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北将剑收回,看向沈秀,目光含笑:“沈老板,您这是惹了什么人?”
沈秀摇头,神情中涌现一丝迷惘:“劫财?还是劫命?”
沈秀话音一落,“咔嚓”“咔嚓”.......许多道黑影穿透屏风、或是刺破窗纱,朝着沈秀如同暗夜的猛兽,叫嚣而来。
这个夜晚变得不再寻常。
沈秀不会武功,但是他有钱,惜命,安插的暗卫遍布整座盛华阁。此时,暗卫们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从昏暗夜色中涌出,与这些黑影交缠打斗起来。
一道疾风般的黑影冲向沈秀时,掠过贺北的肩头,贺北手起剑落,黑影被凌厉若闪电的剑气劈倒在地。贺北一脚踩住黑影的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何人?”
只露出一双眼眸的黑影露出一抹讶然的目光,或许是惊于年轻少年的身手——被踩踏胸腔感觉快要炸掉,就连内力都郁结在那只脚底而无法催动。
贺北没能等来黑影的回答,黑影便咬破事先藏在牙齿中的毒药。毒药的作用下,黑影的身体疯狂抽搐着,待贺北用剑刃将他的面巾挑下,发现人已经断气,毒气蔓延过肌肤的血管,整张脸像是被无数根猖狂交错的黑色藤曼所包裹住。
沈秀在暗卫的簇拥保护下一点点后退着步伐,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并未显现出一丝紧张。
发现这些黑影的目标是沈秀,贺北与谢倦退避在一侧。
沈秀所雇佣的暗卫实力都不差,皆在四品以上,更何况,还有两名八品贴身守护在侧。应对这些不速之客,他们两位一直处于无限收割的趋势,愈杀愈凶。
远远的,一声似哀叹般悲凄轻扬的筝鸣响起。筝鸣未成曲,而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往出渐渐迸发。尽管如此,这些单独成音的筝鸣听来并不单薄,甚至,这些音符在贺北与谢倦的眼里,是有形的。
像一颗圆润的水滴。组成这种形态的物质,宛若飘渺的烟。随着这些音符朝他们的逐渐靠近,形态会愈发虚无、难以捕捉,敲击着人的耳膜。
这些筝鸣是从不远处的戏台上传来的。戏台的帷幕已经拉下,只能隐约瞥到其中立着一抹身影。
贺北指尖一弹,释放出一股无形的内力,与首当其重的那枚筝鸣,来了一个正面相撞。
贺北试探性发出的内力与那抹筝鸣相撞时,在纷乱的厮杀气氛里引来片刻清寂,挑起抹弦断般的诡异尾音。
一位暗卫迎面装上那道被两种不同内力相遇而扭曲过的尾音,顿时,胸口“噗嗤”一声,被生生刺出块碗大的血窟窿,肾脏骨肉他身前炸出一捧血色烟花。
所有人都狠狠一惊。
这些筝鸣在武功五品以下的暗卫眼中,是无形的。武功品阶愈高,则捕捉的更加清楚。
筝鸣声被戏台上之人持续奏响着,依旧不成曲调。只是单单一根手指便能制造的音色,速度均匀着,朝沈秀那边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袭去。
一些五品以下的暗卫看不到这些筝音的踪迹,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便被击倒在地。这些筝鸣击打在他们的血肉身躯之上,击出一枚枚深浅不一、绽着鲜血的小窟窿。
被击中时的感官是极其复杂的,除却这些痛意,被击中的一刻,头脑还会伴随着一阵强烈眩晕感,自控力差者,会捂着胸口呕吐不止,更有甚至,能生生呕出内脏来......
贺北拉着谢倦躲到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静默观察着当下的局势。
贺北幽幽道:“知道台上奏琴者是谁么......”
谢倦摇摇头。
贺北脸上的线条紧绷着,一字一念道:“喻、英、弦。”
谢倦眼眸深暗下去:“喻英弦,中州内陆第一杀手。他怎么会......他与沈秀有什么仇怨?”
贺北握紧谢倦的手,将谢倦拉到自己身后:“此人,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贺北只道:十年前隐迹于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呀,元旦假期怎么这么快结束了,仰天长叹!
第088章 杀机筝鸣(二)
谢倦沉默须臾, 道:“他的武功品阶是多少?”
贺北面色罕见的凝重:“九品......他十年前便是九品,只是他一直不肯突破宗师之境。他的实力并不比宗师差。”
谢倦提出疑问:“九品,比宗师还要厉害?”
贺北解释道:“他明明有突破宗师的实力,却迟迟不愿踏出这一步, 便是因为他家祖传那支六仪破阵曲, 需未破宗师境者才可完美发挥。一旦成为宗师, 结新界,这六仪破阵曲便再也弹不成。”
人言道,入宗师, 结新界。身体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脱胎换骨,不再是普通肉体,不再受缚于天地元气,日月神华, 则是编织出属于自己的一小方新界。
这方新界, 他人可入, 自己也可入,它不属于这人世天地任何一块空间,是一个折射自我的镜像世界。
人一旦入新界, 脱离凡尘之心,六仪破阵曲便不能再成曲调。因为六仪破阵曲所取的是人世间才能有的精华、需集结天地元气,日月精魄、乃至弹奏者至高无上、比刀剑还要坚固的精神力。这样的六仪破阵曲, 被称作人间最强音......他可以轻松击破人的意志, 揭露起记忆深处的灰暗面, 将种种情绪轻易搅乱、撕碎。
早年间, 喻英弦曾被江东雇佣, 一曲击退胡蔓十万军队。”
谢倦眉头微蹙:“这样的高手, 真是让人敬畏又畏惧。”
上一世,贺北曾与喻英弦交过一次手。
喻英弦被江湖众筹出山,聘请他去弑杀贺北这个祸事大魔尊。那时的贺北已入武道天人之境,尚在九品的喻英弦与他交手,从表面上看,可谓是以卵击石。
于是,贺北理所当然的轻敌。
喻英弦拿出毕生之力,弹奏一曲六仪破阵曲。弹到最后,他满头黑发变成银雪般苍白,弦断,筝鸣却还在继续。指尖血流,染红玉筝,六仪破阵曲、所谓最强的人间之音,刺穿贺北的血肉之躯,钻进他的脑海,将他的精神状态逼迫于崩溃的边缘。
也是那时,贺北被此曲扰乱失智,体内五颗白子的力量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强大无情的反噬。贺北陷入疯魔后,血洗江北城,江北栖悟阁上下五千侠士,无一人生还。阁主殊娇作为谢倦结交的挚友,也被他亲手碎骨致死。
那一夜,贯穿江北的河是血红色的,流淌着骇人的尸骨。
等贺北清醒过来,对于之前做的那些事,宛若一场梦,剩下的只是荒诞与迷惘,眼里的光一寸不留,漫着比地狱还要暗沉的戾色。
他真的成为一个货真价实、恶贯满盈的魔头。在此之前,他在统治惟城之前,杀过不少人,但杀的都是与镜花宫有关之人、亦或是欲想弑杀他之人。
当他亲手毁掉一座城又一座的城池,背着无数条人命,后半辈子,迎面将他淹没的,是世人对他极度的怨恨。在谢倦眼里,他已不是自己昔日招他疼爱的小师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陌生人。
从喻英弦出现的那一刻,沈秀的暗卫面对危机不再游刃有余。他们被这一枚枚利落迅猛的筝鸣击倒在地,在头晕目眩中、痛苦到眼泪横流、捂着胸口不断狂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蓄到指尖的内力开始迅速倒流、最后凝滞,堵塞在喉头,难以喘息。
谢倦回眸看向贺北,瞳孔一缩:“要不要去帮他。”
贺北哼了一声:“死了才好。”
不断有暗卫在倒地,而筝鸣还在平稳地传送着。到最后,守在沈秀身前的只剩那两名八品暗卫。
沈秀看上去倒是临危不乱,身体一直在默默后退着,还差一两步,后背便要贴上一面摆满名贵瓷器的壁橱。
这两名八品暗卫在沈秀身前当着肉盾,肉体被筝鸣击打出密密麻麻的小血洞,暗蓝色的衣料被鲜血浸透,晕染成大片大片的紫红色。
肉体上的疼痛尚且可以承受,最让人最咬牙切齿,是这些筝鸣似乎不止可以穿透肉体,还能钻进脑子里,搅乱他们的思绪,引起一阵又一阵难以抵制的眩晕感。
沈秀的表情尚且处于沉静稳落的状态,直到其中一名暗卫,扶着他的肩膀,哇的一声狂吐出来......沈秀闻到近在咫尺的酸臭味道忍不住干呕一下,波澜不惊的神色出现丝丝裂缝。
贺北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倦忽然觉得沈秀有些惨。
沈秀眼前身前的两位已经快要撑不住,他朝着梁柱后面看热闹的贺北,大喊一句:“保我一命,十万金。”
贺北眯起眼,狡黠一笑:“沈老板的命只值十万金么?”
沈秀手里扶着一名已经死去的暗卫抵在身前,挡着筝鸣,急促道:“多少都行。”
贺北还不紧不慢的说:“我要持股,百分之十五?”
谢倦猛咳两声,一副“差不多就行了”的表情面向贺北。
喻英弦那边似乎已经失去耐心,因为筝鸣的速度在不断加快。眼看沈秀的后背紧贴上壁橱,已无退路之时,一个拖长的尾音过后,筝鸣声却忽然戛然而止。
戏台上垂落的帷幕被一股极度阴寒的力量掀翻而起,喻英弦垂眸端坐在戏台上,双手平抚在玉筝那金色的弦上,身着一身纯白似雪的衣衫,乌发肆意散落在腰间。在他的头上,别着一朵猩红鲜艳的红花。花瓣在风中瑟瑟发抖,娇弱打颤。
喻英弦抬起脸庞,牵动着眼畔一道褐色的老旧长疤,森然一笑,启唇道:“沈老板,别来无恙。咱们长话短说,少宁长公主的遗孤——你把他藏到哪儿了?”
沈秀将自己的右手悄无生气地背在身后,触上一只蓝白纹的瓷瓶。他的语气还算沉稳:“我要是知道在哪,现在还轮的到你什么事儿?”
喻英弦的声音透着股不真实的感觉,悠远空灵:“怕是沈老板已经将人藏起来,占为私有?”
贺北拉着谢倦又后退一步,小声道:“我猜的没错,喻英弦想要的不是沈秀,是你。”沈秀的话直接应验。江湖上的人为得到《凤栖墨》,已经开始采取行动,谁知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危机近在咫尺间。
“您可真是抬举我了 ,人我比谁都想找到,只是中州之大,找一个不知死活的人谈何容易。”沈秀的指尖轻轻旋动着那只瓷瓶腰部的双耳环饰。
喻英弦道:“不交人也没关系。棺钥总在你手上吧?这两样东西我总得得一样。”
谢倦沉吟道:“棺钥,莫非是玉棺的钥匙?”
贺北凝着神色,目光幽探:“应当是字面意思,看来沈秀还有东西瞒着我们。”
“那就只能委屈一下沈老板......我来为你奏一曲,送你上路。”喻英弦抬袖,微微拨动了下金弦,一声狭长的筝鸣朝沈秀的方向袭去。
沈秀大喊:“贺小公子,这股你还入不入了!”
在这声筝鸣抵达沈秀胸口之前,一朵金色剑芒似从天而坠的耀眼繁星,在沈秀身前三米处绽开,将那声筝鸣在空气之中狠狠击碎。
喻英弦嘲讽道:“沈老板不愧是有钱人,请的暗卫愈来愈不一般。”他还未见有人现身,心中反倒来了兴致,缓慢抚着金弦,编织出一曲前调。
贺北一听这熟悉的味道,转头与谢倦道:“这是两仪破阵。喻英弦此人就是磨叽。”喻家的破阵曲之中,六仪为最高品质的筝音,喻英弦此时只弹两仪,应当是想留沈秀一个活口。
一枚枚音符组合成为曲调后,能波及的范围不再是单个目标。
筝鸣似浪,滚滚而来。
谢倦单手一挥,无数片似青柳叶片的碧光从五指的指尖飞散开来,将一波起未平一波又来的筝鸣逐一击碎,化作泯然熄灭的烟尘。
喻英弦眼里有光一亮。
他能感受到,这一波抵挡他攻击的人与方才释放那朵金芒的人并非出自同一个。
率先向他迎战那朵金色剑芒,几乎是吞噬性的将他的筝鸣所毁灭。
喻英弦轻轻一嗅,此时余留在空气中,星星点点的青色尘埃里所蕴含的力量,纯净的像是昆仑山巅的清雪,不含杂质,体透着圣洁的光辉,往深里看,却片片都带着果决的肃杀锋芒。
谢倦与贺北一前一后出手,让沈秀为之一惊。这师兄弟二人的实力可谓超出他想象太多。尤其是贺北,他不是没有打听过贺北这个人,代名词都是贬义的,纨绔、蛮横、不讲理......
喻英弦当下意识到,自己方才轻敌了。他直接将两仪破阵升华为四仪,筝鸣不再平缓,略微急促起来,筝鸣声似一颗颗尖锐的爪牙,朝沈秀追咬而去。
一声由艳山剑所发出的清啸声撕破沉凉夜色。
沈秀再也掩不住镇定,有些认命地默默闭上眼睛。幸运的是,四仪破阵曲的音调被抵挡在他身前的红衣少年斩落成一声又声宛若鬼叹的扭曲音调,疯狂嘶刮着人的耳膜。
沈秀感觉自己要聋了,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脑海中胡乱抓着,将他的神经撕碎。情绪似失控的海面般波涛汹涌,堵在胸口快要决堤。
明明刚才还在嫌弃自己的暗卫吐的恶心,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将方才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贺北回眸看了一眼沈秀,嘴角凝笑,含着一丝讽意:“会唱歌么?唱一首你最喜欢的。”
沈秀这时哪里有什么心情唱歌。
贺北继续道:“如果不想死的太快,就捂住耳朵,唱歌。”
沈秀对音律实在不敢兴趣,唯一会唱的,大概是幼时书院先生所教的节气歌。