回去后我还要告诉飞花阁一声。”
“他们也在查摧魂水煞?”顾渺意外道,“你之前还说摧魂水煞不可被人知晓。”
人家飞花阁是做情报买卖的,被他们知道了,跟写在一摞纸上满大街撒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顾渺:哪里不适合一起吃饭了!两个人一起干饭才有劲!
迟鹤亭:对,你说的都对。加菜!
第20章
“我不是要跟飞花阁做情报交易。”迟鹤亭反应过来,哭笑不得,“摧魂水煞的存在,飞花阁并不清楚。那是我与晌清欢之间的私事,只是告诉他一声。”
“你与晌清欢关系很好。”
“算不上很好,比较熟而已,偶尔能借飞花阁的路子便宜行事。”
顾渺撇撇嘴,显然不信:“你甚至请得动白衣无面。若只是普通的交情,晌清欢怎么会将他借出去?还是说,你付得起请他的价?”
“……”迟鹤亭勉强道,“其实也不是付不起。”
顾渺:“?”
顾美人当场翻脸:“你骗我钱。”
迟鹤亭:“我不是,我没有……哎!三水!你听我说!!!”
一路上顾渺都对他爱答不理。
途径松山,两人在山脚下的避风亭里面生了堆火,迟鹤亭将白日农田边捡来的歪裂小地瓜丢了进去,拿了根树枝扒拉扒拉,道:“明日我们便能回别院好好休息一番了。哎,你别恼了,我真没骗你。”
顾渺:“哼。”
“玄宗恐怕就在各个地方的万通钱庄附近盯着呢,我上门去取,岂不是一下就暴露了。”迟鹤亭从枯叶子堆里翻出一个之前放进去的小地瓜,吹了吹灰,掰开来递给顾渺,“那钱不完全算是我的,来路比较复杂。只是玄宗这么些年没给我一个子儿,若按照地阶黑巫的俸禄来算,钱庄里的那一笔也勉强够,所以拿起来心安理得,等以后再找个机会取出来。现在我是真没钱。”
金黄的瓜瓤冒着热气,甜丝丝地扑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